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 静
1974年12月3日零时过后不久,顾准在风雪夜去世。
一
1952年,三十七岁的顾准被撤去上海市财政局局长职务。关于这次撤职,没有档案材料,只有一份当年2月29日新华社电讯稿的几句话——“顾准一贯存在严重的个人英雄主义,自以为是,目无组织……屡经教育,毫无改进,决定予以撤职处分”。在人人穿黄布军装的年代,一个穿背带裤,戴玳瑁眼镜,跟弟弟的通信中常常用“睥睨”二字的人,得到这个评语不奇怪。
他不是出身望族,十二岁在上海会计师事务所当学徒养活一大家子人,十五岁已经写出中国会计业的最早教材之一,大家都承认,“整个大华东地区找不出他这样有才干的人”。但是这个人“不服用”。中财部曾有意调他,但他坚持留在上海,“一入阁只是盆景,长不成乔木了”。不光不去,他还不同意上级“民主评议”的运动式征税方法,认为应该按法律规定的税率来征;不光不同意,还连续写文章来论证谁对谁错。他被撤后曾有人为他申辩,一位领导说:“顾准不听话,不给他饭吃”。
撤职当天,他一句话不说在办公室坐了一个晚上,他的秘书陪着他坐了整整一个通宵,没有暖气,脚都冻痛了……天亮之后,他“使劲推开了门,走了出去”。一个人在盛年时由狂热汲于严寒,是什么心情?撤职没有具体原因,顾准连检查都不知道该怎么写,他想写民主评议的事,被人叮嘱“不要写这个”,他连批判他的会议都没权参加,市委简报上的顾准检查,是由他的继任代写的。
不听话、不服用的结果,是被剥夺参与这个世界的权利。他没有李慎之式的自我怀疑,当然有激愤和悲挫,但从他的日记来看,从来没有过灵魂深处的破裂,他的独立性保持终身。
他只是要求复查撤职一事,被驳回,答复是六个字——“此事已经解决”。
二
朱学勤曾经提过一个问题,“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并不缺少道义激情,也不缺少思想勇气,却没有一个人像顾准走得那样远,挖得那样深,何以如此?”顾准并非天才,他的思想是一步一步形成的,你几乎可以看到他一根一根把脑袋里的桩子拔掉的过程,这也是他的可贵——因为这意味着这种路径其实人人可为。刚离开高位的时候,他的思想还比较正统,很典型的在体制中成长起来的人,认为造成自己悲剧命运的原因只不过是“遭人陷害”,没想过要做更深的反思。只是回头看自己身居高位时的傲慢之感,觉得好笑,说那时只是“小职员哲学”——徒有一点囫囵吞枣的报章杂志的学识,却“才子式地乱闯乱撞,碰到对的,就干一阵,碰不对了,就倒一次霉,思想的细密化,过去实在不够”。这好象也是赋闲的人常见的反思,并无特殊之处。
一个月之后,他找了几本初等几何、代数、微积分……开始学习数学,觉得在阶级斗争和政治动向之外别有天地,他试图沉浸在与俗世无关的理性里。不过他很快跨越对三角尺和圆规的单纯迷恋,他说“逻辑只是工具,研究经济一定要研究历史。”他开始研究西方史和中国史,英文是他的另一大重要工具,他依靠这个大步跳出了当时扎在知识分子头脑中的篱笆,正好又赶上中央党校在学术上的黄金时期,书尽管有限,但他已经可以直接阅读到凯恩斯和斯密的原作,自己动手改译《资本论》。朱学勤说,后来那一代知识分子未能达到顾准的成就,是因为“知识大限以及逻辑乏力拖住了他们的脚步”。
知识让人求实,逻辑让人求是。但是,我一直有一个疑问,那是一个会把人席卷而去的时代,他怎么能在风暴中趴在地上紧紧扣住这两颗石子,而不被吹走,甚至连气息都不沾染?顾准后来说过,这一年的生活让他养成“读史”的习惯。这种习惯的好处就是“样样东西都要自己学着去判断”。习惯一旦生成,就会自动带着人去往未知之地。
三
当一个人知道自己什么都干不了,也不存什么经世致用的念头时,功利也就自然消失。他只是以“不顾死活”的方式读书、做笔记、下蛮力、用笨功夫,来解开思想上的迷惑。
1956年4月,他开始思考凯恩斯为资本主义开出的药方是否会失效?“我作过一个摘记,认为不会。”他说,“可是,(苏共)二十大的报告不是这样说的。这是说,我与他们(美国资产阶级经济学家)是一致的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喃喃自语:“这糟糕不糟糕?”
