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 筐
这些天,我一直被一个眼神折磨着。
这是一种胆怯的、顺从的、迷惘的、无助的、绝望的眼神;一种时不时会透出一丝农民式的狡黠的眼神。
这个眼神是赵作海的。
一个五十八岁的老人,含冤十一载后突然大悲转大喜——无罪释放。双脚迈出监狱大门的一刹那,他突然对着站满大大小小官员的人群一躬到底,连说“谢谢!谢谢”。
谢谢?谢谁?谢什么?是感谢当初让他无缘无故蹲了十一年大狱的人?还是感谢现在把他放出来的人?谁又能不亏心地经得起他这一拜呢?
我觉得如果赵作海执意非要感谢某个人的话,这个世界上值得他感谢的倒真有两个人:一个是十三年前砍了他一刀,十三年后又突然回村的赵振赏;还有一个就是替他抚养两个儿子十年之久的所谓的“相好”金穗(化名)。
没有赵振赏回村,他只能把牢底坐穿;没有金穗的悉心照料,他的两个儿子不知会落到啥地步。金穗在此案中是除赵作海之外的第二受害者。就是这样一个十一年前被公安部门认定和赵作海“相好”,罚过跪、挨过打的女人,十一年后又被媒体穷追猛打,连最起码的隐私都没有了,哪还有什么女人的尊严可言?据说,她的一对儿女都已经到了婚嫁年龄,却因为那里特别看重名声问题而无人提亲。退一步讲,即便赵作海和金穗真是情人关系,我们也无权这样对待一个弱女子。
十一年的牢狱之苦使赵作海保持着几个习惯性动作:见了领导就鞠躬,见了公家人就手贴裤缝立正,见了本村人就发烟,发完烟就掏出“无罪释放证”让人看,提起当年挨打的情形就会神经质地嚎啕大哭……
在出狱后的半个月,他似乎变成了一个道具,一个被拽来拽去的提线木偶,先是“被旅游”,后又“被逼签字”,因赔付款的多少被家人亲戚指责,整天被各路记者穷追猛打,被当地约束着不要这样或那样。赵作海已经被培养成一个出色的“演员”,已经学会如何小心翼翼地应对媒体,知道如何说一些符合新闻报道要求的话。他的眼神扫过面前的一排摄像机,熟练地在每个镜头前停留三到五秒,再移开,再停留,重复说着感激的话,掉着眼泪……
这还是十一年前赵楼村门牌号为0019的公民赵作海吗?还是那个当过工程兵、立过三次功,血气方刚的年轻退伍兵赵作海吗?还是那个到处打工,日子过得很红火,但脾气有些暴躁的中年汉子赵作海吗?
不是了,现在的赵作海腰也弯了,背也驼了,眼睛浑浊了,一脸老年斑。
从任何采访赵作海的电视镜头上,似乎都看不出他重获自由的快乐。是他经过了这漫长的十一个年头的牢狱之苦已经麻木了,还是肉体的刑罚和时光的打磨让他获得了心灵的安静?那又是怎样一个心灵演变的过程?
十一年的牢狱生活已经使赵作海很难再相信别人和相信社会。只有当他手里握着六十五万元赔偿款的银行卡时,他才说了一句:“这回我信了,最后还要靠政府给我做主。”至于给他做啥主、如何做主他不明白。对于追责的问题他不太关心,他说:“咋处理咱一个草民又说了不算,不操那个心”。而对于赔偿款的数目,他的态度是“多少是多啊?”拿到手里才是钱,不给咱一分也捞不着。他最担心的就是“上头”曾答应给他盖三间地面的二层小楼,怕说话不算话,以后又不给盖了。他小心地看着我的眼睛,和我商议,“你也是上头的人,能不能写个条子我攥着,万一不给盖了,我也好有个说头”。我笑着给他解释:“赵大爷,你说的上头地方大了,我不在你说的那一片儿。”他显得很失望,头立时低下去了。我心里感觉像被针扎了一下,很书生气地酸楚了三十多秒。
赵作海喜欢称自己为草民,在他嘴里说出这个词你不会觉得突兀,因为这个称呼和他的形象是那么合拍。在中国,不仅他这样称呼自己,许多老百姓都喜欢这样自称。类似的称呼还有“子民”、“小民”、“蚁民”、“贱民”等等。这里面既有自谦也有自贱的成分,像草一样轻,像草一样卑微,像草一样不起眼。旧社会老百姓日子过不下去了要卖儿卖女或自卖自身的时候,就在头上随便插根草,在普通老百姓看来,人这辈子没啥大不了的。老百姓把自己称为贱,称为草,连灵魂也常常被忽略掉了,在我看来,这恰恰是最悲哀的事情。
【原载2010年6月4日《检察日
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