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文化冲突的后殖民书写
——也论《瓦解》的主题兼与黄永林、桑俊先生商榷

2010-04-07 07:45杜志卿
关键词:非洲小说文化

○杜志卿

(华侨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泉州 362021)

国内以往的外国文学研究中,非洲文学是最受忽略的。我们关注较多的是欧美发达国家的“主流文学”。但1990年代以来,随着后殖民主义思潮的兴起,随着索因卡、戈迪默和库切等人相继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非洲文学已逐渐引起国内读者和评论界的重视。尼日利亚著名作家钦努阿·阿契贝(Chinua Achebe, 1930-)的作品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进入我国读者的视野。[注]2006年6月初,“当代英语国家文学研究的文化视角”学术研讨会在南京大学召开,阿契贝是作家专题研究的议题之一。阿契贝的主要成就是社会历史小说。他的“尼日利亚四部曲”,包括《瓦解》(Things Fall Apart,1958)、《动荡》(No Longer at Ease,1960)、《神箭》(Arrow of God,1964)、《人民公仆》(A Man of the People,1966),用写实的手法生动地再现了殖民时期以来尼日利亚人民生活的变迁,堪称该国家的文化历史档案。1980年代以来,国外学者对阿契贝的作品予以极大的关注,时有相关的学术著述问世。与国外相比,国内学界对该作家的研究明显滞后,研究者至今仍寥寥无几。

《瓦解》[注]该小说题目有多种译名,又译为《分崩离析》《解体》《崩溃》。参见[尼日利亚]阿切贝. 分崩离析[M]. 李季芳,注释. 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1984;[英]艾勒克·博埃默. 殖民与后殖民文学[M]. 盛 宁,韩敏中,译. 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 1998;[尼日利亚]齐诺瓦·阿切比.崩溃[M]. 林 克,刘利平,译. 重庆:重庆出版社, 2005。是阿契贝的长篇处女作,也是为他赢得世界声誉的一部力作。该书发表后即引起轰动,被誉为“非洲现代文学的奠基之作”。[1]246[注]也有论者把该书称为“黑非洲英语现实主义小说的奠基之作”。见任一鸣,瞿世镜. 英语后殖民文学研究[M].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3:12.2005年10月,美国《时代周刊》评选出的自1923年以来世界100本最佳的英语长篇小说中,《瓦解》榜上有名。《瓦解》发表后不断被重印,并已译成德、意、西、俄、法、捷、匈等40余种文字,销售量已超1000万册,[注]根据此书2005年中文版《崩溃》(林克、刘利平译)封底的文字介绍,该书已被译成50多种文字,销售量已超过1100万册,数据出处不明。算得上西方读者最常阅读的非洲小说文本。[1]2461964年,高宗禹先生首次把此书译成中文介绍到国内(《瓦解》,作家出版社)。2005年,此书由林克、刘利平重译再次在国内出版发行(《崩溃》,重庆出版社)。[注]林克、刘利平译本的封底文字介绍说该书“1958年出版以来第一次与中国读者见面”,此说法有误,2009年1月,高宗禹先生的译本《瓦解》由重庆出版社再版发行。国外学界对此书的研究颇为深入,学术成果十分丰富,有的论者(如:Innes、Weinstock and Ramadan、McCarthy、Gikandi、Greenberg、Snyder等人)探讨小说的叙事策略;有的论者(如:Opata、Jeyifo、Iyasere、Nnoromele、Kortenaar等人)分析小说的人物形象;有的论者(如:Rhoads,Quayson,Hoegberg,Mezu,Ikuenobe等人)则着重评说小说的主题思想。近些年来, 国内已有学者,如张湘东、颜治强、黄永林/桑俊、陈榕、李元平、庄宇琪等人对该小说的人物、主题做了开拓性的研究,相关问题的研究仍有待深入。本文以小说文本为据,联系作品的创作背景及作家的创作思想,进一步探讨作品的主题,同时指出黄永林、桑俊先生《文化的冲突与传统民俗文化的挽歌——从民俗学视角解读齐诺瓦·阿切比的小说<崩溃>》一文(载《外国文学研究》2006年第5期)中的一些误读。笔者以为,《瓦解》中的故事饱含了作家本人对本民族人民从传统走向现代的人文反思,体现了他“试图客观评判非洲与西方的冲突”[2]2的后殖民批评意识。

