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漠
我是2003年8月到舟曲的。那时,我打算为写作积累素材,就在甘南藏族自治州挂了职,任文联副主席。一年时间里,我跑了甘南的许多地方。在我的印象中,舟曲真的很美。
“舟曲”是藏语“白龙江”的音译
不到舟曲,你想不到甘肃还有这么美的地方,难怪有人称它为“藏乡江南”。舟曲真有种江南的灵秀呢。
在藏语中,“舟曲”是“白龙江”的音译。这儿是白龙江中上游,江水如练,扭绞而来,在群山间拧出无穷的灵性。那壁立千仞的山崖,那绿如凝翠的森林,那奇幻万千的云雾,那时不时便飞过或掠过的珍禽异兽,总让我有种身处梦境的感觉。
有人用一首诗概括了舟曲的形胜:“南北亘三山,峰峦入云烟,谷深河川秀,望山不见天。”贯穿全境的是西秦岭和岷山。境内多珍奇动物,如熊猫、羚羊等等。
舟曲多水,多绿,多鸟。每日清晨,我总是被鸟鸣吵醒。空气是绿色的,吸一口,五脏六腑便通透了。在舟曲的许多地方,都有着跟别处不一样的风情。这儿有藏人,但却跟甘南的藏人不一样。这儿有汉人,但那口音风俗,又明显异于别处。
那时,谁也想不到,一场特大的泥石流会在日后的某一天卷向舟曲,会有上千人死亡,数百人失踪。更想不到,它会牵动共和国的神经,国务院还定了全国哀悼日。
绿龙与白龙
早在西汉,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就开始了“西部大开发”,除建立“河西四郡”以抵御匈奴外,也建了“羌道县”。这是舟曲第一次归属中央版图时的名字,归陇西郡管理。
此后,随着朝代更替,舟曲的建制也变来变去,像万花筒一样热闹。
1954年,此地正式命名为“舟曲”,归甘南藏族自治州管辖。
舟曲是全国扶贫县,有二十多个乡,多为山区,少有平川,多农少牧,山多陡峭。舟曲农民耕种的土地,多在山上。为了多得到些能撒种的地方,有些农民甚至从山下背土到山上,选个合适之地,用土填了低洼处,再撒些种子。雨若是不大也不小时,就能滋润庄稼,得些收成,赖以糊口。要是雨稍大些,那辛苦背到山上的土,便会随雨水冲下,形成泥石流。山上多有被雨冲坏的土地。也因为这儿老是下暴雨,那山间的沟壑总是很深,坡也越加陡了。
千百年来,从背土上山平地,到暴雨冲坏土地,形成了一个循环。许多人就这样老了。
甘肃其他地方常见的“旱”,在舟曲却很稀罕。常见洪水挟了那泥土,翻滚而来,压房屋,埋庄稼。待那烈日一晒,淤泥也能填平沟壑,造出一塊平地来。现在舟曲县城的一些建筑,就坐落在白龙江古河道的河滩上,其中好些地方,就是由洪淤冲积而成,北高南低,形似河湾泊船。
舟曲地处安多藏区的边缘,藏传佛教的色彩没有甘南的其他县浓。除佛教外,影响舟曲的,还有土著的本教文化。本教是藏人本有的宗教,崇尚自然,认为万物有灵。在这种文化几千年的熏陶下,舟曲人是很少伤害自然的。于是,舟曲上游的白龙江森林公园里,便有了许多高大的树木。整个舟曲山林,树茂林密,宛若迷宫。
从20世纪50年代起,林木的砍伐就开始了。那战天斗地的豪情,取代了对自然的敬畏。许多不知长了多少年的木材,走出森林公园,走向西部各地的木材市场。这种砍伐一直延续到80年代才被制止。
从卫星地图上看去,昔日的绿龙有许多龙鳞不见了,甚至快变成白龙了。舟曲那原本“皆翠”的万山,已一去不返。20多年来,当地政府虽加强造林,但那刚刚成活的小树苗,总是挡不住呼啸而下的泥流。
笔者曾在文章中描写过这种景象:“于是,山崩地裂,千百万野马般的水头涌了出来,扑向空中。水头发出怪啸,宛若雷声。只一下,就将那羊倌冲向石壁……”“大水席卷而下,首先卷没的,是争斗的汉子们,然后是村子、驼场、人间的一切。”
一切,都惊人地相似。
在这个全国哀悼日里,愿我们哀之,更要鉴之,勿使后人复哀后人矣。
生生不息的舟曲
相较于泥石流,我更愿意谈谈藏人的婚礼。婚礼是孕育新一代人的第一步。
不过,在这人生大事上,我看到的仍然是生存的沉重阴影。
舟曲的藏人禁忌很多,如要求男方比女方大,都说:“女大一,没饭吃。”瞧,他们最怕的,总是“没饭吃”。
虽然禁忌很多,但舟曲文化里总有许多解决的办法:或是请喇嘛念经,或是请咒师作法,或是用祖宗传下的方法禳解。
笔者参与过一次对男女属相不合的禳解:将七根绣花针和其他镇物,在某个特定时辰埋入洞房的地中央。此外,在结婚那日,待娶亲的车到来时,在门口放上水盆和火盆。新娘子下车时,先进火,后进水,再进人。这样,据说便“衣食无忧”了。
那儿的农民青年也会自由恋爱,只要条件差不多,父母总会成全的。父母认可的条件,主要是“能干”,长相倒在其次。老有人说,“丑妻近地家中宝”,“老婆漂亮是别人的妻,房子不漏是自己家”,只要人能干,“上炕能剪几剪子,下炕能炒几盘子”,能种田、能酿酒、能织布,就成了。女方挑男方,也多以“能干”为主。
男女订了婚之后是“送婚”,就是送上女方要求的那些彩礼。女方满意后,两家就会请喇嘛择吉日举行婚礼。在迎亲途中,要是遇到背水或背粮食者,就很吉祥。要是遇见背空筐、抬病人者,迎亲者多会回避,更要请喇嘛念经,以消除灾祸。新娘到婆家后,那迎接她的下马垫里,装的也是青稞、小麦和盐巴。在这儿,最吉祥的东西总是跟吃食有关。
婚礼时间,长的达十多天,短的不少于三天。期间,男方必须准备大量酒肉饭菜,来款待客人。亲朋乡邻也会赠送酒、砖茶、腊肉、钱币等。这几日,客人们便能大呼小叫,放开肚子吃喝。每一户人家的婚礼,往往是全村人的节日。
在那种吉庆的气氛中,是没人会想到泥石流的。虽然山雨一大,总会有泥流淌下,但那是心外的事。
好在经常有人结婚,一次次的喜庆,总是能冲去些不快和忧虑。人类的希望,也总是随着那生生不息的繁衍,传递下来。
(马治云摘自《北京晚报》2010年8月15日,CFP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