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录》意象分析

2010-04-07 11:01雷丽平
名作欣赏·上旬刊 2010年3期
关键词:摘星神性沈从文

雷丽平

大型文学刊物《十月》杂志于2009年2月刊登了沈从文写于20世纪40年代的短篇小说《摘星录》,此小说在沈从文结集出版的作品中还没有看到过,相应的评论文章亦极少。为此,本人来谈谈自己阅读的一点心得。

我认为,要很好地欣赏《摘星录》这个短篇小说,不得不先从小说的后记说起。在后记中,作者谈道:“这作品的读者,应当是一个医生,一个性心理分析专科医生,因为这或许可以作为他要知道的一分报告。”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这篇小说受到了弗洛伊德性心理分析手法的影响,写到性心理,我们从沈从文同时期写的《看虹录》《新摘星录》等中,都可以看到类似性心理的描写。为此,小说受到了一些人的批评。

在我们能够看到的评论中,像郭沫若指斥沈从文的《看虹录》一类作品是“作文字的裸体画,甚至写文字上的春宫”。甚至他的好朋友许杰也认为《看虹录》是“色情文学”,“虽运用纯熟的心理分析和象征手法鲜丽到了极点,但其实只是肉欲的赞美”。

面对这些指责,沈从文在《摘星录》后记中说:“然而人类更可哀的,却是道德的偏见使艺术品都得先在‘道德的筛孔中一筛,于是多数作品都是虚伪的混合物,多数人都生活在不可思议的平凡脏污关系里,认为十分自然,看到这个作品时,恐不免反要说一声‘罪过。好像生活本身的平常丑陋,不是罪过,这个作品美而有毒,且将教坏了人。唉,人生,多可哀的人生。”又说:“也许再过五十年,在我笔下还保留一个活鲜的影子,年青读者还可从这个作品中,产生一个崇高优美然而疯狂的印象。”这其实表达了沈从文对在现实中重造理想生命形式的怀疑与坚持,而这也是沈从文一贯的创作思想。

那么今天,面对新发表的《摘星录》,我们应如何看待呢?

小说的内容分为四个部分,第一部分描写了在夏天的一个夜晚,一位女主人在家中等待男客人;第二部分描写男客人到来,两人聊天,看摄影杂志等;第三部分描写男客人向女主人求爱;第四部分写了女主人对生命的思考。整个小说的情节并不复杂、曲折,但却呈现了诗意、哲理的色彩。

沈从文的作品一直关注着人性,关注人最基本的存在形态。在他的创作中他一直寻求着一种合乎人性的生命形式。究竟什么样的生命形式才是最符合人性的?这一直是沈从文在小说中孜孜探究的问题。他尤其关注那种最原始的不拘于外在束缚的生命形式。在文明社会,这种生命形式是否存在?他的实验小说《摘星录》,表露的就是对一种美好的生命形式的企盼,以及对原始的不拘于外在束缚的生命形态的思考。

笔者认为在小说的文本中,一些关键性意象的构造是打开作者心灵的桥梁,因而对于这些意象的分析,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小说。

首先,让我们来看看“绿”的意象。

在整个小说的描写中,充满了“绿”的意象。从小说的开头,作者就为我们营造了一个绿色的故事发生地,在一个围墙过高的宅院中,槐树杨柳是绿色的。男女主人公约会的院北小客厅是以绿为基调装饰出来的,这里有绿色的窗帷、灯光。客厅角的冰箱上的饰品白纱巾上绣了三朵小绿花,冰箱上有一个绿色的罐头,开罐头的白钢器具把子是绿色的。之后写到桌子上有个绿漆盘。桌旁的靠椅上放有绣着绿色花的垫子。

再有描写女主人的衣着头饰时,也多处写到了绿色,在女主人的耳后卷发间斜簪着一朵翠花钿,中指上戴着一个翡翠绿戒指,颈部系一个翠玉坠子,身上穿着绿纱。

直到吃的糖果都是绿银色纸包裹的。

小说借客人的观察,写道“游目四嘱,小小房子中无一不绿”。

“绿”的意象不仅仅用来表达外在的饰物,同时也用来表达人的情感。

在客人求爱的过程中,写道客人“从主人眼睛中看到春天和夏天,春天的花和云的笑,夏天草木蒙茸鱼鸟跃飞的生机”。这些都充满了绿色的意象和境界,让人体会到爱情的勃勃生机。

文中写房中配置非常雅致,显示出主人对于这个颜色(绿色)的特殊爱好。其实,通过全文的阅读,我们可以看到,不仅小说的主人公爱好这个颜色,作家本人对于这个颜色也是情有独钟的。我们看到小说又叫 “绿的梦”。我们知道,“绿”色代表的是生命、希望和活力。绿的梦就是对富有活力的理想生命形态的憧憬和希望。

其次,我们看看“星”、 “虹”的意象。

小说取名“摘星录”,“星”指的是什么?

