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家梁
前一阵子,有杂文家对官员名片、文件上的括弧颇有微词,说此类“相当于正科”、“相当于副处”、“享受软席卧铺待遇”的注释是我们特有的“现代国粹”,“不仅在封建社会没有,在当代其他国家里也从未耳闻”。外国的事,咱们孤陋寡闻,殊不知,正因为“封建社会”没有“括弧”,造成了许多不必要的误会。
譬如“太子洗马”这个官职,现在的高中语文课本(人教版)《陈情表》一文里,作者李密说自己“寻蒙国恩,除臣洗马”。这个“洗马”之“洗”,应当读作xiǎn,即“先”。“洗马”不是“洗刷马匹”,而是“在马前驰驱”。“洗马”,在明朝是从五品的京官,是太子属下的重要官员。
焦竑在他的《玉堂丛语》里说:明代鄞县人杨守陈担任“洗马”的时候,回家探亲。到了一个驿站,驿丞不知道“洗马”是什么官职,接待时与他对面坐下来。问杨守陈说:“你的职务是洗马,一天能洗几匹马呢?”杨守陈随口答道:“勤则多洗,懒则少洗。”过了一会儿,有人报告说有一个御史马上要到了,驿丞就催促杨守陈让出上等的厢房。杨守陈说:“等他来了以后,我再让也不迟。”等到御史来了后,因为御史是杨的门生,见了恩师就长跪问安。驿丞吓了一大跳,匍匐在阶下,百般乞怜。
一般说来,“位愈高,则誉言日增” (曾国藩语),我倒不太欣赏杨守陈这种俯瞰式的“大度、宽容”。上级往往乐意通过煞有介事的叙述,调侃不知情的下属,利用别人的张皇失措来制造笑料,误会越大,后果越严重,戏剧性越强,主角与观众则越能尽兴。
因为明代著名哲学家、教育家王阳明也曾经被贬谪为贵州龙场驿丞,所以我从来都不敢小觑驿丞这种不入“品”的小官。驿丞阅人无数,大都精明干练,善于应酬,焉能不识“洗马”?我除了始终怀疑这是“炒作”之外,还感觉到如果“洗马”之后有个“括弧”,事情就简单得多了。名片、文件上的不少括弧还是很有必要的,譬如官员“高配”——县委书记(副厅级)。一目了然,跟军人、警察的肩章差不多,真是集中了“公务员”的“事业全部的意义”。
“身份”这个东西,到了该亮出来的紧要关头,千万不要藏藏掖掖。而有些动不动就“掼浪头”,称自己是“有身份”的人,闪烁其词,其实摊开来,也不过尔尔。譬如在莫高窟无端打讲解员耳光的“最牛团长夫人”于富琴,按上海人的说法——“撑死脱”,也只是夜郎国里最低能、最蛮横的“公仆”而已。
好多年以后,我对那个驿丞的“局部无知”有了新的认识。新华社某地分社的一位高级记者回忆说:1985年,他和分社的社长、副社长,还有一名记者,到某县采访,找到了县招待所,要住宿。那个招待所的所长拿着“新华社”的“记者证”翻来覆去地看了老半天,说:“新华书店的,不行,不行。”高级记者陡然生气了,说:“我们不是新华书店,我们是新华社记者。”还说:“我们的社长和副社长相当于你们的地委书记和副书记,现在我们马上要找你们的头头。”如此这般地一番解释加上温柔的“警示”,这所长才给“新华社的”开了间蛮漂亮的大套房。听了那位“无冕之王”亲历的“遭遇”,才晓得“权力的不对等,决定了信息的不对称”这句话真正的含义了。
吃一堑长一智,我想这个多少年来一直被读书人谴责的“驿丞”对于“洗马”深刻的理解,应该算得上是最最“完全彻底”的了。前倨后恭的“驿丞”并不是天生的势利小人,假如杨守陈的“文件”上或者自我介绍时,稍微详细而通俗一些,跟现代的“高级记者”一样,多一些“相当于……”就皆大欢喜,就不会让“驿丞”有那么多的难堪了;而少了些“相当于”呢?当然也根本改变不了“等级森严”这个严酷的现实。
【原载2009年12月22日《杂文
报》】
题图 / 身份的证明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