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阿什蒂亚尼:牵动世界的“石刑”女子

2010-05-14 17:16
中国新闻周刊 2010年37期
关键词:阿什诺兰德黑兰

陈 君

今年8月媒体大量报道前,德黑兰大学的女学生诺兰没听过阿什蒂亚尼的名字。

萨基内.穆罕默迪.阿什蒂亚尼,一个43岁的伊朗家庭妇女,生活在位于伊朗西北部东阿塞拜疆省的古城大不里士周边,有两个儿子。当阿什蒂亚尼与“石刑”——一种用乱石砸死罪犯的古老刑罚——关联在一起的时候,被控“通奸罪”的她开始受到广泛关注。

巴西总统卢拉、欧盟委员会主席巴罗佐、法国第一夫人布吕尼、英国外交大臣黑格、美国国务卿希拉里和前任赖斯等政要或为之求情,或批评伊朗的“残酷”“野蛮”“不人道”“不透明”。

“我从来没想过我的世界是那样”

阿什蒂亚尼的悲剧开始于4年前。2006年她丈夫易卜拉欣突然去世。当年5月15日,全身罩着黑纱的阿什蒂亚尼被带进大不里士当地法庭,她承认在丈夫去世后,和两名男子发生了“不正当的关系”,在儿子的见证下,领鞭刑99下。

在德黑兰大学二年级学生诺兰看来,“鞭刑”只是一个历史名词,“但它就在伊朗真实存在着,而这种存在主要在西部、北部地方,和现代大城市状况不同。”伊朗伊斯兰革命以后,鞭刑等宗教刑罚在伊朗被严格执行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现在,我们这里很少见了”。

诺兰说,如果不亲自在夜幕下的德黑兰走一走,你不知道伊朗的变化,夏季的夜晚,开车载朋友们到街心花园附近吃冰淇淋是她最享受的事情。“这里没有酒吧,没有西方的那些东西,但也有帅哥和美女。而且,我们年轻人也喜欢在家聚会,那是真正的PARTY。”

但诺兰开出租车的父亲却觉得,这是世风日下的表现。

按照伊斯兰传统,伊朗女性外出必须戴头巾。诺兰也要戴,不过是彩色的,深蓝色的眼影和暗紫色的口红更增添了她的俏丽。很多德黑兰女孩都和她一样,“只有在某些个(诺兰的语气显得厌恶)地方,女人才用黑的或传统蓝色,把自己从头到脚包裹起来。”

而阿什蒂亚尼就生活在与诺兰迥异的世界。她的家在东阿塞拜疆省首府大不里士附近。大不里士城始建于公元三世纪,历史上多次成为王朝都城,古代为四方往来通衢,距伊朗首都德黑兰550公里,是伊朗西北方的门户和商业中心。

“在大不里士城,古老传统和现代生活长期碰撞。在其周边地区,传统气息格外浓重。这里也是伊朗少数民族阿塞拜疆族的聚居区,文化上相对自闭。”伊朗导游约伊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挨鞭刑4个月后,阿什蒂亚尼的案子被当地另一家法院翻出来,和她有染的一男子被控谋杀她的丈夫,阿什蒂亚尼因此被判通奸罪,将遭“石刑”。

阿什蒂亚尼后来向媒体透露,她曾被逼供,所以承认了通奸罪。她本人是阿塞拜疆族,根本不会说波斯语,在法庭上也说的是土耳其语。

据说,最后由大不里士5名法官以3比2的多数判决通过石刑处罚。伊朗地方法院的裁判曾引起很多争议。他们根据伊朗法律或者伊斯兰法理来判案。令人惊骇的“石刑”起源于中世纪,是钝击致死的酷刑,曾在伊斯兰国家广泛适用。

按照行刑传统,通常把男性腰以下部位、女性胸以下部位埋入沙土中,施刑者向受刑者反复扔石块。如果是对已婚、有孩子的妇女行刑,她的孩子必须到现场观看。行刑用的石块经专门挑选,以保证让受刑者痛苦地死去。