《瓦解》篇幅不长,只有140 余页,分为三大部分,25个小章节。故事发生在尼日利亚伊博族地区一个叫做尤姆欧非(Umuofia)的部落里。时间跨度大约是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即英国殖民者入侵尼日利亚前后。小说以尤姆欧非部族英雄奥康克瓦(Okonkwo)的悲剧命运为主线展开叙述,采用传统悲剧小说的叙事结构:小说的第一部分描写英雄的成长及其家庭生活,第二部分描写英雄的流放生涯,第三部分描写英雄的死亡。奥康克瓦曾经是叱咤风云的部族英雄,但他却以一种渎神的方式毁灭了自己的生命(上吊自杀),他“像一条狗一样的死去”。[3]147按照部族的风俗,他的“邪恶”的尸体最后由陌生人(殖民者)来处理,埋入部族那片“邪恶的林地”(Evil Forest)里。

黄永林、桑俊先生认为,《瓦解》展现了“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的冲突”、“传统民俗文化与殖民文化的冲突”、“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的冲突”。[4]36他们指出,小说主人公的忧虑、恐惧、愤怒反映了“外来文化到来时保守主义者们的一种普遍的心态”,[4]37小说故事折射出阿契贝作为后殖民主义知识分子的矛盾心理:“西方式教育和训练让他已经无法用传统的眼光去理解事物,传统的一切局限和问题都让他觉得已经无法简单地回归;但他有一个非洲的灵魂,不可能放弃自己的认同和情感归属”。[4]36笔者认同这样的观点。但他们多次用到的一些词句,如小说表现了“野蛮与文明的冲突”;[4]32故事说明了“文明取代野蛮、进步战胜落后的不可抗拒性”;[4]33主人公的儿子诺亚(Nwoye)皈依基督教说明“异族宗教文化远比本民族野蛮的传统的原始宗教文化更符合人性”,体现了“人性对神性、文明对野蛮的胜利”[4]37等等,却不免有自相矛盾之嫌,容易让人产生一种印象,即伊博部族的传统文化虽然局部仍散发出“原始的野性、激情和生命的活力”,[4]34但整体上看是愚昧落后、腐朽野蛮的。按他们的理解,阿契贝似乎倾向于用西方人的眼光来审视非洲的文化。如果是这样的想法,那未免曲解了阿契贝写这部小说的良苦用心。

阿契贝是一位敢于“顶撞”(answer back)西方帝国主义和新殖民主义文化霸权的作家。[5]191969年,他在一次演讲中指出,非洲并不意味着愚昧无知,非洲有自己的文化,但这种文化不是来自欧洲,它有其自身的价值,它关系到“非洲的尊严”。但这种尊严已被殖民主义无情地毁损了。所以,作家有责任“帮助人们重新获得尊严,要让人们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情,人们失去的是什么”。[6]10我们可以把阿契贝在此次演讲中所阐明的观点视为他《瓦解》创作的一个注解。有了这个“注解”,我们也许就不难理解在《瓦解》中阿契贝为何会像一位文化人类学家那样不厌其烦地向我们展示伊博族丰富而具有民族特色的文化,并把它作为故事的重要背景。

我们知道,在西方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话语系统里,非洲常常被描写成一个丛林密布、野兽出没而尚未开化的原始大陆,用康拉德的话就是“黑暗的中心”;非洲人自然也被想象成仍然生活在愚昧落后状态中的野蛮人,他们是“没有灵魂、没有宗教、没有文化、没有历史、没有人类语言、没有智商的野物”,[7]5他们理应服从欧洲人的统治,接受现代文明的洗礼。《瓦解》中所塑造的殖民地区行政长官无疑是西方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代言人。他在处理教会和当地族民的暴力冲突时对部族的6位头领这样说:“只要你们愿意与我们合作,我们就不会伤害你们。我们给你们和你们的人民带来和平的管理,为的就是让你们能幸福地生活。如果有人敢欺负你们,我们一定会来救助,但我们也不允许你们欺负别人。在这里我们有用来断案和主张正义的法庭,这和我们自己那个女王统治下的国家是一样的。我把你们送来这里是因为你们参与了侵害别人的行为,你们烧了人家的房子,毁了他们敬拜神明的地方。这样的行为在我们女王——那位世界上最伟大的统治者管辖的范围内是不允许发生的。我已作出决定,你们必须赔付200袋的贝壳。如果你们同意,你们立即会被释放,并要着手去从你们的民众那里筹集款项。你们有什么意见吗?”[3]137小说的结尾之处,这位殖民地区行政长官的“文化帝国主义”意识更是显露无遗。奥康克瓦自杀后,他本人不愿意去看死者的尸体,他担心当地族民会因此事小看他,从而减损“殖民官僚的重要性和优越性”。[8]98此君相信自己多年来一直在努力做的工作就是“把文明带到非洲各地”。[3]147他还打算把奥康克瓦的自杀作为一件能让人产生兴趣的奇闻轶事写入他的《尼日利亚原始部族平定记》。此书题名中所用的“平定”(Pacification)一词意味着欧洲对非洲的征服是一种“自然选择的结果”,[9]480在英国人统治下的伊博部族必须按照“英国人的标准”(British standards)接受文明社会的教化。[10]30

