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涌
如今呢?中国似乎有得是钱,但是,既得利益则是盘根错节,财富也世袭化了,小人物创业的机会却变得微乎其微,“自我造就的人”在情场贬值了,社会也渐渐地“化石化”了
广州60%的女大学生想嫁“富二代”的新闻,在网上炒得很是热闹。而且同情这些女大学生的人还不少。更有些“专家”出来说:这种心愿可以理解,况且没有犯法,不应该谴责。
我当然也没有谴责她们的意思。人家仅仅是抽象地谈谈择偶的理想,想嫁个有钱点的,和想嫁个漂亮点的一样,乃人之常情。其他的标准并没有被排除。希望未来的丈夫有钱,和为了金钱而结婚,两者不能简单地等同。不过,读这则新闻和有关讨论,还是让我十分怀旧。我突然想起了陈世美,觉得那个时代似乎还挺美好。
陈世美是我们那代大学生熟悉的人物,也许早已被今日的大学生所淡忘。这里不妨先简单介绍一下。此公是京剧《铡美案》中的主人公,宋朝人。他出身寻常之家,突然中了状元,并马上被皇帝女儿看中,当了驸马。原配的糟糠之妻秦香莲带子女入京寻夫。陈不仅不认,反而指使家将韩琪追杀秦香莲母子灭口。秦哭告实情后,韩自刎于三官堂。秦到包拯处控告。包让陈世美与秦对质。陈以国戚之威狡辩。包则不顾太后、皇姑的劝阻,秉承正义,铡死了陈世美。
后有人考出,陈世美确有其人,不过是清朝官吏,为官还很清廉。他因为拒绝前来走后门请托的故旧,被人怀恨,编了此戏栽赃,活活被气死等等。这些事情,我们读大学的时候并不知道,知道的只是京剧中的陈世美,而且他的故事也成了校园生活的重要主题。
我是1979年入学,属于文革后恢复高考的第三届大学生。最前面一届,即77级,也不过是一年半前才进的校园。1977到1979年这三届学生中,许多是文革中上山下乡的大龄学生。比如,我的五位同屋中,就有一位入学时32岁,一位28岁。这些老同学,许多已经在乡下时结婚甚至生子。高考一恢复,他们纷纷鲤鱼跳龙门,变成了当时所谓的“国家栋梁”,自然很招女孩子喜欢。结果,他们中有许多人在校园很快有了年轻漂亮的新欢,并甩掉了过去的“黄脸婆”,为此闹出不少官司,惹得社会议论纷纷。《铡美案》这样的传统戏剧,也在这一背景中热起来。当时媒体上还就“当代陈世美”的问题展开了相当广泛的讨论。对此,大概没有一个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大学生能够忘记。
我当时作为从高中直接进大学的应届生,没有那么复杂的经历,自然可以置身事外。不过,在心里对“当代陈世美”还是持批判态度的。
怎么时隔三十年,突然对自己所不齿之人怀念起来了呢?这主要并不是我改变了自己的道德标准和价值观念,而是对比今朝的世风人情,觉得陈世美的故事所反映的时代实在是比现在好。第一,陈世美的故事本身所展示的是:一个寻常之人,考了状元,皇帝的女儿都要追。我当然知道这是文学上的虚构,不是现实。事实上,许多学者也进行了研究,证明当时有钱有势者靠着自己的雄厚教育资源,还是能够让子孙在科举竞争中先声夺人。但是,如果我们把这种虚构的事实当真的话,那是否还算是一个比较健康的社会呢?如今你要是穷得叮当响,考了第一能有几个女孩子追?马加爵的命运和陈世美比起来,是否惨得多?第二,我们上大学的时代,中国还没有富,自然也无所谓“富二代”。不过,高官的特权还是不少,也很令人羡慕。但是,那时的女大学生们并无嫁“官二代”之理想,自己的“梦中情人”多是校园里的才子。即使是那些刚从农村考来、而且已经在乡下有妻女的,也还很炙手可热呢。否则“当代陈世美”就无从谈起了。
是不是那时的女大学生和现在的女大学生在价值观念、道德标准上不一样了呢?我看不是。变化的是社会。女大学生追求的是前途。在那个年代,才能代表着前途;当下,则是金钱和家门代表着前途。当一个社会对金钱和家门的崇拜超过对才能的尊重时,这个社会就会衰落,“富不过三代”的局面就会出现。因此从长远来看,金钱终究还要靠才能来创造。
让我们回顾一下,中国经济起飞三十年,原动力从哪里来?我看主要还是80年代。那时社会的流动性强,年轻人机会多,大家对靠自身努力而成功的信心比现在强得多。那是个崇尚“自我造就的人”的时代。在那个时代成长起来的人,也是当今中国社会的中坚。如今呢?中国似乎有得是钱,但是,既得利益则是盘根错节,财富也世袭化了,小人物创业的机会却变得微乎其微,“自我造就的人”在情场贬值了,社会也渐渐地“化石化”了。
女大学生确实不应该为想嫁“富二代”而受到谴责。但是,她们这种婚姻理想出现的本身,则是对我们社会的一种谴责。★
(作者为北京大学宪法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