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波
中国知识分子失去对道统的担当,自身当然应该如资中筠先生所说难辞其咎,但主要原因并不在此,而是“形势比人强”。
最近,著名学者资中筠表达了一个观点,“要重建知识分子对道统的担当”,在学界引发一阵热议。当下重提知识分子的责任感的确非常及时,但知识分子失去对道统的担当是从何时开始的呢?资先生认为是在“上世纪50年代以后”,纵观历史,这个判断似乎与事实有一些出入。
今人读中国历史常会奇怪,君王淫威之下的人们应该极度缺乏尊严,特别是在自尊方面比较敏感的文人,但事实是,旧时代的士子们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活得有多么窝囊,哪怕直接面对君王,自认为该争的也还是要争个不亦乐乎,甚至常常至死方休。更令人诧异的是,这些“藐视”君权的狂人,虽然难免结局凄凉,有的要被杖责,有的会遭杀戮,甚至遭遇灭门灭族之祸,但民间的清议,也就是今日所说的“社会舆论”,还是公然站在他们一边。皇帝对这样一种状况,也好像没太好的办法。之所以会有这样一种奇怪的现象,就是因为中国的读书人死扭着“一根筋”,他们倔强地认为,“治统”在皇帝那儿,但“道统”却在我们手里。
“旧道统”被颠覆
何谓“治统”和“道统”?简而言之,“治统”,就是指控制社会的实际政治权力的传承,“道统”,则是指管理社会、指导社会中各种关系的思想和理论。用现在的话来说,“治统”是一种统治权,而“道统”则更像一种意识形态。毫无疑问,治统是由掌握强大国家机器的君王们传承的,像军队、监狱等等都是“治统”的外在化,它的威力人们随处可见,道统似乎比较空幻,然而它的影响却是潜移默化源远流长的,小到后辈们在家长面前说话的语气,大到如何处理人和自然的关系,都由它所规定。而对治统来说,道统更决定着自己权力的合法性。古代中国,君临天下唯我独尊的帝王们,他的统治权并不是建立在被统治者同意基础上的,要披上合法而又神圣的外衣,就必须依靠道统对臣民们无微不至无孔不入的教化和宣导。
古人非常重视道统。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就认为,道统经由圣人一脉相传,它的正确性是先验的,而治统却常常会因摊上一个坏皇帝而出问题,所以,绝不能让治统脱离道统所设置的既定轨道。现在我们看王夫之的议论,好像颇有点自恋,但古时代的读书人对道统这个东西看得是极为神圣的。因为自觉掌握了道统,他们既有自豪感,也培育了一种对国家和社会的使命感。很多读书人,住在穷乡僻野,吃了上顿愁下顿,但物质上的困窘却并没有消磨其胸中的激情,一有机会还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旁若无人,原因就在于他们相信,自己是道统的继承人。 帝王之统是为“治统”,儒者之统则是“道统”,二者的领域里各有各的“国王”,读书人坚持这一点,皇帝们也一度是认可的,否则他们也不会几乎毫无例外地宣称,自己治国遵从“圣人之道”了。可是,当历史发展到洪武皇帝朱元璋这里,有了根本性的改变。他不仅要当掌控政治权力的皇帝,还要当意识形态的“教主”。在他坐上皇位不久,就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即逼迫病中的“衍圣公”到南京来朝见他。 《明史》记载,洪武元年3月,徐达攻占了山东济宁,这个时候虽然战事远未完全结束,但新皇帝既已登基,大势已定,衍圣公孔克坚看来根本就不想让新政权对自己有什么不好的观感,赶忙派儿子孔希学来拜会徐达。徐达将孔希学送到南京,孔希学上奏,解释父亲因病不能前来朝贺新主,朱元璋很不高兴,给衍圣公下了一道“手谕”,其中明确要挟对方“称疾则不可”。圣人的后裔当然体会得到“不可”这二字的力量,孔克坚“惶恐兼程进”。事实证明孔克坚并没有说谎,洪武三年春他再次以疾告归,结果在途中就病死了。 在千百年来一直号称以孔子思想为道统的古代,朱元璋逼迫病中的衍圣公来向他这个新主朝贺,是对斯文的严重侮辱,当然也是不符合圣人之道的。孔子早就说过,治国的理想境界是“近者悦,远者来”,哪有以暴力作后盾,逼别人来的呢?从事物的利害关系上分析,孔府已经表示了合作的态度,朱元璋根本没必要这么做,这不会给他带来实质的好处,只会让天下读书人侧目。但朱元璋既然这么做了,肯定有他的算盘。笔者以为,朱元璋需要的绝不仅仅是圣人后裔对他所建立的新政权的表态,他用一种公开的粗鲁方式,羞辱一切代表旧道统的符号,就是要让天下读书人知道,看老黄历是不行了。
明朝以后的发展
这个问题,他自己当然认为是毋庸怀疑的。在《明太祖集》中,我们看到他毫不谦虚地自称得了“先王之道”的奥妙。他是怎样得来的呢?他说自己绝不是从儒者那里得来的,儒者只不过是圣经贤传的学习者,这些儒者又都是凡胎,学习的过程中屡有迷误与过错,而他自己则不同,通过“中积群言,加以比较是非”的艰苦努力,从圣经贤传中直接体认,终于把“道统”接到了自己手中。一个没有上过学,后来只是在马背上学了点文化,虽能诌几句诗也是全无文采的人,他越是对文化典籍和“圣人之道”一知半解,却越爱好把自己装扮成传统文化的正统维护人,这的确是一件可怖的事。 和儒者争夺道统的话语权,朱元璋们肯定是会成功的,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他们握有权力。清朝康熙则更进一步,径直宣告:“道统在是,治统亦在是。”从此只有圣旨才是判断一切是非曲直的标准,传统儒家在君权之上的道统被彻底颠覆。可以说,知识分子自洪武皇帝朱元璋开始,即已正式失去对道统的担当,而且这种趋势在朱洪武之后还在增强。进入民国后,虽然名义上变更了国體,但只要想想,完全因袭西方并无理论新意的“三民主义”也要通过“总理纪念周”等形式,向知识分子强制灌输,胡适宣扬的几句常识居然会遭到一个政党的围攻,知识分子的境遇岂非一目了然?中国知识分子失去对道统的担当,自身当然应该如资中筠先生所说难辞其咎,但主要原因并不在此,而是“形势比人强”。(摘自《南风窗》2010年第1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