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行 江 河
2009年5月的这个黄昏,麦丽丝来到酒泉城外。
麦丽丝是内蒙古电影制片厂知名导演,她来酒泉,是拍摄一部宇航电影。她知道,此前238年,在伏尔加河畔,曾有17万草原儿女决绝地焚烧掉自己的家园,奔回“太阳升起的祖国”。“一路恶战、疾病、饥饿”“其至伊犁者,仅以半计”。而这群英魂,相当多的就长眠在酒泉这片土地深处……
再现这部史诗,是麦丽丝和丈夫塞夫的梦想。由此,两人相伴拍摄30集电视剧《东归英雄》,可是,在这个过程中,编剧患癌离世,塞夫患上了肺癌,东归不至却西行。致命重创下,麦丽丝擦干眼泪,以年近半百之躯,接过丈夫的帅旗,走进漫漫风沙……
羌笛风沙,金戈铁马,震撼着亿万观众的灵魂。至今,这部由宁静、斯琴高娃等主演的《东归英雄》,仍在各地电视台热播中。
青春之火照亮的等式:
七天与一生一样长
麦丽丝1956年出生在呼和浩特。
草原的女儿不愿做小家闺秀。向往一身戎装。1975年,她进入部队文工团。在这里,她爱上7文学。
1980年,《山丹文学》于银川组织笔会。到会的,有不少知名作家。麦丽丝也在被邀之例。座谈会上,在众多文学青年诚惶诚恐的发言间,一个蒙古族小伙站了起来。他说:“我要建造一个蒙古文学的宫殿,我要写这马背上的民族。写她的英雄,她的子民,她的英雄与子民的铁骨柔情。”他边说话,边抽烟,声音很大,脸上红红的,显然才喝过酒。这是谁呀?麦丽丝一下被震住了。
麦丽丝很快了解到,小伙子叫云大建,1953年出生于内蒙古一个干部家庭。1980年,吉林大学毕业后,他放弃到北京中央民族学院任教的机会,来到内蒙古电影制片厂担任编剧。
两颗年轻的心从此共振。云大建鼓励麦丽丝来电影厂当编剧,而麦丽丝虔诚地读完了他的所有小说。云大建的小说,几乎全由雄鹰、苍狼、雕弓、烈酒等元素构成。每看一篇,麦丽丝都觉如被雷击——这个草原的儿子、牧民的后裔,对草地的深情,对雄鹰划破天空的向往,叫她哑口无言。其中,有一篇叫做《塞夫》的小说,很潦草地写在一作业本上,麦丽丝更视为珍物。她问他“发表过吗?”云大建说:“没有,这还是在‘吉大读一年级时的文章。”当天下午,麦丽丝把自己关在房里将它手抄了一遍,用洁白的纱巾包了,藏在贴肉的胸褡里……
七天过去,在一棵胡杨树下,两个年轻人言别。
胡杨千年不倒。羌笛的尾声中,云大建说:“这七天会千年不死。”
回到内蒙,麦丽丝马上去找内蒙的编辑。《塞夫》发表了,并且,一路获奖,最终拿到了这一年全国少数民族小说创作竞赛一等奖。
5月,方大建北京领奖回来,麦丽丝已在车站等他。一看见她,云大建不谈获奖。开口就是:“麦丽丝,我今天要做两件事。”然后,双眼一团火地看着她。“喝酒。骑马。”麦丽丝说。云大建一惊:“是的,我要让你的长发在马背上飘起来。”于是,两人从车站一出来,直奔草原。蒙古包里,热情的主人听完缘由,不一会就抱出一大缸青稞酒。一碗碗倒下去,喝到天黑,两个人的血都被烧热了。当月上中天,一匹雪青宝汗马伫立在帐篷外,云大建大吼一声“好马!”便一步跨上了马鞍,随后一手将麦丽丝提到身后。‘骏马奔驰,长长的马鬃摔打着月色,麦丽丝紧紧搂住她的骑士,任草原的风将长发与心一同扬起……
1982年,麦丽丝从部队转业到蒙古包电影制片厂。同年6月13日,两人结为夫妻。这个晚上,麦丽丝称云大建为“塞夫”。蒙古语里,塞夫的意思就是“好孩子”,她要以一生的时间,疼他如“孩子”。
梦萦“东归”:
与17万英灵对话
