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接纳“流浪者”?

陈 君

少数罗姆人住进了法国的新型小区,大人去工作,孩子去上学,在得到保护的同时也受到监控。更多的罗姆人,仍然不愿放弃流浪生涯,没有表现对土地的欲望和对秩序的臣服,所以难以找到真正的家园

“世界上大约有1200万罗姆人,其中1000万左右分布在欧洲。他们普遍受到歧视,政治地位和经济生活状态都不好。如果不是因为这次法国政府大规模驱逐他们,你们的目光会投向他们吗?”“接纳罗姆人十年运动2005—2015(Decade ofRoma Inclusion)”新闻官员安迪.霍普特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表示。

“罗姆人”起源于印度北部,一向被称为“活在欧洲境内却游离于社会之外”的人群。“罗姆人”是他们对自己的称呼,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的名字,比如茨冈人、波西米亚人、弗拉明戈人,而世人最熟悉的是“吉普赛人”。

罗姆人视“吉卜赛人”为蔑称。

这个很少受到舆论关注的边缘族群当前成为新闻热词。从7月底至今,法国政府强拆大批罗姆人居住的营地,把他们集体遣返回罗马尼亚。这一事件引发法国民众大规模抗议,萨科齐政府面临欧洲强大舆论压力,也使得罗姆人的生存困境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总部设在匈牙利的“接纳罗姆人十年运动”组织成员近期格外忙碌,“一批又一批被遣返的人回到罗马尼亚,我们救济的压力更大了。”霍普特说,她的主要工作是让外界更多了解罗姆人的困境,争取全世界舆论和资金的支持。

由匈牙利、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克罗地亚、捷克、斯洛伐克、马其顿、塞尔维亚和黑山等9个中东欧国家发起的这场运动,代表了欧洲首个跨国联合改善罗姆人的生活质素的尝试。他们希望到2015年,能切实提高罗姆人在欧洲的地位,以及社会对他们的包容能力。

现在看来,这一目标似乎很遥远。当人们提起“波西米亚”或“波西米亚风格”的时候,往往联想到自由、潇洒和异域风情……但把它还原到罗姆人真实生活中去的时候,人们看到的只有浪漫色彩褪去后的悲情和凄惨。

欧盟东扩凸显“罗姆人问题”

8月19日,第一批79名罗姆人,从法国被强行遣返罗马尼亚。迄今,已有大约8300名居住在法国的罗姆人被遣返回罗马尼亚和斯洛伐克。而这一切都是法国总统萨科齐的命令。

7月18日,在法国圣艾尼昂市,一名涉嫌偷窃的罗姆人青年因拒捕被击毙,引发大规模骚乱,不久,其他一些城市也出现了罗姆人暴动。萨科齐紧急决定,3个月内驱逐非法国籍的罗姆人。

法国政府说,驱逐并不是针对罗姆人,只是希望这些人能在自己的祖国有尊严地活着。还强调,被遣返者大都是自愿回国,每个成年人都会得到300欧元补偿。

“怎么会是自愿呢?我和我的孩子都不愿意离开这里。我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生活下去。”一位法籍罗姆人对《中国新闻周刊》抱怨说。

这是“接纳罗姆人十年运动”最不愿看到的情形。该组织是随着欧盟扩张“应运而生”的。从上世纪90年代与中东欧国家进行入盟谈判,到2004年、2007年的两次东扩,欧盟一直关注容易引发社会动荡的少数民族保护问题。对于那些积极要求入盟的国家,“几乎到了谁不加强少数民族保护,谁就将被隔离在欧洲主流社会之外的地步” 。

“我的双脚站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加拿大罗姆人作家罗纳德.李在书中写道。

黑头发、棕皮肤,美丽女郎,能歌善舞,驾着大篷车在乡间颠簸前行……罗姆人长期以独特的方式生存于社会边缘,他们相信天空自由飞翔的鸟是自己的祖先。历史学家认为,罗姆人发源于今天印巴边境旁遮普地区,属于当地社会的一个低下阶层。5世纪起他们离开家乡向外迁徙,经阿富汗、波斯、亚美尼亚、土耳其等地,到达欧洲。14世纪时,罗姆人已到达巴尔干半岛,16世纪时已遍布欧洲各地,成为欧洲最大的少数民族。还有一部分罗姆人经叙利亚到达北非,再越过直布罗陀海峡到达西班牙。

