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振乐：人生有亏有赢，有得有失

张重光

二零零五年，顾振乐夫妇于无锡

正巧，那天我在观看一部“鲁庵印泥”的电视专题片时，看到一幅抄录毛主席《七绝·为女民兵题照》的行书。随着镜头的推进，“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二十八个大字尽显眼前，苍劲有力，大气磅礴，不由暗暗叫好。然而更让我难以置信的是，底下落款竟是：九旬翁顾振乐。我讶异，一个90岁的老人还能有这样的笔力，无论如何可以说是个奇迹了。当今中国，集金石、书画之大成于一身者已为数不多，顾振乐先生是其中当之无愧的一位大家。他精工书法，娴于丹青，擅长金石，追求作品气韵的生动与格调的高古，为世人留下了咀嚼不尽的精神财富。

人都说字如其人，要说顾老的字给我的感觉就两字：大气。

如此大气的老人对己的长寿归纳为人生有亏有赢，有得有失，最主要是如何找到平衡点。

医学界总结出长寿者大都心态平衡，我拜访顾振乐先生后悟出他就是其中一个实践典范。

初入行扦脚刀做刻刀 师傅乐送刻刀于弟子

顾振乐老人，号乐斋，1915年生于嘉定，祖上两代均为私塾老师。顾老幼年时的启蒙老师是他通书晓文的姑母。顾老5岁识字，6岁即开始习书法，每日晨起站于庭院石凳上，提笔以清水代墨在大青砖上练斗大的字。两年后开始用毛边纸临帖，先柳后颜，十余年不间断。当年家藏不少书轴画卷，每逢春夏之交姑母必将这些字画展于堂前，驱潮防蛀，其中不少山水画大多为清末画家徐鄂所作。幼年的顾振乐每每被吸引，看得入迷，不忍离去，姑母遂嘱其习摹，他的山水画功力正是在这时候开始打下基础的。

顾老8岁入读小学，不久其大小楷皆被作示范贴校墙报栏。五年级时，他每次在放学路过一杂货店，总见翟姓店主埋首刻印，于是怀着好奇经常静悄悄站后面，一看就是半天。几回下来，店主翟先生遂喜欢上了他，嘱他回家拿几块旧石章并找一把刻刀。旧的石章家里有的是，但取来的刀却是把斜口的扦脚刀，没想到因少不更事竟出了个洋相，引得翟先生仰天大笑，笑声止住，即送了把刻刀给了这位可爱的弟子。就这么顾振乐在练字、学画的同时，又多了样爱好：刻章。半年后，他的印章已经刻得像模像样了。翟先生大喜，不久将他推介给当时嘉定画坛一流大家赵卓荪，赵先生欣然为其指点。接着少年顾振乐于赵府又拜识了《星录小楷》的作者童式规老先生，接受童老先生的书法指导。书法、篆刻、山水画，顾老得三家启蒙，博采众长，为以后的艺术生涯打下了厚实的基础。后顾老考入上海澄衷中学，在沪寄宿五年，每当寒暑假期返乡，必不忘赵、翟等先生处求教。顾老16岁时已技惊乡里，当时便有人出资请他作四尺中堂。

1937年1月，顾振乐在嘉定成婚，但就在当年8月，日寇入侵上海，嘉定随即沦陷。他带着一家避难到上海。老家房子被日寇放火焚烧，文物家具悉数被烧毁，但他却得到了正式拜山水画大家张石园为师的机会，那时为1942年。据顾老回忆，张大师为虞山画派代表，教学甚严，一木一石皆具规范，一笔一擦绝不苟且。张大师每周亲绘一稿，顾振乐则于次周交阅指疵，数年里从无间断。数十年后，顾老全然秉承张石园大师的风范，就连他后来执教带学生，也完全是当年一丝不苟的张大师诲人不倦的再现。当年张大师收藏印谱甚多，顾老深感汉印之严谨厚重、端庄多姿，每有机会必悉心摹刻。如此反复磨练、揣摩，他的篆刻艺术也有了更多心得，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从1938年至1949年的十余年间，世事纷乱，民不聊生，顾振乐为生计而奔波，在一家袜厂当文书，一边养儿育女，艰难维持家庭开支，一边仍孜孜不倦，倾心于对书画及篆刻艺术的探索。身上仅有的一点零钱全花在买书买字帖上了。前五年专临张迁碑，后五年兼及汉碑十余种和钟鼎石刻等。他说别人用于生活其它方面的时间，他全部放在了追求艺术事业上。别人说我失去了许多，我认为我得到了更多。