婚后,塞夫的创作激情岩浆般喷出,写出了众多滚烫的作品。不久,他成了导演,并拍下《死亡追踪》等作品。紧接着,麦丽丝也闯入电影天地,成了一名知名导演,,
这期间,塞夫与麦丽丝有了女儿。女儿是在片场长大的。她常穿梭在演员之间,逢人就问:“叔叔,阿姨,我的爸爸、妈妈呢?”这时,会有演员大声喊:“导演,你的千金在找你。”
1990年,塞夫与麦丽丝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同年,夫妻俩拍下《骑士风云》。这部电影在第11届中国电影金鸡奖荣获5项提名。
手捧“金鸡”,塞夫倏地就想起了《塞夫》得奖后。他与麦丽丝草原上策马奔驰的那个月夜。随即,他拉上麦丽丝,直奔草原……
辽阔的草原,诱发了塞夫与麦丽丝一个更大的梦想。
黄昏时刻,在草地上打闹滚爬半天之后的塞夫,突然静默,神情肃穆地坐起来,背对夕阳,将目光久久地投向东方的天际。麦丽丝不解地望着他,塞夫说:“我刚才昕到了一种声音,那是一阵阵的马蹄声,从地表深处传来。”麦丽丝一愣,但随即明白了丈夫的心思……
塞夫所听到的“声音”,响起于220年前。
乾隆三十六年,公元1771年,由内蒙西迁至额济勒河(今俄罗斯伏尔加河)下游居留的蒙古族土尔扈特部落生存环境目益恶化。而对游牧地缩小、藏传佛教被禁、并充当炮灰的现实,1月4日,19岁上位为汗、时29岁的渥巴锡决然率部“东归”——回归“太阳升起的祖国”。渥巴锡先用火焚烧了自己的宫殿,随后,牧民们也点燃了自己的家舍,于是,伏尔加河被大火染得一片通红。熊熊大火映照下,17万土尔扈特人乘上马车、骆驼和雪橇。举部东归。归途中,他们承受着严寒,瘟疫,还有哥萨克骑兵的追赶、拦截,终于,在历时近半年,行程上万里之后。7月20日,他们回到了祖国的怀抱。《满文录副奏折》载:“其至伊犁者,仅以半计。66013人。”“个个形容枯槁,衣不蔽体,鞋靴全无。”……
“东归”惊天地。泣鬼神。回想这个故事,塞夫和麦丽丝只觉荡气回肠。那么,作为蒙古人的后代,为什么就不以自己的方式将它再现?让这种精神长留天地之间呢?
1993年,《东归英雄传》封镜。
1997年,44岁的塞夫出任内蒙古电影制片厂厂长。
1997年冬,《东归英雄传》赴莫斯科参加影展。圣彼得堡宏伟的建筑折服了塞夫与麦丽丝。他们联想到,现在的《东归英雄传》还不是巨制,还不足以表现当年那“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回归祖国的长征”。因为,它所表达的,还只是土尔扈特部的一支小分队的故事。那么,能不能以长篇电视剧的方式。更完整、更厚重地将它重拍?夫妇俩商定,就将电视剧定名《东归英雄》,拍30集,请本厂赵玉衡担任编剧。
然而,要拍一部真正的史诗,一部不愧对17万英灵、不愧对蒙古民族的巨制,又谈何容易?这个晚上,想到面对的难题,豪情依在但已更沉稳的塞夫习惯性地拿出了烟……
麦丽丝看看丈夫右手已发黄的食指、中指,拿掉了烟。塞夫咳了一声,孩子般笑笑:“没事,没这么快死。当年的‘东归英
雄们,血载舟、头铺路,也要到‘太阳升起的东方去,我呀,只要先‘东归。西去也不悔……”
血色长天雄鹰集结:
相约在“太阳升起的东方”
从俄罗斯回国后,塞夫和麦丽丝将“东归”资料交给赵玉衡。夫妇俩相信,这位蒙古人民的编外儿子,能够将草原、将蒙古民族的精神表达出来。
赵玉衡出生在天津一中医世家,1968年下放到内蒙古四子王旗,与一位老人住同一窑洞,从而钻入最“山寨”的蒙古族文学。1982年,他考入内蒙古师范大学中文系文研班,毕业后进入内蒙古电影制片厂。