在伊朗,石刑再度“启用”,是1979年伊斯兰革命之后的事情。目前,仍存在石刑的国家还包括阿富汗、伊拉克、苏丹、阿拉伯联合酋长国、沙特阿拉伯和尼日利亚。

在国际红十字会驻阿富汗代表处的王夕越没有目睹过石刑,但这类酷刑是一些国际机构在当地监督的重点,“卡尔扎伊政府正在推行民族和解政策。一种舆论就担心,塔利班如果在某一地区掌权后,是不是会让石刑、砍手足等合法化,女性权力将受到践踏。”

伊朗政府内部的改革派也不希望“历史倒退”。他们最初关注了阿什蒂亚尼的案子,指出法庭出示证据不足,应该重审。然而,2007年5月27日,伊朗最高法院核准了阿什蒂亚尼的死刑判决,但是并没有明确执行日期。

在伊朗国家电视台大楼里,28岁的艾玛也很关注阿什蒂亚尼的命运,“都是女人嘛,但命运太不同了。我从来没想过我的世界是那样,包括周围人。应该说我们国家经济和文化发展还不平衡。”

网络诞生的奇迹

艾玛说,阿什蒂亚尼的两个儿子做了一件“很奇迹”的事情。

22岁的大儿子萨基德称全家至少去过首都德黑兰6次,向各方寄出的求助信件也多达数百封,但没有收到任何回音。为了营救自己的母亲,他们在伊朗发起“释放阿什蒂亚尼运动”,并吸引了国际社会的关注。

他们曾先后向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和总统内贾德发出公开信,要求他们干预。按照伊朗政治制度,只有最高领袖的决定才能改变阿什蒂亚尼命运。随后,他们联络国际机构或者在网络上发出呼吁,向国际社会求援。

在痛恨国际社会特别是西方国家干涉内部事务的伊朗,这样做存在风险。而艾玛认为,阿什蒂亚尼孩子的“壮举”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伊朗是自由的,“他们没有任何背景,而且很年经,就是借助网络和对外接触,一点点推动事情变化。”

“我们生活在恐惧之中已有5年了。我所需要就是为我亲爱的母亲求得一封信,请你们(伊朗当局)发出一封赦免信,因为她是无辜的,百分之百无辜的。这个世界难道如此残忍,可以眼睁睁看着灾难发生而无动于衷?”萨基德的信在网络大量转载。

名为“阿瓦兹”的国际人道主义组织,也加入营救行动。执行主任里肯.帕特尔说,他们一直在呼吁废除石刑,救阿什蒂亚尼的命是废除酷刑的真正开端。

“阿瓦兹”原本是为伊朗少数民族争取利益的民间组织,有反政府的色彩,近年来,他们借助网络,采取发动全球舆论的方法扩大影响,被西方视为诞生在伊朗的少数国际人道主义组织。

2010年7月,巴西的介入让阿什蒂亚尼案出现转机。

7月31日,巴西总统卢拉在一次竞选集会上说:“我呼吁伊朗领导人内贾德允许巴西为这名妇女提供庇护。如果我和伊朗总统之间的友谊和我对他的尊敬还值点儿钱的话,如果这位妇女引起了世人的不适,我们愿意接收她。”

巴西和伊朗关系非比寻常。今年5月,伊朗核问题久拖不决之际,经18个小时斡旋,巴西、土耳其与伊朗签署核燃料交换协议:伊朗将在巴西及土耳其的协助下,一次性把1200公斤浓度为3.5%的低浓缩铀送至土耳其,1年内伊朗将获得120公斤浓度高至20%的浓缩铀,用于医学研究和核电燃料使用。

8月3日,伊朗外交部以“卢拉本人并不了解案情”为由,回绝了他。这是伊朗官方首次回应卢拉声明。13日,巴西外交部对外宣布,他们已经通过驻伊大使提出请求,愿为阿什蒂亚尼提供避难所。此举将卢拉表态正式化。

阿什蒂亚尼的儿子萨基德对巴西人介入感到高兴,“巴西是伊朗非常重要的朋友,是伊朗最大的盟友之一。我不认为伊朗会像忽视其他国家一样,对巴西的话能充耳不闻。”

“卢拉总统表态后,伊朗官方媒体第一次报道了我妈妈的案子。”萨基德透露,他曾到大不里士监狱里探望妈妈,告诉她事情正在发生转机。自2006年以来,阿什蒂亚尼一直被关押在这里。和她一起的还有两名女性,其中一人只有19岁,都会被处以石刑。