在文中作者通过客人翻阅一本摄影杂志的封面,写道“一个意大利人摄的一个女子的全身相,光明洁净,如星如虹,肩腰以下柔和如春云,双乳如花,手足如大自然巧匠用玉粉和奶酥所捏塑而成”。客人情不自禁自言自语:“真美丽,美到这种样子,不愧杰作。看起来令人引起崇高感觉。”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星”、“虹” 大约指的是年青女性,在一个对年轻女子充满了爱意的男子眼中,女性成为天上的星星,那么美好,令人憧憬。从文中我们也看到,此处作者运用了转喻的手法,表达了客人借杂志中的女性对主人的赞美。

接下来,文中又一次提到“虹”时,这样写道:“主人在叹息里俨然望到虹霓和春天,繁花压枝的三月,蜂子在花上面营营嗡嗡,有所经营,微显浑浊带牛乳色的流水,在长满青草的小小田沟草际间轻轻流过,草根于无声无息中吸取水分,营养自己。”这里的虹霓与春天并列,象征了主人对爱情的看法,虹霓成为爱情的隐喻,说明爱情在两人之间慢慢地生根、发芽、开花。

后文再次提到“虹”时,写道“却只变成一片轻微的呜咽,因为到这时,两人的灵魂全迷了路。好像天上正挂起一条,两个灵魂各从一端在这个虹桥上度过,随即混合而为一,共同消失在迷茫云影后”。伊壁鸠鲁在《身体史》中说:“快乐是幸福生活的起点和目标,如果我们把口腹之乐、性爱之欢、悦耳之娱、见窈窕靓影而柔情荡漾一概摒弃,那我将无法设想善为何物。因此,一切善的根源都是身體五官的快乐,哪怕是智慧与文化也必须推源于此。”这里的虹,成为性爱的象征,表达了作者对神奇爱情的肯定,它把人带到一个迷茫的世界,一个爱与美结合的境界。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星”、“虹”作为象征,表达了作者对于美好爱情的追求与向往。

同时,从题名《摘星录》,也可见出作者的一种深层心理。星,本是一种真实的存在,它的美丽远在天空不可企及。作者把这种本真的美好的生命形式也视为星,已经表明在现实社会中这种灵魂的全然释放与自由的生命形态注定会遭到世人的诟病。

接下来,我们分析一下“抽象”的意象。

文章最后写道:“主人回到镜台旁坐下,举起无力而下垂的手,轻轻捶打自己那个白额。好像得到了什么,但十分抽象。又好像失去了什么,也极抽象。” 沈从文在《看虹录》中写道:“我面对着这个记载,热爱那个‘抽象,向虚空凝眸来耗费这个时间。”

这里的“抽象”指的是什么?

接下来写道“然而感觉到生命却变了”。这是点睛之笔,从“人性”到“神性”,这是生命发展的一次鲜明飞跃,而要想完成这种飞跃,就“应超越功利得失和贫富等级”去获取“抽象观念”。“生命”的最高形式就表现为“对人类远景凝眸”的“幻想或理想”。

因而我们可以看出, “抽象”在这里指的是沈从文的生命意识,它包含了对生命纯美的向往和生命性爱的礼赞,及生命神性的凝眸等丰富具体的生命表现形态。也即显示了作者的观点:“爱”与“美”的力量给予人的重新发现。

诚然,沈从文在这里确实是写了情欲,写了性,但我们不能否认这也是生命的最基本的存在形式。而现实中的人们,正像《摘星录》后记中所说的“可哀的欲念,转成梦境,也正是生命一种形式;且即生命一部分。能严峻而诚实来处理它时,自然可望成为一个艺术品”。因为情欲、性本身是人生命中的一部分,所以沈从文认为,科学、诚实地去看待,作艺术的处理,是可以的。虽然,他知道这里会有人们的误解,批评,但作为艺术家,尝试新的艺术理念,不拘泥以往的表现手法,实验新的艺术方式,开拓新的艺术表现领域,要做到这一点是难能可贵的。

最后,我们分析一下“神”的意象。

文中作者借客人叩问“上帝,你告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美,什么是你上帝精心着意安排的杰作?”“因为生命背后有庄严和美。我要接近神,从生命中来发现神”。

联系同时期沈从文《看虹录》中写到的“神在我们生命里”。那么,从这些描写与思考中,我们可以看到,作家绝不是仅仅写出情爱的一些表征。

他带着生命美的生命意识观孜孜不倦地探索着人生、文学和生命等之间的关系,努力寻找着生命和文学的真谛。他不仅要表现出生命的自然形式,而且要竭力探索生命的“极致”形式——“神性”。

当沈从文说“神在我们生命里”,其内在的含义就是“美在我们生命里”。他说:“一个人过于爱着有生的一切时,必因为在一切有生中发现了‘美,亦即发现了‘神。”(沈从文:《云南看云集·美与爱》,《沈从文选集》第五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沈从文生命意识观中对生命理解的最高层次就是“充满神性”的生命,“神性”体现为“爱”与“美”的结合,凸显在作品中便是对人性极致的赞美。明白这一点我们才能理解,沈从文对充满“神性”又融合“爱”与“美”的生命形态的凝眸,并不只是猎奇和玩味。

他渴望用“爱”与“美”来达到人与人的心灵相通,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使人的生命在爱与美的桥梁中通向“神性”的天堂。沈从文以积极的态度把生命美的观点用到他的文学创作中。他相信“人是能够重新知道‘神的,且能用这个抽象的神,阻止退化现象的扩大,给新的生命一种刺激启迪的”(沈从文:《云南看云集·美与爱》,《沈从文选集》第五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

总之,通过以上“绿”、“星”到 “抽象”、“神”的意象,我们可以看到作者不仅写了小说外在的环境、人物服饰、还写到了人们精神层面的渴求,可以了解到沈从文上世纪40年代创作的《摘星录》体现了他对“神”、“美”、“爱”等超越世俗的抽象命题的追索,试图在人们心中恢复“思想的尊严”,重新承接中国现代启蒙主义传统,并开辟新的道路来:在一个“神之解体的时代,重新给神作一种赞颂”。与《边城》时期注重于静态瞻仰“人性的希腊小庙”不同,沈从文上世纪40年代对“美”的强调显然有着比“人性”更为超越、更具涵括力的思想意图,尤其是在“美学代宗教”这样充满实践性的口号背后,是沈从文试图尝试重铸民魂的文化诉求。于是,以“美”为利器, 在沈从文那里,“美即神”,美是“最高的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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