面对“东归”只言片语的材料,赵玉衡自日不出门,夜里将一盏孤灯燃至天亮。烟雾与咳嗽声中,他如一只蚂蚁,一粒粒衔沙,孤苦全就“东归”的七品楼台。终于,呕心沥血6年,到2003年底,他拿出了《东归英雄》初稿。可是,就在这时,他被诊断出患了肺癌。
塞夫得知,大惊,强制他放下剧本治疗。赵玉衡不干:“我6年里就靠这100万字呼吸,要我放下剧本,等同于将我两叶肺切除。”他顽强地继续着他“东归”的最后几步……
2004年6月,剧组耗资数百万元、位于新疆天鹅湖畔的汗国王庭建成。这意味着,《东归英雄》可以开机拍摄。塞夫与麦丽丝十分激动,随即带剧组前往天山大草原。临行前夜,塞夫再次翻开赵玉衡穷其身心而成就的剧本,边看边流泪。读到最后,“个个鞋靴全无”一句,他一阵号啕大哭——这匹草原的苍狼,此时此刻,觉得悲嚎都无以表达心的撕裂。也就在这天鹰就是这样哼着活过来的。”他说,“鹰的寿命一般是70年左右,可活到50岁的样子,它们的喙与爪子便开始老化,普通的鹰会在这个时候死去。但是有些鹰却不愿等死,它们飞到崖顶上筑一个巢,忍住饥饿与痛苦,在岩石上日复一日地敲打它们老化的喙与爪子。熬过150天,它们就长出新的喙与爪,可以再活30年。你看,我光着头,就是一只老了的秃头鹰嘛,我这哼的声音呀,就是它的声音……”
“是的。是的。上天会再借你30年。”麦丽丝也忙笑着说。只是,她知道,塞夫啊,我愿是你崖顶上那巢,而你的喙与爪却是怎么也长不成新的了……
那么,该用什么办法才能实现丈夫生命的延伸?毫无疑义,那就是《东归英雄》,那就是让丈夫看到,17万英灵早早回到“太阳升起的东方”。
人不等人,草原也不等人。麦丽丝的脚步比任何时候紧迫。2005年6月,启程天山。7月21日,再领斯琴高娃、宁静、马景涛等主演奔赴土尔扈特民族东归后的放牧地——新疆巴音布鲁克大草原……
这段时间,塞夫每晚通过电话给妻子,传递他对拍摄的关注。而麦丽丝,格外严格地要求拍好每一个画面。
2005年8月,塞夫前往北京。此次赴京。他将做气管切除手术。然而,在突然间醒悟到做了这手术就不能说话了时,他拒绝了:不行,麦丽丝不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此时。麦丽丝不知丈夫己经赴京,更不知病情已严重到这个程度。这天,在一天的戏拍完7从草原回住处时,她便给塞夫发去短信,问他情况。“老鹰继续磨喙与爪。你叫天空等我。”塞夫回复。麦丽丝不放心,想了想,又拨通了电话。不想,电话那头却是长久地没人接,她奇怪了:人明明在电话旁呀!原来,此时的塞夫,正在剧烈地咳嗽,吐着一口口浓红的痰,眼泪汪汪地看着妻子那熟悉的号码,不敢接也不能接……
久久听不到丈夫的声音,麦丽丝感到心慌慌的。这段时间,演艺界很多明星带着自己的遗憾走到了生命尽头。她怕。
8月27日晚,塞夫来电,开口就神情急迫:“草原怎么还不下雪?”雪景是重头戏——赵玉衡笔下的剧本中,每一位壮志未酬的东归英雄,都长眠在宁静的大雪深处。麦丽丝明白丈夫焦躁的心。但是,全球变暖的今天,胡天八月,真要飞雪,几乎没有可能。然而,28日,麦丽丝一早醒来,却奇异地看见天地间一片澄明透彻。下雪了?她往窗外一看——天哪!还真下雪了!窗外,茫茫的巴音布鲁克草原已是一片白色的世界……
雪。一直持续到3l号。麦丽丝知道,这百年不遇的雪是为塞夫下的,是为东归的亡灵下的。
然而,塞夫。草原的好孩子,却最终没有看到这场雪花,西部的天空白雪飘飘的4天里,他的眼前只有医生护士白色的身影在飘移。他进入生命的弥留时光。待麦丽丝得知消息,急赴北京。他已只能指着床头的《东归英雄》,断断续续说:“下雪了吧?告诉渥巴锡,我不能东归了,我要回家了,我们踩着雪回家……”
