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君
泰国正处在20多年来最动荡的时期。解决不同社会阶层价值观对立,形成对民主制度的信仰和敬畏,将是决定这个国家稳定与否的关键
“我正要出去,联系一些黄衫军成员,我们也要采取行动,支持政府。”4月25日上午,43岁的曼谷市民沃内若在电话中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已经一个多月了,他们(红衫军)再这样闹下去,国家就完了,我们也完了。”
自2006年他信政府被军事政变推翻后,泰国乱局的潘多拉之盒就被打开了。
支持他信的“反独裁民主联盟”和支持现总理阿披实的“人民民主联盟”一直处于“斗法”状态,两个组织成员分别穿着红色和黄色上衣上街游行,因此被称为红衫军和黄衫军。
黄衫军、红衫军,你方唱罢我登场,至今没有收场迹象。街头政治有如泰式按摩,动作猛烈,大伤筋骨,甚至让人痛得死去活来,但却具有停不下来的“吸引力”。
红黄对决,民主出轨
“民主是在静脉和动脉中循环的健康血液,肌体的正常功能靠它维持,但它绝不应出轨,就像血不能流出脉管一样。”这是英国诗人、评论家柯尔律治的名言。
而在今天的泰国,红黄两色对决之下,民主显然已经出轨。
“两三年前,黄衫军闹得比较凶,连着两届政府都被赶下台,把阿披实政府扶上台,他实际上是他信时期的反对派,代表城市有钱人。”曼谷大学教授苏彭4月24日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从2008年年初到年末,被指为他信“代言人”的沙玛政府和颂猜政府,都难逃短命结局——前者被宪法法院以“在电视节目中做烹调广告”罪名判决下台,后者因“选举舞弊”而落马。期间黄衫军在总理府种过水稻,摆过小摊。
曾有西方分析家把街头政治当做民主的试金石,看着在到处安营扎寨的疲惫之军,这话显然武断了。
“红衫军是乌合之众,但我们没有乱国。我这个年纪的人,目睹了国家从乱到治的过程。现在,我们只是用和平方式为国家寻找出路。”沃内若为自己辩护。
阿披实政府一名新闻官员萨那特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也表示,“阿披实是正义和民主选举产生的总理。对泰国人而言,他是最好的。不仅黄衫军,很多原本沉默的人都支持他了。”
但阿披实2008年12月就任总理后,红衫军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开启新一轮恶循环:2008年12月28日,封锁国会大院,阻止阿披实发表首次施政演说;2009年4月7日,在一酒店内围堵阿披实数小时;4月10日,冲击东盟峰会会场,交通瘫痪,占领机场,导致峰会被迫取消,泰国声誉受损; 4月12日,包围内政部,阿披实在离开时遭袭受伤。
历史重演往往不是件愉快的事。在观察泰国乱局的时候,这句断语格外灵验。
那次反政府高潮之后,得到国王和军队支持的阿披实暂时控制了局势。好景不长,今年2月,已成为黑山公民的他信被国内判处没收半数财产,又激起红衫军的斗志。
从3月14日开始,他们开始在曼谷举行集会游行,要求解散国会下议院,重新选举。这期间,红衫军组成绵延80公里,号称 “世界最长的反政府车队”,并搜集了30万毫升的鲜血,泼向阿披实总理的办事处、官邸和执政党总部。
“血溅总理府”没起到作用,与阿披实谈判毫无成果。4月3日,数万名红衫军再次集会,占领曼谷主要商业区拉查巴颂路口,直到现在。拉差巴颂路口,地处曼谷主要商业区中央地带,周围大型商厦、豪华酒店林立。
谁是乱局的始作俑者,似乎连旁观者都说不清了。
“我不懂什么政治,什么权利。也不管谁对谁错,但是闹事影响了正常的生活总是不对的。”曼谷泰通旅游公司职员谢雅文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抱怨说,“从去年开始,我们的生意就很清淡了,上街都要挑地方走。你如果来泰国采访,可别招惹他们(红衫军)。”
曼谷摩的司机阿普不只是抱怨了。几天前,曼谷金融街一带发生连环爆炸,“我正在附近,慌得我把车都扔在一边,跑了。”
爆炸造成死伤,政府和红衫军互相指责为幕后凶手。但爆炸声并没有就此停息。4月25日深夜,一枚M-79榴弹在泰国前总理班汉住宅前爆炸,造成11人受伤。班汉目前担任国家发展党首席顾问。该党与阿披实领导的民主党组成执政联盟。
此时,红衫军正在为应对政府“清场”做准备。阿披实4月25日发表电视讲话,再次拒绝30天内解散国会下议院的要求,誓言夺回被红衫军占领的主要商业区。这是他近期比较强硬的表态。舆论普遍猜测,政府可能在一两天内对红衫军动手。
“也许是阿披实性格太善良,甚至太软弱了,早就该采取紧急行动打击恐怖分子。”沃内若说。他透露,4月29日是黄衫军“替天行道”的最后时刻了。
推翻他信:乱局之始
4月26日,一些泰国媒体的报道让红衫军成员大吃一惊,“他信病危了?!”
