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平
院子里那颗古槐长成一搂粗,人也说老就老了。六爷躺在树荫下,仰望郁郁葱葱的树叶,心中无限感慨,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心翼翼地把磁带放进录音机,于是那凄婉的唱腔便飘满六爷破落的院子。是那出著名的京剧《霸王别姬》,六爷这两年总是爱听这出戏,百听不厌。人老了还能干点啥呢?坐在古槐下的石墩边,听听京戏是六爷最大的享受。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听到动情处,六爷的眼窝总是湿湿的。
古槐树下的石墩其实是件石磙,是当年六爷最心爱的物件,现在没用了,只能当石墩。吃饭了当饭桌,听戏时当台子,那件饱经沧桑的石磙也算派上用场了。
六爷当年是能工巧匠,提起六爷没有不服的。
豫北人盖瓦房,房顶得用三样物件,柳笆、簿子和芦席。三样必选其一。等房子已有眉目,上了大梁就必须盖上柳笆、簿子或者芦席,再在上面糊上泥巴,一片片砌上蓝瓦,一座亮堂堂的瓦屋便大功告成。
用柳笆和簿子做房顶各有优劣。柳笆是用红青柳做的,粗壮耐用,但不细密,房子有些年头时,瓦缝万一漏雨柳笆便挡不住雨水。簿子是用高粱杆串联而成,轻而不耐用。最好的房顶是用芦席。将芦苇碾压成片,而后再编织成席,轻而细密,又经久耐用。那几年能用芦席做房顶,一定是一流的瓦房了。
六爷便是做芦席的高手。
做芦席的关键程序有两条:压和编。
碾压芦苇的次数少为好,越少芦片的裂痕就少,少一道裂缝就多一道屏障,隔雨。
碾压得用石磙。一片芦苇摊在谷场上,用石磙反复碾压。不能用牛,不能用马,也不能用人推,人必须站在石磙上蹬,靠脚的蹬力让石磙走动。圆圆的石磙,一般人站也站不上,还要蹬石磙走动,得有点儿能耐。其他人做芦席蹬石磙,不是慢就是快,碾压的芦片自然不均匀,而六爷轻松自如,如走平地,石磙均匀前行,芦片裂痕少,条条舒顺。
六爷手劲大,编织出的芦席紧而密,平而坦。那几年跟人掰腕子,没几个后生能赢六爷的。
所以,六爷编织的芦席深受欢迎。谷场上,六爷常掐着腰哼着歌,优哉游哉地蹬他的石磙。盖房子,用芦席,得提前招呼,不然排不上号,六爷的芦席,抢手。
那年川五家盖瓦房,用的是六爷的芦席。天公不作美,川五刚把芦席铺在房顶上,还没等上糊泥巴,噼里啪啦下起了瓢泼大雨。再揭芦席,晚了。川五忙找塑料布,可哪有那么多,塑料布只盖了一侧,另外一侧的芦席只能淋在雨中。积攒半辈子才盖五间瓦房,川五心疼啊,哇哇大哭。
夏天的雨来得猛,去得也快,下了一阵就停了。川五迫不及待去看,屋里竟没半滴水。六爷编织的芦席竟能赤裸裸敌挡雨水,绝!
六爷更名声大噪。
六爷靠自己的手艺,娶了如花似玉的媳妇。
院子里的槐树从手腕粗渐渐长成三掐粗,孩子大了,六爷也老了。
慢慢地无事可做了,六爷望着石磙长长叹息。富了,再盖房都用预制板,没人再用芦席了,六爷的手艺再也派不上用场。
把石磙搬回家,栽在古槐下,一面朝下一面朝上,六爷当饭桌,当戏台。
树上的槐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六爷最小的丫头考上大学的那年,六奶在槐花芬芳的季节离六爷而去了。
大儿在小城,二儿在成都,都让六爷去,六爷不,六爷说,你们要是孝顺,就给我买个录音机,买几盒磁带吧。
这好办。儿子问,买啥磁带?六爷说,别的不买,就买《霸王别姬》吧,要原版,要袁世海和杨荣环版的。儿子就买了。六爷便一遍遍听,听了还流泪。
老爹不是想娘了吧?两个儿子商量,老爹太寂寞,再给他找个老伴吧。六爷急了,吼,你们懂个屁!
儿子再不敢提给六爷续弦的事。
六爷依旧听,不但听,还演。六爷常常在古槐下,迈几步,拉架势,拿捏唱腔:“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眼里有泪,六爷的样子有些凄惨。
儿子每次回家,都劝,没用,六爷依旧听,依旧唱,如醉如痴。
六爷终于得了大病,卧床不起,奄奄一息。儿子回来尽孝,想让六爷留几句话。六爷细如游丝地说,两件事:我死后唱大戏,《霸王别姬》。
嗯,好,咱唱,唱三天大戏。儿子问,第二件呢?
六爷无力地指指院子说,下葬……
六爷没说完便故去。死了当然要下葬,六爷啥意思呢?三个儿女疑惑,猜,猜不透。
安葬了六爷,大儿子不肯走,院子里走来走去揣摩六爷的心思。突然眼光就落在古槐下的石墩上,儿子一拍头,后悔。
终于明白《霸王别姬》在六爷心中的滋味了。于是,儿子差人把那件石磙立在了坟前,当了六爷的墓碑。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