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磊
《新京报》刊登了一则有趣的报道:7月1日,温家宝总理在湖南宁乡县考察防汛抗洪工作,临时停车与百姓交谈。农民陈凯旋向温总理反映当地出现塌陷的问题,还为温总理带路到现场考察塌陷的大坑。当晚,镇上流传,派出所要抓陈凯旋,陈凯旋当即从家里跑掉,三天没敢露面。
前半部分读来颇感温暖。一位普通农民,维权意识有所增强,勇于开口向总理当面反映问题,不能不说是一种进步。然而耐人寻味的是在他开口之后所发生的“误会”和“出逃”事件。一位同事看完报道说:“这也跑路?这农民兄弟真可爱。”他并没有注意到造成陈凯旋“出逃”的一系列微妙的细节,不妨略作分析。
细节一:陈凯旋带总理去看那个直径六十米深约三十米的大坑,总理视察的过程中,陈凯旋没跟上。当陈凯旋想再次回到总理身边时,现场有干部拦住了,不再让他靠近。
这名干部应该不是中南海保镖,陈凯旋也不是什么危险分子,为何要挡住陈凯旋呢?显然他说了“不该说的话”。温总理视察完大坑要离开时,四处打量人群,还问了一句:“我的那个向导呢?”不知当时工作人员是如何回答的。莫非告诉总理:“那是本村的神仙土地公,来去无踪也。”
细节二:陈凯旋说,在向总理反映问题和带总理去看大坑的途中,先后两次有人在身后拽他的衣服。其中,有一个穿衬衣的中年人低声对他说:“你把总理带到这里,今后你没好日子过。”还有一名穿警服的人也凑过来,说了同样的话。
两人拉拽,两人警告,不禁令人想起刚刚结束的世界杯,陈凯旋如同一名带球突破对方禁区的球员,对方派出四人盯防,不择手段地阻止并提醒他:你“越位”了。值得注意的是连警察也出马了,或许是觉得穿衬衣的不如穿警服的恐吓起来更有威慑力吧?
细节三:当晚约十二点,陈凯旋家菜店的门被敲得咚咚响。于是他借邻居家的楼梯跑了。
后来,一名朱姓镇干部说,陈凯旋出逃是个误会。“他多虑了,我们当时就是想去了解一下他是怎么见到总理的,不是抓人。”
看来镇政府的人最关心的问题是陈凯旋“怎么见到总理的”,而不是“怎么会出现塌陷”和“为什么塌陷迟迟得不到解决”。总理在考察防汛工作途中下车与守候田间的农民们聊天时遇到了陈凯旋,这难道是一件多么匪夷所思的事,乃至令镇政府官员们如此好奇?熟悉具有中国特色的“指定谈话”模式的人也许会明白,陈凯旋并不在镇政府事先安排的“聊天人员名单”内,他所采取的方式以及所说的话,不在镇政府掌握之中,这让他们很不安,所以,为了弄清楚“陈凯旋是怎么见到总理的”,他们不辞辛苦,半夜十二点兴师动众奔赴陈凯旋家,把人给吓跑了。
细节四:反映问题后,陈凯旋的妻子说:“见总理是好事,可你不该乱讲话,万一今后生意做不成了咋办?”也有乡亲说:“你这是给政府惹麻烦了,要小心些。”当晚,一名在政府工作的亲戚来访,训斥了陈凯旋,认为他随便向总理反映问题很冒失,并建议他出去躲躲。后来,陈凯旋担心菜店会被有关部门“找茬罚款罚到一分钱不剩”,就把店卖了。
无论妻子、乡亲、亲戚,还是陈凯旋本人,似乎在事后都觉得这样做“太危险”,这种担忧从何而来?是由于受到传统的畏权观念的影响,还是因耳濡目染太多打击报复举报人的事件而对身边的权力机构产生了不信任?相比之下,那位“在政府工作的”亲戚更具权威性,他的训斥与建议对陈凯旋的“出逃”产生了直接影响,料来他的警告也是空穴来风罢?
细节五:陈凯旋出名后,除了记者,不断有周边村民来找陈凯旋。他们带着材料,希望他能够替他们向总理反映情况、“解决问题”。
不难看出,这个镇积压的问题真不少,村民们有大量情况需要反映和解决,偶然邂逅总理的一个普通农民竟成了百姓救星和集体代言人,颇具讽刺意味,恐怕这种工作成效离镇政府每年制定的宏伟工作目标相去甚远吧。倒是乡亲们说的话朴实而深刻:“陈凯旋把总理带到现场了,问题一定会很快解决的。”总理不来,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总理来了,民众才充满了信心。一个镇的民生问题,要总理来了才有解决好的希望,不知这个镇希望何在?总理不是千手观音,忙不过来的。
陈凯旋的“出逃”,源于个人内心的不安,亦折射出社会的不安。长期以来,一些地方政府的不作为和乱作为,削弱了自身的公信力和民主性,造成了公众的怀疑与对立,成为民主政治建设和法治化进程中的绊脚石,值得深刻反思。在小罗斯福总统著名的“四大自由”体系中,“免于恐惧的自由”是一个自然人存在于社会的精神要素,有了这一基础,个体才有安全与尊严,才能真正行使民主权利,从而达到全社会的和谐。在一个民主和法治的社会里,公权部门应当能无所隐瞒地对自身的不当行为进行反省与纠错,公民应当能毫无顾虑地对合法权利进行诉求与主张,没有恐惧,真正自由。
题图 / 不自由 / 玛丽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