嬷嬷只有一只眼睛,左眼窝的地方,是没有眼睛的,而是一个黑黑的、皱成一团的丑陋的疤。她很高大,身体比较健壮,在我很小的时候,她还能抱着手臂粗的八角树,把八角果摇下来,八角果落在地上噼噼啪啪地响,她看到我们也不会走过来,只继续弯腰捡掉在地上的八角果,最多对我妈妈说一声:“进屋做饭去吧。”于是妈妈拉着我走进那间昏暗的小屋去做饭,而爸爸则去帮她捡地上的八角。饭菜并不丰盛,她吃得很快,吃完就会去干活,偶尔叹息一声,说:“这债,我看还得再过几年才能还完。”
她很少看我,也不太对我说话,更不用说抱我了。她大抵不是很喜欢我的。我害怕看到她用那只没有眼睛的左眼看我,像童话里的巫婆看猎物。
七岁那年,我终于不用在过年的时候回山里去看她了,可我却必须每天都在家里见到她。这一年,父母决定外出打工还债,而她从山里回到村里负责照看我。
我已上小学一年级,村里的孩子们对已经离开村六七年的她既陌生又害怕。他们像我一样,觉得声音粗哑、只有一只眼睛的她是怪物。更有肤浅一些的邻妇,在孩子调皮的时候,就恐吓说:再皮让二丫家的独眼嬷收拾你!那些孩子便在放学时欺负我:独眼嬷是老怪物,二丫是小怪物!
在外面受了这样的欺负,回到家当然只能怪到她身上,我不肯叫她一声嬷嬷,能不说话就尽量不说话。她却管我甚严,一次我没做作业,老师告诉了她,她气坏了,扬起裂纹横生的大手就要打我,但巴掌最终没有落下来。
九岁的时候,我开始成为一个怨毒的孩子。当别人骂我是小怪物时,我也会回骂他们。我的声音又尖又利,反应很快。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于是转成了打架。尽管我奋力反抗,最终仍是寡不敌众。那晚,脸上挂彩衣服扯破的我站在她的面前,第一次抬头直直地看向了她那只可怕的独眼,她问:“怎么了?假女状元又和人打架了?”压抑已久的积怨从我口中喷薄而出:“少管我!你这独眼老怪物!”
她呆住了,约是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过完年,父母仍要再出去打工,我背着书包哭着抱着妈妈的腿死命地不肯松手。最后,她说了句:“我也不想我的宝贝孙子跟着你们到处跑。这丫头,算命的都说了,与我缘浅,但读书是很好的,去了大城市,想也不会输人。”我顺势哭喊着:“只要跟着妈妈,一定好好读书,一定中状元。”父母终于把刚出生三个月的弟弟留下,而把九岁的我带到打工地去。家里的生活渐渐好转。我上高三那年,我们全家搬进了新房子。父母生出了要接她来一起住的念头。其实我没理由反对,可那几天,我拉长了脸,一直不肯说话。那正是家家都把高三生当成皇帝侍候着的敏感时刻,父母最终向无言反抗的我妥协了。
高考前两天,传达室的门卫转交给我一个饭盒,打开,红烧肉还是热的。我没问是谁送来的,想必是我妈妈,店里生意忙,来了就匆匆走了。
正是这盒肉惹了祸,第二天我便开始拉肚子,几近脱水。高考那天,终于不拉肚子了,但整个人晕得要命,所幸,考试题目都似曾相识。考完,我对妈妈说:“要不是吃了你送来的肉,说不定我还能考更高的分数。”妈妈有些愣:“什么肉?”
那天,我妈压根儿没去学校。去学校的,是我那独眼的嬷嬷。于是我对我妈说:“看吧,我们必定是相生相克,高考都差点给克失败了。”
我的高考没有失败,多年苦读终于还是让我战胜了那盒拉肚子的红烧肉,我以微弱的优势成了我们县的高考状元。按家乡规矩,这是荣耀的事情,要回老家给祖坟上香。不管父母怎么劝说,我还是没有回到村里去。十岁的弟弟回来说:“姐,我嬷嬷今天可高兴了,村里人都恭喜她。”我扁扁嘴,说:“她瞎高兴什么?那些村里人,以前来追债的时候分毫不让,逼得我们没处过年,现在有什么好恭喜的?”
她不喜欢我,我却是喜欢自己的。我时时记起她说的话:不写作业又打架就能成为真状元了?
我怎可让一个独眼的老妇人所鄙视。我更加用功,我要所有传到她的耳朵里的有关我的消息,都是好消息,好到令父母骄傲,令她在心里暗暗收回那句说我是假状元的话。
大学毕业,我的职业是医生。因为实习期间表现优秀,我比别人更早取得了正职资格。
我没有想到的是,作为正式的外科医生的第一天值班,接到的第一个紧急抢救手术便是她。她患的是风湿性心脏病,是那些年独自住在阴冷潮湿的八角林里的后果。她全身已经肿得不成样子,她不再高大,更不再健壮,紧抿着嘴角的她已经进入休克状态,必须立即进行瓣膜置换手术。手术很成功。处理完手术伤口,我看着她皱纹横生的脸,看着她依然丑陋的左眼窝,忽然难过:她已成为一个羸弱的老人了。不管她多么不喜欢我,而我多么不喜欢她,她都成了一个需要照顾的老人,我为此而心酸不已。
也许是我忧心的表情给了焦急等在手术室外的亲人错误的信息,急乱了的弟弟把我一把扯过去:“姐,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你都要救嬷嬷呀!她给了你一只眼,你不能不救她呀!”
弟弟的前半句我听懂了,可后半句令我惊诧:“给我一只眼?谁?”
妈妈要过来拉住弟弟,被弟弟推开:“妈!你让我说!姐!你一直都对嬷嬷太坏了!你还不到两岁的时候,因为意外伤了角膜令左眼失明,嬷嬷一直自责说是因为她看护不小心才令你出了意外,她坚持要把她的角膜移植给你,为了做手术,我们家把田地和屋子全都典给别人,还借了债,才凑够了你的手术费!后来因为手术后护理不周,嬷嬷的左眼球发炎,最后只得摘除!”
我呆住了,转头问妈妈:“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妈妈哽咽着说:“你嬷嬷一直坚持不告诉你,说不想你恨她。”
我怎会恨她?一个可以把自己的一只眼睛给我的人,我怎可以恨她!
每天,我都到她的病床前进行检查与问候。我很细致,想要把这么多年我对她的亏欠全还出来。我侍候她如厕,像抱一件宝贝一样抱着她去晒太阳,每当这些时候,她眼睛里的惊惶与不安夹着丝丝的感动都让我眼睛发热鼻子发酸,这些本是我应该做的事,她却为此流露出了感激与不安的神情。她给了我一只眼睛的爱,我却连对不起都不敢说一声。
她出院后,父母要照顾生意,弟弟要上学,我以她需要医生护理为由,将她留在了省城。她和我一起住在医院的宿舍里,每天下班后,我都会带她到社区去认识她的同龄人。我忙的时候,她可以到社区里找人聊天,她的普通话越来越好了。她说:我孙女教的。仍是很自豪的样子。
她很老很老了,身体更不好了,那只没有眼睛的左眼更丑陋了,每次和她出去,我都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向别人介绍:“这是我的奶奶,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老太太。”一位妙龄女子与一位独眼老太太在一起,总有异常的目光投来,我不再卑微,而是温暖幸福地微笑。我的身旁有一个可以给我一只眼睛的人,还有什么可以令我畏惧?
(小荷摘自凌霜降的博客图/张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