“我也听到了类似传言,说他患有前列腺癌,甚至已经在23日的一次化疗中死了。”沃内若说。
很快,他信在微博客澄清“政治对手制造的谣言”。他信说之所以前一段时间很少与红衫军联络,是有意与现在的抗议活动撇清关系,希望人们能够认识到红衫军在为民主而举行示威活动,而并非为了他个人。
红衫军主要由泰国北部和东北部的农民组成,也包括城市低收入人群,是他信当政期的受惠者。黄衫军则由城市中上阶层及传统国家精英组成,是他信当政期既得利益的受损者。
“在我看来,他信还是很有作为的。东南亚经济危机源自泰国,当时泰国整个经济都陷入泥潭,是他信用CEO的方法管理国家,拯救经济,连年保持稳步增长。当然‘国家CEO也是他信引起争议的地方。”中国驻泰国前大使金桂华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实行农民3年缓债的债务减免计划,建立“乡村百万铢发展基金”,推行“30泰铢治百病”医保政策,让他信在占人口70%的中下阶层中赢得声望,成为泰国战后唯一干完4年任期的总理。
现今的泰国,农村民众长期无法分享城市现代化的发展红利。这也就是广大中下层民众会给予他信坚定支持的原因所在。
面对国家发展资源的分配难题,他信的基本策略是“放弃城市,固守农村”,试图借助新兴产业资本集团(资金优势)与农村民众(选票优势)的联盟,利用民选政治的多数决原则,通过国会选举掌握国家权力。
不过,他信还是误判了政治形势,过于信任宪政框架下民选国会的政治权威,而低估了在多元政治权威之下,城市中产阶级的街头政治所能发挥的重要作用。
于是,认为自身利益受到损伤的中上阶层,更强调他信的腐败和徇私舞弊等问题,组织大规模群众游行,逼迫他信下台。
2006年9月,他信的任期突然以一种极端方式终结。当他在美国纽约参加联合国会议时,泰国陆军司令颂提领导发动了政变,他信被全球通缉,家国难回。
用军事政变推翻一个民选领袖的行为,只会给本国尚未站稳脚跟的民主制度带来长期祸害。泰国由此陷入动荡。
“西瓜兵”与“菠萝兵”
对于军事政变,泰国人并不陌生。
“1962年、1973年、1976年⋯⋯我几乎都记不清有多少军人上台又下野,暗杀甚至在曼谷街头就冲突起来。但这些与我们的生活无关。”沃内若说。
泰国政治似乎从未走出军人的影子,这次也不例外。就在阿披实发表强硬电视讲话时,人们发现,陆军司令阿努蓬·保津达坐在一旁。作为军方头号人物,阿努蓬在2006年他信下台的政变中发挥着关键作用。
“我知道‘红衫军已组成了武装队,其中有一些军人,但他们在军队里没有重要职务,还有一些人是退役军官。军队是一个庞大组织,不同意见者数量极小。”话里话外,阿努蓬明确支持阿披实政府。
总理和陆军司令同时发表讲话,在泰国比较罕见——在这个有“政变传统”的国度,这是一个很明显的信号:泰国军队有能力在特定时刻对政治施加影响。
曼谷发生连环爆炸事件后,阿努蓬表示,使用武力不是打破当前政治僵局的手段,“军队现在任务是照顾民众,不允许民众互相攻击。” 这句表态让对立双方都很受用。两天后,当他稳稳坐在阿披实身边时,年轻的总理显然更有底气了。
但曼谷大学教授苏彭认为阿披实仍处在孤立境地,“他还没有完全控制住局势,军队大部分人仍在观望状态。”
军人是现代泰国政治制度的助产士。1932年6月,不满封建专制、接受西方新思想的民党(泰国第一个政党)举行政变,成立以批耶帕风中校为首的临时军政府,确认君主立宪制,这一制度沿用至今。因此,泰国政治没有平民革命的彻底性,也缺少君主主动改革的系统性。