但他无论如何在逻辑上不可能认同计划经济体制,“目前这一套规律,是独断的、缺乏继承性的、没有逻辑上的严整性的”,他谴责斯大林“以道德规范式的规律吹嘘、粉饰太平的理论来描写社会主义经济……这个理论体系,看来是注定要垮台的”。
几天之后,在中央党校的研讨会上,他忍不住要把这想法拿出来说说,跟别人讨论一下价值规律的作用。这个时候,中国的计划经济刚刚全面推行四年。
“这个题目,不必讨论了吧。”学员说。
他只好收起来了。
他已经看到了那条醒目的红线,他在日记里规劝自己“可是不能继续弄了,再弄要出毛病的”;也有颓唐之感,“过过家庭生活,满足于几间房子,积几个钱买个收音机,老来准备结庵黄山拉倒了吧。”
7月3日,他终于情不自禁,又是痛痛快快地向“出毛病”的方向走去了。“那篇文章已经写起了,历史上第一次写东西没有像这一次这样费劲的……反复改稿,都更加强调价值规律的作用,直到它明确地与一切经济工作中都应该政治挂帅的指示相对立为止”。
他使劲推开了马克思所说的“地狱与科学共用的大门”,这扇门一旦推开,从此不能再有任何怯懦和犹豫。
四
1960年,他被划为“右派”。他在日记里写道:“我腰不好,拿的又是短锄,有时只能双膝跪在泥里,靠双臂支撑着爬行,双膝破损,臂膀全部红肿了,手掌也血肉模糊,很难拿笔。”但他写道:“也正是在这样的环境条件下,才有机会学习我国的农村经济这门课”。那时他早已经没有了在上海时穿背带裤的习惯,他的新工作是捡粪。因为饥饿,粪越来越少了,他需要站在别人边上,等着人家排泄完。他在日记里对自己有“抱臂旁观”的总结。
他在日记里写下所见的浮肿、死亡和人相食的惨剧。我读到这儿,以为他这种让人心寒的冷静是来自斯宾诺莎式的史观:不赞美、不责难、也不惋惜,但求了解认识而已。但是再翻后几页,他回忆“写这一段时心脏一阵阵绞痛”。这句话像刺一样扎了我一下。这个瞬间,我理解了他——他认识世界的目的并非知识分子式的智力满足,更不是为了向谁证明自己是对的。他所做的一切研究,一切的幻灭和重建,是为了这块土地上的人,活生生的人,还有我们这样的后代。
1960年之后,到他第二次被划为“右派”为止,将近十年,他没有日记留世。他着手翻译经济著作,译稿约四十万字,1968年8月监督时开始搁笔。红卫兵让写罪行交代时,他在自己的大字报上只写了两个字“读史”,贴在墙上。红卫兵让他解释,他说最近什么也没做,只读了些史书。事后他说:“这是一个非常的历史时期,冷眼旁观这一切,只当是在‘读史,看中国向何处去。”
他并非刻意宁为玉碎,但他始终有自己的底线。“文革”初期,在河南某地,外调人员要他写材料说明某人过去和国民党有瓜葛。顾准说,从来不知道这件事。对方当即打了他一个耳光。他干脆把脸送过去。对方一连打了十几个耳光之后,终于打不下去了。与他一起下放的吴敬琏说,他还清楚地记得在一次无端指责他偷奸耍猾的批判会上,他冒着雨点般袭来的拳头高昂头颅喊着“我就是不服”的神态。他可以接受自己是“牛鬼蛇神”和“反革命”,但他不接受道德上的泼污。
顾准有一本中英文对照的《圣经》,有一天他看的时候,被军宣队的一个参谋发现了,便训斥他:“马克思早就说过宗教是人民的鸦片,你怎么能看这样的书?”过了几天,顾准拿着一本《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去问这个参谋:“列宁说修正主义者为了一碗红豆汤出卖了长子权,是什么意思啊?”这个参谋答不上来,顾准说:“这个典故出自《圣经》。你不读《圣经》,就根本读不懂列宁。”军宣队的人从此有意识地避开顾准。即使看见他在看书,也绕着走,以免尴尬——似乎被监管的对象不是他,而是监管者自己。顾准就是这样不认输、不服输,甚至倒输为赢,颠覆被欺凌和被侮辱的处境。
中国的知识分子,在历尽劫难之后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沉痛反思,回到巴金式的常识:没有神,也就没有兽,大家都是人。而顾准却在“文革”没有结束的年代,不仅要做一个人,而且已经对神进行了深刻的批判。这种智力上的进取,不是跪倒在世俗权力脚下的头脑能够创造出来的。他引述普罗米修斯的自白:“说句老实话,我憎恨所有的神——这就是哲学本身的自白,哲学本身的箴言。这也是他的信仰——人的自觉性是最高的神。”有了这种穷尽事理的逻辑,就不可能扯谎,也不可能屈服。
【原载2010年1月12日《中国青年报》】
插图 / 坚持 / 陈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