俗话说，十年磨一剑，这十年顾振乐精读古今书学著作，知行合一，技道并重。有此学问背景，书艺积渐成家，清新俊逸，气象峥嵘。原来顾振乐的失去正是为了他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汲取更多的养料。

今天失去的明天力争 眼前失去的将来得益

解放前夕，顾振乐与工友一起，参加了护厂斗争直至迎来上海解放。1954年药材公司急需一名文书，当时工商联的一位负责人找到顾老，动员他去。顾老想既是人家需要，而且药材公司是国营单位，总比自己给私营企业服务强吧，于是爽快地答应了。到药材公司后，他先任文书，后来因其艺术上的才能又被调任工会文教宣传工作。1960年开始全民扫盲，药材公司因职工普遍文化低而任务更加繁重，顾老不久便被调任药材公司职业学校的语文教员。从来没当过教员的他，经过一年培训后，凭借自己从小打下的文学基础，成了一个十分受学生欢迎的老师。有一次他开课分析陶铸的《松树的风格》，其他学校的语文老师都来听课，他引经据典、深入浅出、生动有趣的讲解，获得相当成功，得到大家一致好评。白天的工作相当繁重。他每天骑自行车上下班，晚上回家已经很累了，但他从没间断对书法、篆刻艺术的操练和探索。他道：这就叫白天失去的晚上补，今天的明天力争，眼前失去的将来利益。

当时家里房子小，小孩有六个，顾振乐只有等孩子们都上床睡觉后，才能腾出桌子写字。很多时候，他就只能拿一把刀，坐在一张小凳子上刻章完成“作业”。他谈起当年从私营企业调到国营的药材公司，工作比以前繁忙了，但收入却因为是国营单位而少了许多，从原先的120多元减少至70多元，这70多元还是组织上想了很多办法才保住的。每月工资比以前整整少了50多元，这在当时绝对不是个小数目，但他就是这么个人，甘于吃亏，还把吃亏当福，想到的是药材公司更需要自己这个文书。再说了，组织上也尽了力，不好意思再去争待遇。他认准有亏就有赢这个理儿。他的这个赢就在于工作比较安定，且这份工作也是自己喜欢的。于是说服妻子，省吃俭用，并不断变卖首饰，以贴补一家八口的捉襟见肘的经济开销。

“文革”期间，顾振乐成了“反动学术权威”，被挂牌批斗，被抄家，人格受辱不说，最让他痛心疾首的是几十年积聚的古籍善本、藏书藏画、印谱印存都被销毁没收，唯有当年张石园老师亲绘的作业范稿还有两张幸存，让他倍感珍贵。即便在那样的年代，顾老还孜孜不倦地从大量抄写毛主席诗词、刻样板戏印章中获取书法、篆刻艺术的心得。说起挨斗抄家、家藏书画被付之一炬那段历史，有人说那时如果你不去当那个老师就好了，留在药材公司工会，就只是个普通的干部，“革命群众”，也就轮不上批斗了。他只是笑笑，讲：说得是没错，但正轮上了也就认了，毕竟当了这些年教师，对我以后兼职大学教授也是很有用的经验。这正是有失也有得，有失必有得啊。