剧本,翻在第52页:1775年1月9日(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八日),渥巴锡因病去世,终年33岁。
塞夫瞑目前4小时,在英国进修导演专业的女儿也匆匆来到了爸爸身边。父亲曾经有力的双手无力地滑下那一刻,女儿的眼前,一只雄鹰振翅飞向地平线外太阳升起的地方,而她。就在剧场之间,在一堆叔叔阿姨之间钻来钻去,然后就听到:“导演,你的千金找你。”
2005年9月3日,人民日报发文:内蒙古电影制片厂党委书记、厂长;中国电影家协会副主席:内蒙古自治区电影家协会主席塞夫因肺癌晚期医治无效,昨天下午5时,于北京去世。享年52岁。
“东归”梦圆情不老:
一匹苍狼,一碗姜汤
塞夫去世后,安放于呼和浩特市古林园。
相当一段时间内,麦丽丝都不相信塞夫已经西行。她不相信爱会结束。她想起西班牙电影《极地恋人》。极地不落的太阳下,生命与爱在循环,正如那里的白天从不结束。在房间,她看到塞夫正站在烟雾之中,慷慨激昂地倾诉他对蒙古民族的挚爱。在草地,她看到,那匹雪青汗马上,分明是两个人的身影……
然而。塞夫毕竟走了。当笑过、哭过、策马奔驰过,麦丽丝终于明白,草原的版面,真的没有了标题。这个时候,她才知道,痛苦必须钙化。伤痛,其实并不是她的塞夫想看到的……
于是,将塞夫化疗时掉下的头发藏在胸前搭裆中,擦掉眼泪,麦丽丝重返草原。
时已10月,塞外的北风嚎叫如狼,巴音布鲁克大草原寒冷如冰库。海拔2800多米的草地上,空气稀薄得叫人窒息。连宁静、斯琴高娃这些草原的女儿,也相继病倒。编剧丢下一堆文字,塞夫又随他西行,还有,资金也遇到了困难……永远有多远?这种情况下,几乎所有人感觉到空气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感到东方的天空是那么遥遥无期……
艰难的日子里,“东归”的灵魂将更多人召集旗下,巴州政府在全州的马匹中千挑万选出一匹雪花马,充当渥巴锡汗的坐骑。拍摄大场面的马群戏时,巴州政府又调来了4个马队,共计1万多匹马来协助拍摄。宁静、斯琴高娃等主演,都呕心沥血演绎自己的角色。那匹雪花马,总在麦丽丝流泪的时候,悄悄站到她的身边……
11月28目,最后一场雪景戏。渥巴锡的母亲为了不拖累儿子,独自走向白茫茫的草原深处。只一会,雪就把她盖住7,她成了一个雪人。就在这时,一只小鸟不知从何处飞来,停在雪人身上。渥巴锡的母亲倒下了,小鸟绕着雪人低飞了三周,凄婉地鸣叫一声,随后,在白茫茫的世界里化成一个黑点……
生命在轮回,那是丈夫的化身。这一刻,麦丽丝认定,“好孩子”的灵魂还在跟着这个戏走。
2005年12月24日,平安夜,《东归英雄》终于杀青。
2008年6月10日,这部凝聚塞夫、麦丽丝、赵玉衡及众多精英十几年心血的《东归英雄》终于和观众见面,并热映至今。
掌声如潮,238年前17万人走向“东方”的脚步、220年后电影人对这群英雄的膜拜与追寻。生生把观众踩痛。这个时候,站在茫茫草原,任风将两鬓的白发撩起,52岁的麦丽丝一声长叹。她不知遥远的宇宙尽头,也可曾响起稀疏的掌声?她不知寂寞的星空下,丈夫的灵魂可曾听到?她责怪丈夫没有错过她花季的枝芽,却为何错过她现在的白发……
塞夫,今生你在何家?回来吧,我的“好孩子”,我的苍狼。走进丝路回故乡,倚在家门的爱妻手上,一碗姜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