不久,阿什蒂亚尼案引起国际反响越来越大,超出伊朗方面的预计。

欧盟主席巴罗佐强烈谴责石刑判决,称这是“难以用语言表达的野蛮行径”。法国一些知名艺术家与社会名流在网上发表请愿书,要求伊朗放弃执行石刑,并立即放人,署名者包括影星朱莉叶.比诺什、前总统候选人罗雅尔等。

在法国巴黎、德国柏林,民众也多次集会示威,声援阿什蒂亚尼。

政府无法控制一切

9月初,伊朗驻伦敦的大使馆发出声明,透露司法部门将取消对阿什蒂亚尼的石刑判决,考虑用其他方式执行死刑。

阿拉伯新闻网报道说,伊朗伊斯兰共和国通讯社称,伊朗司法机构“喊停”,很大原因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报道引用阿什蒂亚尼的律师穆斯塔法维的话说,“鞭刑已经执行完,但用石刑引起了国际社会的极大愤怒和指责。”

不过,伊朗不认为暂时终止执行石刑是受到西方的压力,阿什蒂亚尼所在的东阿塞拜疆省司法机构负责人马勒克沙里菲表示,“现在不执行石刑,只是临时决定,如果司法机构领导人认为时机合适,会执行死刑判决,不会因为西方国家政府和舆论反对而改变判决。”

德黑兰的英文报纸《伊朗新闻报》透露,阿什蒂亚尼的儿子还在积极联络更多国际组织,争取声援,他们担心母亲终究难逃一死。

欧盟轮值主席国比利时外长斯蒂文.范纳克尔日前会晤了著名的伊朗女人权律师诗琳.艾芭迪。他表示,暂停石刑仍不足以满足欧盟所坚持的人权条件。艾芭迪也认为,石刑问题超越了阿什蒂亚尼的案子,“拯救这位妇女的生命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是要将石刑废除,因为还有其他妇女在等待被执行投石死刑。”

9月15日,阿什蒂亚尼接受了伊朗电视台采访,表明自己在审讯过程中没有遭到虐待。她还澄清了因《泰晤士报》误登她的照片而再次遭鞭笞的消息,“事实不是这样。那完全是谎言,是流言。”

《泰晤士报》刊登了一张注明是阿什蒂亚尼但未戴面纱及头巾的照片。但事后发现这不是阿什蒂亚尼本人的照片,《泰晤士报》9月3日对此做出道歉声明。

伊朗政府指派给阿什蒂亚尼的律师对《卫报》记者说,阿什蒂亚尼被折磨了2天才同意接受电视采访。但她却在电视节目中说:“这些话是我自己想说的,没有人强迫我,我说的一切都出于自己的意愿。”

伊朗总统内贾德9月19日在接受美国广播公司采访时坚称,伊朗从未判处伊朗妇女阿什蒂亚尼石刑,并指责一些媒体传播了错误的消息。内贾德指出,即使阿什蒂亚尼有罪,她仍有机会通过上诉证明清白。

分析人士注意到,近一段时间以来,从伊朗地方政府到中央,声音并不统一。伊朗在微调政策,往往在国际压力增大的时候,伊朗会在国家立场和国际评价上做出平衡。

当前,伊朗和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在核问题上争执不下,面临来自西方的严厉制裁甚至军事打击威胁。有关伊朗核科学家阿米里被美国特工绑架、伊朗释放被扣押的美国人等举动,令局势变得扑朔迷离。在这种情况下,阿什蒂亚尼的石刑案估计将成为伊朗和西方“对话” “互动”的另一个焦点。

曾在德黑兰工作的法国记者维斯评价伊朗的“舆论自由”时表示,“绝不能说,伊朗政府总是压制自由。你在德黑兰街头,看看这么多的报纸,有骂政府的,有挺政府的,也有各种适合伊朗国情的小报,你会觉得这已经是自由了。”

“他们总觉得伊朗都是不透明的,总觉得政府在控制一切,这是妖魔化。我们的民主是适合我们国家的。”曾在政府部门任职的伊朗人扎伊德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他现在在北京做皮货生意,“我们也有网络,我们也可以议论国事。我去过一些伊斯兰国家,相比之下,至少现在的伊朗社会逐渐开明、现代起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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