后遗症长久显现。在泰国发生的25次政变中,军事政变18次,有9次是军人直接领导,16届为军人代理政府,军人总理有7位。而军事影响力由此在民间深刻扩散。不论“红衫军”还是“黄衫军”,“军”的意思不仅仅是个简称。
无论2006年发动军事政变、2008年放任黄衫军封锁国际机场,还是2009年威慑红衫军运动,都充分体现了军人集团在政坛的影响力,他们用枪杆子宣告着与社会治乱依然有着天然联系。
阿努蓬将在今年9月底退休,而以军队第二号人物、上将帕拉育为代表的强硬派更看重通过介入乱局,实现自身利益。军队分裂迹象已然明显。
泰国人称那些同情红衫军的军人为“西瓜兵”,意为戴着绿色军帽,但有一片红心;而与黄衫军同路的军人则被唤作“菠萝兵”。
就目前情形看,军队是否出手、何时出手和怎样出手,将决定阿披实政府和反对力量的命运。然而,这又预示着泰国无法摆脱政变、军管、民选的宿命。
国王为何格外沉默
这场政治对决中,流亡海外的他信和现任总理阿披实无疑是主角。而军队和国王则是若隐若现于“红衫”“黄衫”“彩衫”背后的决定力量。
对于王室、军队和政府的关系,泰国枢密院主席炳·廷素拉暖的描述很传神:军队是马,政府是骑手,真正的主人是国王。
在位60多年来,普密蓬国王就像泰国民间传说中的“象背王”一样,每每在危机关头庇护他的子民。但这次为何格外沉默?
“也许国王并不如你想的那样沉默。他会为国家作出公正的发言。”沃内若4月25日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
果然,一天后,普密蓬国王打破沉默。在医院召见最高法院新任法官时说,“一个国家的国民认真工作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国家工作人员忠诚廉洁地工作,可以为其他民众树立榜样。”他希望新任法官们恪守誓言,保持忠诚、廉洁,认真工作,为全国人民树立榜样,帮助国家实现繁荣、安定。
自去年9月起,他就住院接受治疗。人们发现,国王并没有直接判断乱局是非。“普密蓬现在身体很不好,很少露面,但他的威信却没有减少。他不讲话,是因为现在的情形太复杂,而他的表态又足以让局势变得更好或者更坏。”金桂华解释道。
沃内若和苏彭教授都认真收听了国王的训诫。
“泰国君主立宪制的宪法赋予了国王非常高的地位。他是所有孩子的父亲,凌驾任何冲突之上。他说的每一句话,我们都会仔细地听,但他一般只会表达重要的原则,引发我们思考、判断。”沃内若说。
苏彭也有同感,“国王陛下一般情况下不参与政治。当出现严重社会冲突的时候,他需要一段比较长的时间来判断。要保持君主制的尊严,不是做一个偏袒者。”
当面聆听国王教诲的法官们拥有可能改变时局的力量。泰国选举委员会4月26日向宪法法院提交主要执政党民主党涉嫌滥用政党发展基金案。如果法官们判决民主党违法,该党将被解散,以阿披实为总理的6党联合政府将倒台。
对此,沃内若有些担忧,“听说他们掌握了很关键的证据。”
如今,红衫军仍在摇旗呐喊,黄衫军也准备冲锋陷阵了。两个阵营通过街头暴力的方式,充分印证了自身对政治局势所具有的破坏性力量。
“等待多则半个月到一个月的时间,宪法法院作出裁决后,泰国政局走向恐怕要发生变化。”中国社科院亚太所研究员周方冶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一段时间内,这种动荡的局面还会反复。”
解决不同社会阶层价值观对立、城乡严重的两极分化,形成对民主制度的信仰和敬畏,将是决定泰国稳定与否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