1979年顾老退休，虽说已64岁，但在他漫长的艺术生涯中，却是新篇章的开始。当年，他主持了第一届全国群众书法大赛，独具慧眼，于成千上万的来稿中，发现了“末代秀才”——96岁的苏局仙，一时间轰动全国。在上海科技大学25年校庆活动中，由顾老任主讲的书法讲座，生动诙谐，内容翔实，引人入胜，产生极大的轰动效应。为此，校方慎重研究决定聘请顾老为科技大学顾问，兼职教授，同时协助筹建科大人文科学系。顾老慨然应允，并携夫人返回嘉定居住以便于在科大任职。这一去便是十年，直至1989年才因年龄缘故而告退。在授课期间，顾老有关书法篆刻艺术的精妙分析深受学生喜爱，名扬沪上，医科大学、工业大学、财经大学、铁道学院、复旦大学等纷至沓来，邀请其讲课。上海师范大学还专门开设了书法专业班，邀请顾老授课整整两个学期。这正是在原岗位“下岗”，在社会的大课堂“上岗”。由于他卓越的艺术成就和社会影响，1980年11月，被上海市政府聘任为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两癌魔千军万马扩张 做事业乐逍遥扭乾坤

人吃五谷，没有不生病的道理。1997年83岁的顾老在体检时查出患肠癌。医生见他身体健朗，说可以开刀，但对于顾老和他家人来说，这刀是开还是不开，便是个严峻的问题了。谁都不敢拍这个板。顾老一锤定音，说开，干嘛不开，83岁的年纪也够本了，以前还不敢想能活这么久呢。于是开刀，手术十分成功。然而2002年他又被查出罹患前列腺癌，这下医生不敢再为88岁高龄的他开刀了。建议采用保守疗法，打针服药。有人说，有这么个坏东西放在身体里面，想想就害怕。不是吗，如果静下来想到器官上的那些癌细胞，正在千军万马地扩张，一点点啃噬自己的脏器，那有多闹心，分分秒秒不得安宁了。但是顾老没想得那么悲观。他把生死已经看得很透彻，觉得害怕不是办法，焦急也于事无补，重要的是过好每一天，让每一天都过得充实，有意义。他一面配合医生，积极治疗，一面把心思都扑在书法上，照样吃、照样睡，就像没有癌症这回事。一年后，他的各项指标居然完全达到正常人的标准。医生连连说奇迹、奇迹。顾老笑吟吟地说，要不是体检，我都几乎忘了肚子里还有癌细胞这回事呢。

顾振乐不善于交际，除了喜欢京剧，偶尔与两个朋友一起唱几句，平时从不扎堆凑热闹，更不愿意自吹自擂，自鸣得意。一如著名教授陈从周先生所说：“顾君性格深沉内向，富文学修养，为人步步成规，作书一笔不苟，重情义，薄利禄……”

书画篆刻不仅陶冶了顾老的情操，还是他长寿的秘诀。拿顾老自己的话来说：我于书法绘事皆谨记前贤言，师法自然，随形赋物。无论是自然界的奇山异水抑或是大师笔下的乾坤，都开阔了我的眼界，陶冶了我的情操，养“浩然之气”。我能够多年来专心于艺事，澹泊于名利，得病后转危为安，正是得益于写字画画这个爱好。

他的心得是凡人心志有所专，即是养身之道；养生以养神为主，长期习练书画者，凝神聚气，对长寿是有帮助的。当然家庭和谐也是他战胜病魔的强大的动力。

如今96岁高龄的顾老正颐养天年，他仍目明耳聪，精神矍铄，每天看书写字，寄情金石翰墨。他基本上较少参加社会活动，生活平静而有规律：早上7点起，中午午休一个小时左右，晚上10点睡觉。每天四层楼梯上下各走一次。平时基本吃素，不挑食，不抽烟，只是偶尔喝点酒，高兴时哼两句京戏。今年初春，中国文联授予顾老“从事中国文艺工作六十周年荣誉证书”。

顾老经历过抗日的烽火、国内的战乱，还有十年动乱，批斗、抄家……当然，也有属于他的各种荣誉、地位、金钱等等，所有这一切，在他看来都不重要了，在博大精深、奥妙无穷的中国书画篆刻艺术面前那些磨难和坎坷，那些荣耀和富贵，都算得了什么？

顾老说：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心中若无烦恼事，便是人间好时节。

得与失在很多人眼里是那么的重要，甚至有人为此迷失自我。而顾振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为一点点的不快耿耿于怀；没有斤斤计较，更不会自寻烦恼，且一辈子保持这样的心态平衡，这就是一种心智的体现，是现代社会中追求长寿者应当选择的一种健康的理念与精神境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