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羹剩饭鸡的皮

陶 杰

上海世博开幕了,西方媒体的报道重点,只有两件事:世博序曲《2010等你来》抄袭日本女歌手冈本的旧作,中国馆的建筑设计也涉嫌抄袭日本的安藤忠雄;还有就是中国民众进场不守秩序,恐后争先,遍地剩菜残羹的饭盒,一片狼藉,似有辱国体。

本来,序曲抄袭问题,音韵相似,见仁见智。西方七十年代民乐天王西蒙和加尔芬可的名曲《静默之音》在西方知识分子之间风行至今,其开场第一句“哈啰,黑暗,我的老朋友”竟然与六十年代另一首名曲《以吻封印》的第一句“虽然我们夏天就要分手”旋律完全一样,显然也有抄袭之嫌!中日两国,同文同种,一衣带水,日本江户时代的武士道,岂不也是抄袭我们春秋战国的豫让和荆轲的样品?且不说安藤忠雄的设计,也得灵感自我大唐王朝!

世博序曲的抄袭疑云,只要我方发言人对现代音乐史博学一点、反应敏捷一些,完全可以坚持立场,予以反击。可惜,序曲的“原作者”匆匆表示愿意向日方补付版权费,率先露馅投降,致使愤青长啸,志士扼腕。本来可以引述鲁迅的“臭虫论”——若自家被发现有臭虫,切记赶紧说,臭虫外国也有,我不老实,他也是个孬种,打成个平手——时不察,令人惋惜。

为什么洋人诬蔑我国是“抄袭大国”?其中大有误解。我们没有抄袭,只是人家硬给我们送来而已。我们从来没有盗窃产权,只是灵活变通,或引进、或“转用”、或莫名其妙地“被送来”。中西文化有别,中国是一个大熔炉,马可·波罗不也把中国的面条抄到意大利,变成他们的国粹?中国的饺子,变成意大利的Tivoli(意大利名牌手提包),谁又计较过?真是!

许多是非和真相,像国人对一些重大的争议打马虎眼蒙混过关时最喜欢说的一句话——“在那个时代,许多问题,谁也说不清楚”,或者“这个问题,让下一代解决,让时间证明”。洋人却死咬住不放,一句话,“居心叵测”、“别有用心”!

至于国人不爱排队,喧哗抢先,则确属实情,但这是“历史遗留的问题”,实难深责。我们三千年来充满苦难,不是饥荒,就是内战,不是李自成张献忠或太平军在追赶,就是日本鬼子的飞机在闸北上空乱投炸弹。兵荒马乱、儿啼妻哭、拖男带女、呼爹喊娘,这种场面世代熟悉。中国人在集体迁移时,总有一点逃荒的记忆和逃难的基因。跑慢半步,不但妻离子散,连命也没有了。就像花港观鱼:向水面撒一把饲料,千鳞万尾,翻腾哄抢,喂鱼者眼见这一片弱肉强食的达尔文现象,正是根本乐趣所在。鱼群一条条排好队来领食,则戏剧性大减,天公造物,别有妙趣的唯物辨证。

西方传媒惯于以己度人,像英国就有一个礼让的绅士阶级传统。我国六十年来,翻天覆地,士大夫和地主阶级被铲除了,知识分子关牛棚,翻译家杨宪益的英国夫人戴乃迭在“十年动乱”时期进了监狱,狱警给她递米饭,她伸手去接,必下意识地用汉语说一声“谢谢”,后世不禁称奇。

我国大款游客去巴黎旅行,在春天百货店集体血拼,也像非洲难民似的蜂拥到联合国的物资货车周围,争相伸手要粮。亲爱的同胞们,大家今天有钱了,慢慢来,不要着急,一个挨一个付款,凡事循序渐进,切忌一步到位,购物按部就“货”,须记宾主和谐。法国总统萨科奇携同夫人布吕尼来华访问了,为了营造中法友好气氛,爱丽舍宫一定会向巴黎各大名牌店打电话紧急指示,为避免引起骚乱,保证货源充足,LV,会有的!香奈儿5号和19号,会有的!

西方传媒看上海世博,都说硬件建设超前、软件配套跟不上,简直就是找茬!我国是一个农业大国,上海再大,不还是晾衣竹杆满屋檐、睡衣大爷满街跑的一个特大农村,世博才是被包围的城市。对于上海人,各国展馆还残存些租界的幻觉,只是今天一片太平盛世,又没有日本战机在上空盘旋,香港同胞吁请上海同胞自重,大家是国际都市,既处于现代化的尖端,给各省市做一个榜样,可乎?

也请西方传媒、摄影记者多拍中国馆科技展品的正面外貌,少向遍地发泡胶饭盒和一次性木筷子聚焦。从积极的一面看,遍地丢弃的饭盒剩菜还真不少,这不是失控无序,而是吃饱了的活证据。西方人常说:“半杯水明摆在那,乐观者说这是半杯水,悲观的人却只看见半只空杯。”在这个忧喜参半、人妖难分的世纪,哄抢打尖,显大盛世;残羹剩饭,见“鸡的皮”,就像明末大画家八大山人草书的签名:乍看是“哭之”,再顾是“笑之”。4月的奇怪天气,乍暖还寒,还真教人在火山灰和沙尘暴交融的关头,重重打一个大喷嚏,唾沫四飞。

【原载2010年第10期《南风窗》】

题图 / 以邻为壑 / 阿提拉(土耳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