罗姆人传统上不从事生产,文化程度不高,用扑克牌占卜算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而音乐则是上天赋予他们的宝贵天分。

他们在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等东欧国家最为密集。这些国家相继加入欧盟后,越来越多的罗姆人越过开放的边境,涌入西欧国家,希望找到更好的生活。因为他们与主流社会长期隔膜甚至对立,一系列社会和经济问题就此凸显。

“过去,我们学校从不接纳罗姆人的孩子,我们一直管他们叫‘旅居者。”一位法国记者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法国人日常所说的“旅居者”是包括罗姆人在内的多个族群,在法国共有约40万人,罗姆人只有约1.5万人。法国在1990年通过项法律规定,人口超过5000人的市镇有义务为“旅居者”设立专门的停车区域,供他们作为宿营地使用。在法国驾车行驶在乡间小路时,经常会看到路边一些房车聚集的区域,这就是“旅居者”最常见的居住区。

不过,大部分罗姆人选择在一些城市废弃的住宅居住,或人迹罕至的空地上、桥梁下、铁路旁搭建帐篷营地,“进入这些宿营地时,自己很难相信这是在法国,有一种到了印度甚至非洲的感觉。”

2003年,在“开放社会研究所(Open Society Institute)”、世界银行、欧盟等国际组织的支持和参与下,中东欧主要国家和相关国际组织领导人聚集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召开关于促进罗姆人融入社会的会议,决定两年后发起“接纳罗姆人十年运动”。

“运动”要求参与国致力于罗姆人在教育、就业、住房和健康四个领域的融入问题,根据国情制定行动计划并付诸实施。主要发起人、“开放社会研究所”负责人索罗斯(Soros)说,它是“政府高层、国际组织领导人与罗姆人聚在一起,帮助罗姆人自己决定自己的未来”。

驱逐事件让欧洲倒退了50年

在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附近,紧挨着现代化的居民区有一大片空地,临时搭建起来的棚子里,生活着30多户罗姆人家,100多人。所谓的房屋不过是四面透风的棚子。木板搭建的屋顶摇摇欲坠,用硬纸板糊起来的墙壁已经破烂。

10年前,他们居住在政府的公租房,有正常的工作。但后来,房子被收回,他们被赶到这里,穷困潦倒。因为居住和卫生条件极差,很多罗姆人的孩子过早地夭折,婴儿死亡率远远超出欧盟各国的平均水平。他们中还有很多人流浪到欧盟其他国家投亲靠友,但最终都被遣返回来。

这是大多数遭驱逐的罗姆人的命运。英国《泰晤士报》对此的评论引人深思,“(驱逐)让欧洲倒退了50年,让人想起盖世太保。”

二战期间,德国纳粹政府对罗姆人的迫害是人类历史悲剧之一。1942年12月16日,纳粹政府内政部长亲自签属了一份全部逮捕吉普赛人的命令书,延伸下达于当时德国占领的欧洲各国,大批吉普赛和犹太人一起被关进集中营,约有50万至150万人悲惨死去。

近日,欧洲委员会人权专员托马斯.哈马尔贝里也将欧洲有关罗姆人的争论和纳粹种族歧视言论相提并论。但法国外交部发言人表示,这是 “不可接受”的。

在纳粹之前,整个欧洲对吉普赛人的迫害已经有四五百年历史,围猎吉普赛人就像猎狐一样,是16世纪,荷兰、丹麦盛行的贵族活动。1510年法国发布一系列驱逐吉普赛人的法令,用火和箭对付他们。1637年瑞典规定不离开的吉普赛人要被绞死。16世纪中叶,英格兰规定吉普赛人的生活方式是一种犯罪。

