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培定
在延安身为特别研究员、和王若飞一样吃中灶、津贴比边区主席林伯渠还多、穿着和领袖一样服装的王实味,在1948年被以“托派分子”、“国民党特务”、“反党集团头头”的罪名杀害于撤退途中。
王实味,原名叔翰。1925年考上北大,和胡风是同班同学。1926年在军阀统治的白色恐怖下,二十岁的王实味就加入了共产党,因家庭经济困难,在北大上学两年便辍学的他,在当时一些著名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和翻译作品,深得诗人徐志摩和评论家陈西滢等人的好评,作品被收入新文艺丛书。1933年出版的《中国新文学运动史》提到他的文学创作时,他才二十七岁。1937年,已成为当时颇具影响力的作家、翻泽家的王实味,和很多进步青年一样,满怀激情和理想,放弃优越的城市生活,放弃已有的名利,投奔延安。
王实味把他的热情、才华带到延安,也把他的书生气带到了延安。
如果王实味埋头翻译“马列”,或者实在忍不住了,搞点顺风顺水的文艺创作消遣消遣,那凭他1926年入党的资格,凭他当时身居特别研究员的地位,凭他在文学界、翻译界的水平和声望,坐把稳当的交椅是不成问题的。可他偏要在延安写那些针砭时弊、批评时政、锋芒毕露、不合时宜的杂文,引起延安轰动,造成不小的影响,惹得领袖和一些人很不高兴。
接受北大教育,深受西方文学思想影响的王实味在文章中强调,政治家改造的是社会制度,艺术家改造的是人的灵魂。艺术家可以独立于政治之外。因此,他通过文学作品表达自己朴素的人性观点,批评当时延安存在的缺乏人性温暖、一味残酷斗争的阴暗面;批评“歌啭玉堂春,舞回金莲步”的升平景象;批评斯大林粗暴、残忍、没有人性;直言不讳地公开反对包括自己在内享受特权的“衣分三色,食分五等”的等级制度……
当年在延安《解放日报》发表《王实味的文艺观与我们的文艺观》批判王实味的“红色沙皇”周扬,四十多年后也说“人的根本就是人自身”,肯定了他自己批判了一辈子的人道主义和人性论,可惜王实味听不见了;硬扣给王实味头上的三顶帽子几十年后陆续被摘除,可惜王实味已看不到了。
王实味的一组杂文《野百合花》,发表在1942年3月23日延安的《解放日报》上,有些短文则贴在延安最高学府中央研究院的整风壁报《矢与的》上,在延安引起不小的轰动,看的人很多,像赶庙会一样。连领袖都提着马灯深夜到南门看《矢与的》壁报上王实味的文章,王实味简直成了“革命圣地”的明星。三年过后,在“七大”会上,毛泽东对此仍耿耿于怀:“四二年,王实味在延安挂帅,他的墙报引得南门外各地的人都去看。他是‘总司令,我们打了败仗。”王实味被杀害十五年后的1962年,毛泽东在一次最高层会议上还提到他。
很快,一场批判的浪潮便铺天盖地向王实味涌来。对他这个钦点的“托派”、“反党分子”,有雪苇等熟悉同事的揭发,有丁玲等文坛同行的批判,也有亲密朋友的落井下石。惟独素不相识、从不来往的萧军在一边倒的批判声中怒吼:“让他说话!”
王实味被杀害以后,对他的批判一直都没有停止过。直到1958年1月27日,《人民日报》还发表了《奇文共欣赏,毒草成肥料——王实味、丁玲、肖军、罗烽、艾青等文章的再批判》的文章,《文艺报》还在“再批判特辑”上刊载了王实味当年在延安发表的《野百合花》。
1942年被批判后口无遮拦、我行我素的王实味,于1943年被捕,失去自由,在公共场合很少见到他的身影。
这时,“国统区”有报纸报道,说王实味已被共产党处决。西安甚至为王实味召开了追悼会。
一次,中外记者访问延安,这正好是揭穿国民党谣言的机会。毛泽东指示,让王实味出来,让他们见见。于是,延安中央社会部按领袖的意图,精心策划了一次中外记者招待会。
在记者招待会上,王实味面对中外记者说:“我是个托派,我犯了错误,应该枪毙。但是毛泽东不希望我死,让我工作。”
王实味的“死而复生”,让中外记者们惊诧不已。但还是有敏锐的记者,如《新民晚报》的赵超构等,看出王实味似乎有些言不由衷,不太自然,处境可能不佳。
中外记者招待会结束后,王实味被送回延安中央社会部的看守所。王实味躺在床上,紧握双拳,恨恨地说:“今天我是为了党的利益牺牲自己,我不是托派,我不是特务!”
1948年,在撤退转移途中,押送王实味的人觉得这个“反党分子”影响和拖累转移,请示中央社会部“就地正法”。上面同意后,在撤退到山西兴县时,就地把年仅四十一岁的王实味杀害。
【原载2010年第1期《文史天地》标题为本刊所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