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显斌
那年,萍儿十七岁,正是青梅如豆的年龄。
青梅如豆的年龄,也是情窦初开的年龄,十七岁的萍儿,总爱手捏青梅,放在鼻端,细细地嗅着,而眼光,有意无意地向门外望去。
萍儿望的,是少爷周扑。
周扑那年,一十八岁,一双眉眼,顾盼生辉,在学堂读书,子曰诗云,摇头晃脑,那傻傻的样子,让萍儿看不够,也爱不够。
在月光如水的夜晚,周扑爱吹一支笛,吹得笛音如银丝一样,漫空飞舞,随意飘悠,不着一点痕迹。吹罢,回过头,月下一个人影,素白衣衫,细细腰肢,正是萍儿,月光映在脸上,有闪亮的泪光。
“萍儿,怎么?哭了?”周扑问,声音,像丝绸一样柔软。
“没有呢。”萍儿忙抚脸,有凉凉的东西。
“萍儿,我要去日本留学呢。”周扑说,一双眼睛如猫,在月光下眨也不眨,望着萍儿。
“爱去不去,谁管。”萍儿辫子一甩走了,肩膀一耸一耸,在露冷霜寒中,让周扑心痛。然后,给周扑做一碗酸梅汤,酸酸甜甜的,是周扑最爱喝的,拿来,递上。周扑没有接碗,而是双手紧紧捧着萍儿纤细的小手。萍儿手一颤,瓷碗落在地下,“啪”一声雪花粉碎。周扑轻轻把萍儿拢在怀中,轻轻地抚摸着萍儿的发辫,喃喃道:“萍儿,萍儿!”
萍儿仰起头,眼窝里,亮亮的,是泪珠。
第二天,周扑一个包,一身长袍,作别故乡,去了日本,只留下萍儿,陪着一树梅花,孤独地看日升日落,月缺月圆。
三年后,周扑回来,一身洋装,一根拐杖,身后,跟一女子,一身和服,一脸微笑,一低头有无限的温柔:是周扑的新娘,一个日本女孩。
一夜之间,萍儿大病一场,病好之后,人比黄花瘦。但,萍儿并没有离开周府,用萍儿的话说,离不开周府的梅花,离不开周府的熟人。
其实,人们都知道,萍儿是离不开周扑。
周扑回国,不久,在国军部队里谋得一职,在国军某团部当文书,一份差事,一份饷银,很清闲,但却并不高兴,常有怀才不遇之叹。
大概在日军打到漫川时,这种日子有了变化。
首先,周扑投降了日军,做了皇协军的团长,整天跟在日军小队长小田的后面,耸着肩笑。当然,有时高兴了,会带上几个日军军官,到家里小撮一顿。
一日,日军小队长小田到周府,周扑又办了一桌酒席款待小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萍儿端上一碗酸梅汤,到了酒席前,小田眼睛就直了,望着萍儿细细的腰肢,红红的脸蛋,伸出拇指,一叠声地夸:“花姑娘的,大大的美。
周扑也跟着斜肩谄笑,忙忙敬酒。然后,道:“请太君尝尝,解酒的很好。”小田小队长拿起勺子,舀点一尝,又是竖起手指,不断地夸:“人的好,汤的好。”
事后,周扑找来萍儿,笑着告诉她,日军小队长小田看上了你,让我做媒,不知能否为日中友好贡献一份力量:嫁给小田。
萍儿笑,笑出两点晶莹的眼泪,然后一咬牙,点头道,好啊,只要周少爷觉得可以,就行。一句话,事情确定下来,第二天,周扑把喜信就告诉了小田。
按萍儿要求,小田小队长得亲自上门迎亲。
迎亲那天,那个热闹,简直掀翻了天。小田带了一帮日军,吹吹打打,鞭炮噼啪,到了周府。萍儿眼含泪花,亲自下厨,整治酒菜。
到大家酒喝到酣畅处,萍儿从院中树上摘下一把青梅,做一碗又酸又鲜的汤,正是她最拿手的酸梅汤,她让人送到周扑和小田桌上,流着眼睛说,少爷最爱喝我做的酸梅汤,这是最后一次为少爷做了,让他好好尝尝吧。
当然,在一个桌上,不可能周扑一个人享用。小田喝了,皇协军团长王胖子喝了,还有其他几个日军军官,也都喝了,一边喝一边咂嘴,说:“大大的好喝。”
但喝下不久,一个个七窍流血,倒在桌上。
酸梅汤里,竟然下了毒。
这还了得,谋杀皇军,死了死了的。一队日军,人喊马叫,围住周府,冲进屋里,只见萍儿一个人站在那儿,笑笑的,手上捏了一把匕首,没等皇军去抓,手腕一翻,把匕首插入自己的胸口,然后,缓缓倒下。
那年,萍儿才二十二岁,正是青梅如豆的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