二战后,犹太人得到国际社会大量补偿,而罗姆人仍然生活在文明社会的边缘,是欧洲最穷、最受排斥的民族。有人曾把他们和犹太人做过这样的对比,说罗姆和犹太人的遭遇不同是因为犹太人重视教育、理性、自律,有建国的强烈欲望。而以流浪为生的罗姆人从来没有表现对土地的欲望和对秩序的臣服,显得不谙世事、离经叛道。

“我走过了长长的道路,遇到的快乐的罗姆人,罗姆人你从哪里来,带着帐篷沿着幸运之路……”这首罗姆人族歌就唱出了他们自己的快乐。

法国政府高调驱逐罗姆人,不过是这个流浪民族悲惨命运的再度重演罢了。

9月7日,意大利政府也决定夷平200个未经批准建造的罗姆人营地,上千人面临无家可归的境地。

匈牙利极右翼政党“为了更美好的匈牙利运动”领导人茨格第宣称,应该将所有的吉普赛人集中看管。根据西欧国家的经验,这些吉普赛营地应该有双重围墙,由警察监控,所有人都要登记注册,离开营地都必须登记,10点以后实行宵禁。“为了更美好的匈牙利运动”一直把“反罗姆人”当作重要纲领。

改变,还是继续流浪

如今,“接纳罗姆人十年运动”时间已经过半,但欧洲罗姆人境遇没有发生根本性变化,仍“被排除在公共生活领域之外”。在东欧,罗姆人失去原本受到社会主义福利保障的住房和工作;在西欧,40%的人不愿意与他们邻居。

近年来,在罗马尼亚、保加利亚、捷克、法国等国发生的驱逐罗姆人事件,政府常常扮演旁观者或幕后支持者的角色,而在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的强制罗姆女性绝育事件中,政府则成为罗姆人权利的直接侵害者。对于普遍存在的罗姆人“教育隔离”的做法,各国政府基本上持默认态度。

负责罗姆人问题的机构在一些国家存在被边缘化的危机,也是“十年运动”组织所忧虑的。削减核武器问题、巴以问题、反恐战争,这些都是那些大国所关心的。但是罗姆人被大家遗忘。

“所以,这次法国大规模驱逐事件,从某种角度看,也是个好事情,至少给你们媒体提个醒,别忘了这群可怜的人。”霍普特说。

其实,由于不断有罗姆人涌入法国,法国政府和民间经过多年积累,早就形成了一套为罗姆人提供帮助的机制。

援助主要由一个名叫“欧洲罗姆人”法国团体负责。该团体有50个协会,成员和义工经常到废弃民宅和贫民窟看望罗姆人,积极为他们安排住所。但由于法国近年来的住房危机,这个团体目前只能做改善罗姆人聚居地卫生条件的一些工作,例如为他们安装厕所和消防器材等。

不久前,在巴黎附近的一个罗姆人聚集区,慈善组织和社会工作者帮助他们建起了新型的住房小区,一年前他们的帐篷营区毁于一场大火。

“人们不应该把他们看成是杂草,总统的决定只能使事情变得更糟,让我觉得恶心。许多罗姆人和别人一样,只是想过正常的生活,一个栖身之所,一份正当工作。”一名法国社工说,“但罗姆人自身确实也存在问题,需要改变。”

根据法国内政部公布的数字,2008年吉普赛人犯下的案件数为1323件,2009年为3151件,上升了138%。奥尔特弗在最近的一次新闻会上称,巴黎每5个小偷中就有一个来自罗马尼亚。尽管反对党称不应该将罗马尼亚人等同于罗姆人,但不可否认,这些在法国犯罪的罗马尼亚人中罗姆人占有很大比例。

法国欧洲事务部长勒罗齐也承认,在世界上最发达的地区,存在着一个真正的第三世界,这是令人无法接受的,真正的办法是教育、职业培训和就业。

住在这里的罗姆人家庭都必须满足一个条件——大人去工作,孩子去上学。

“在贫民区,你生活在恐惧之中,因为你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住在这个地方,我们更加放松,这里有保安措施,你在被监控的同时也受到保护。”30岁的罗姆青年塞卢已经习惯了安定的生活。但像这样的新型小区在整个法国只有3个,更多的罗姆人,仍然无法放弃流浪生涯,难以找到真正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