有学者指出,在奴隶买卖发展之前,西方人通常以一种中立或宽厚的态度看待非洲人,但在“三角贸易”建立之后,非洲人就被视为“邪恶和野蛮的缩影”。[11]194阿契贝曾声明,《瓦解》的创作目的正是要纠正这种殖民主义偏见——他要通过此书告诉读者,非洲人的过去“尽管有这样那样的欠缺但绝不是一个充满野蛮的漫漫长夜”。[12]409从文本中读者不难体味到作家的这番用意。小说写道,伊博族人虽然经济落后、思想封闭,他们不知道释迦牟尼,不知道真主,不知道上帝和基督,但也有自己的宗教信仰。那是一种我们当下生态批评学者们极力推崇的自然信仰,并非野蛮的原始宗教:族民相信万物有灵,在他们眼里,自然界的万事万物都有生命,都是某种神灵的化身,薯蓣神、树神、蛇神、水神、山神、洞神等等都不可得罪。小说还写道,伊博族人虽然没有接受正规的学校教育,没有书面的语言,但他们却有丰富的口传文化。作品中凝聚着先民智慧和集体经验的伊博族谚语比比皆是,[注]如:“癞蛤蟆不会在白天平白无故地忙乎着”(15页);“不要杀死一个沉默无语的人”(98页);“一只小鸡能否长成公鸡出壳时就可以看出来”(46页);“母亲手里的山芋不会烫伤孩子的手”(47页);“母牛吃草时它的小牛崽会看着它的嘴巴”(49页);“母亲背上的婴儿不知道路途的遥远”(71页);“如果一个指头沾了油污,其他的指头也会被弄脏”(87页);“动物有痛痒时靠着树磨擦它的腰身,而人则让他的亲人帮忙”(117页)。而故事的背景则始终有音乐和歌唱相随。可以说,音乐和歌唱伴随着伊博族人的一生,它们并不是西方文明人的专利,非洲的“贱民”也有饱含人类各种情绪和感情的审美体验:奥康克瓦的父亲尤诺卡(Unoka)虽游手好闲,懒惰成性,债务累累,却是位风笛演奏高手,他临死前,身上还拿着他心爱的风笛——他曾是该部族乐团的组织者,每每庆祝节日或举行仪式时都少不了他!

在阿契贝的笔下,非洲土著人绝非西方人想象中愚昧无知、没有人性的野蛮人。他们不但有自己的艺术审美情趣而且还善于处理个人与集体的关系;他们在崇尚个体自我价值实现的同时也强调人与人之间的团结、互助与分享。他们的生活智慧令读者难以忘却。小说中写道,奥康克瓦的父亲死时没有给他留下任何财产,他是靠着他父亲的朋友以及族民恩瓦基比(Nwakibi)借给他的薯蓣种子,生活才慢慢有了起色。而他在过失杀人被迫流亡他乡时,正是靠着母系亲属的帮助,他们一家才顺利度过难关。奥康克瓦流亡他乡之时,他的好友奥比里卡(Obierika)把奥康克瓦一家无法带走的山芋卖掉,把所获的钱送到朋友手里,他还在奥康克瓦返乡前帮后者修好房屋。伊博族人重视集体利益。所以他们在举行一些重要的仪式,庆祝一些特殊的日子或节日,总是集体行动。他们常常聚集在村落里的“大操场”(ilo)、集市或是某一个人家的宅院里,或是共渡某一个危机或难关,或是共沐先祖或神祗之恩泽,或是共享某一喜庆之日。奥比里卡在庆祝女儿的“幽瑞日”(Uri, 订婚日)时,“整个村庄都沉浸在节日的气氛里”:天刚亮,妇女、孩子匆匆吃完早饭就来到奥比里卡的宅院,“帮助新娘子的母亲,为整个村的人做饭”。[3]77团结互助、分享合作、重人情、重视集体利益,这些都是人类生存与发展不可或缺的基本情感,但在现代西方文明社会里要么已经难以寻觅要么已经被扭曲、异化了。许多西方现代派文学都触及这一问题。笔者这里无意赘述,只是想以此说明,阿契贝并非要把《瓦解》简单地写成一个试图挖除民族“劣根性”的民俗文化文本。他深层次的目的是想 “以自己的民族文化证明自己的民族”,[13]170并解构西方殖民主义关于西方/非洲的文明/野蛮二元论。

