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祥树
一开春,村里的青壮年又浩浩荡荡出去打工了,只留下几个老人小孩在家守着。村子显得空荡荡的。
临出门,大柱一再叮嘱李老汉说:“爸,咱家那点田今年也不种了,你都奔七十了,也该在家享下清福了。现在家里不愁吃不愁穿,别操那份心了。”
李老汉叹口气:“人老了,身子骨也不听使唤了,连个犁把都扶不稳了,你放心出去吧,田不种算了。”
话虽这么说,但李老汉还是放不下那点田。那是一丘八分田,靠近山边,落在水尾,雨多就涝,天干就旱,经常歉收。李老汉踱到自家田边,向远处望去,二三百亩的田畈,灰沉沉的一片,见不到一丝绿色和生气。只有几只饿极了的麻雀,在枯烂凌乱的谷草堆里跳来啄去,寻觅食物。李老汉的心也像被麻雀啄了一嘴,隐隐作痛。他想到了往年,这个时候,这里早已布谷声声,犁耙水响,人来人往,忙着插秧了。
第二天,李老汉颤巍巍地牵着牛,扛着犁,来到了自家田边。
一个星期后,李老汉去邻村一个亲戚家,借来几担秧,把田插上了。秧插好了,李老汉腰酸背疼,头晕眼花,不住呻吟,病倒了。
李老汉躺了几天,病还没好干净,就硬撑着一根木棍,晃到田边。他要看看秧水的深浅,苗长势如何,有没有发虫。
秧苗越长越绿,越长越亮,越长越高,越长越壮。李老汉皱纹舒展开来,露出了笑容。但就在抽穗灌浆时,一场病虫害突然袭来,一夜之间,稻谷全蔫了,喷洒农药都无济于事。李老汉也像谷一样蔫了,病了。
年尾,大柱回来过年,他得知他爸种田的事,就又劝道:“爸,看你忙累一年,耗钱费力颗粒无收不说,还把自己折腾得皮包骨头,我打一月的工,够你吃几年的米呢,你这是何苦呢?”
李老汉耷拉着头,默默吸着烟,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他最后叹息一声,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说:“明年这点田请我也不种了,吃力不讨好。”
第二年开春,大柱刚走,李老汉好像又忘了自己说的话,又把那丘田插上了秧。但一连三个月没下雨,人都没水吃了,自然田也干裂了缝。眼看就要到手的谷,不想这么快就变黄变枯,用火一点就能烧着。李老汉的心碎了。
年底,大柱回来过年,自然又少不了一些埋怨。李老汉也不接话,默默吸一会儿烟,就把犁耙拆了,砍成一片一片的,投进了灶膛。
翻过年尾,大柱又出去打工了。李老汉去田里转悠了几次,又鬼使神差地借来犁耙,把田种上了。开春雨水多,暴雨一冲,一处渠道塌了方,无法为田送水。李老汉和泥浆,搬石头,砌渠道,累得气喘脸白。突然,脚一滑,手一软,人一下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等大柱赶回家时,李老汉总算醒了过来。李老汉拉着大柱的手,吃力地说:“柱儿呀,为种那点田,你可能还在埋怨我。但你知道不,我如果听了你的话,我就对不起你爷爷。你也许不知道吧,这丘田原来是一座小荒山,是你爷爷带着我,白天在生产队做事,晚上就一锄一锄地挖,一担一担地挑,前后挖断了十几把锄头,挑破了十几担篓箕,才造成的。那时你们兄弟姐妹都小,家里挣粮的手少,吃饭的嘴多。你爷爷见你们饿得抱着肚子哭,只好偷偷造田。田造好后,只收一季谷,就被人告发了。你爷爷被抓去,戴着高帽,游街批斗。你爷爷脾气犟,不认错,被打成内伤。临死前,你爷爷要我把他葬在咱家田边,他说要一直陪着那丘田,看着那丘田呢。”
年底,李老汉撒手走了。临死前,他对大柱说:“把我也葬在咱家田边,我想陪下你爷爷,也想看着咱家那丘田呢。”
第二年开春,大柱没外出打工,他买来种田的机械,不仅种上了自家田,还把村里抛荒的田租来,一齐插上了秧。
割谷时,大柱盛上两碗新谷米饭,端到他家田边的坟前,他要让爷爷和爸爸,也闻闻新谷米饭的清香。
选自《天池小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