19世纪末至20世纪上半叶,非洲各国纷纷沦为西方的殖民地,世界性的现代化浪潮席卷古老的非洲大陆,非洲传统文化出现了未曾有过的危机。二战以来,随着空前大规模的民族独立运动的爆发,非洲大陆反抗殖民者“他者化”的“黑人特性”(negritude)运动,即以表现黑人特有气质和自豪感为宗旨的文化复兴运动此起彼伏,原先各种被殖民者所践踏、所否定的文化形式都一一被赋予了新的精神活力。[14]120这场运动又称为“黑人文化传统认同运动”,它的话语核心是“非洲人直接地、毫不含糊地反对关于非洲野蛮、丑陋、愚昧的武断概念”。[13]62在这场轰轰烈烈的文化运动面前,阿契贝没有保持沉默,他身体力行,不但积极参加各种政治、文化活动,而且还用极高的热情进行文学创作和文艺评论,以生动的艺术形象和细致的文本阐释来表达他的文化立场。学界认为,他的小说《瓦解》是一部重塑非洲形象的力作,而他的文论“非洲的形象:康拉德的《黑暗的心》中的种族主义”(“An Image of Africa: Racism in Conrad’sHeartofDarkness”,1976)则是他本人愤慨于西方殖民主义作家扭曲、丑化非洲及非洲人形象的政治表白。在此文中,阿契贝说:“我想利用我处在非洲与西方文化之间的有利条件,建议西方文化可以从非洲吸收一些优点,建议他们摆脱旧的偏见,不用歪曲的眼光和庸俗的神秘感来看非洲,而是把非洲人当作是一块大陆上的人——不是天使,也不是没有进化的人——仅只是人,他们常常极其聪慧,在生活和社会发展中经常创造出巨大的成功”。[13]62

难能可贵的是,阿契贝在《瓦解》里并没有避讳本民族传统文化中的那些落后的习俗、观念,包括各种荒唐、愚昧的禁忌、巫术和迷信思想。小说中写道,那些得了怪病如天花、麻风病人、腹部肿胀、四肢长瘤即将死亡的人都不允许在家里死去,而是要被扔进“邪恶的林地”里,让他们在那儿等死。如果有的人生命顽强,“跌跌撞撞走回家,人们则会再次把他抬回林子里,并把他绑在一棵树上”,[3]13使他难以逃脱。由于族民相信他们的尸体会亵渎大地母神“安妮”(Ani),这些人死后尸骨只能烂在地面上,不得入土。奥康克瓦的父亲因患上腹部肿胀的病症,临死也被强行抬进那片林地里。族民落后的迷信思想还体现在他们看待双胞胎孩子的观念上。人们相信,孪生的孩子中必有一个是魔鬼所生,养育他们的人必会招致死神的报复。小说中写道,有个叫恩妮卡(Nneka)的妇人,四次怀胎。不幸的是,每次都生双胞胎,结果是这些孩子一生下来都无一例外地被丢弃。她的丈夫及家人都感到很不安,以为她被魔鬼缠身,所以当她加入教会时,全家人都“如释重负”。[3]107奥康克瓦的舅舅尤乘杜(Uchendu)的女儿阿奎妮(Akueni)婚后生了多对双胞胎,但都被扔掉了,她因此精神失常,“分不清哪里是左,哪里是右”。[3]95[注]非洲有不少地区把双胞胎视为异常。东非的查加人常把孪生子中的一个杀死,如果一胎生了三个,则三个都得杀死,以防灾难。而孩子的母亲则从此为人所畏避。参见[美]罗伯特·路威(Robert H. Lowie). 文明与野蛮[M]. 吕叔湘,译. 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05:121。

传统的非洲社会普遍存在歧视妇女的现象,女人通常被视为男人的附属物。对于妇女的地位以及她们所遭受歧视和压迫的问题,阿契贝在《瓦解》里也予以大胆的揭露。主人公奥康克瓦收养异族少年伊科麦斐那(Ikemefuna)时,他的大老婆(没有名字)问他,“他要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吗?”,奥康克瓦咆哮道,“叫你干啥,你就干啥,女人”,“什么时候你变成了尤姆欧非族的长辈了?”[3]10-11伊博族女人在家里的地位微不足道,她们没有财产权。奥比里卡的女儿订婚宴请村民的那天,有一头牛跑出来践踏庄稼。一个叫伊泽拉戈宝(Ezelagbo)的妇人被问道时,她说,“牛是我丈夫的”。[3]80伊博族人实行一夫多妻制,女人被视为丈夫的财产,她们是男性社会地位的象征。该部族里有个叫恩瓦基比(Nwakibie)的富人,娶过9个妻子,生育了30个孩子。[3]13奥康克瓦有三房妻子,十余个孩子。在流放期间就想着将来回到家乡时再娶两个女人。[3]121从奥康克瓦的言谈中,读者不难看出族民重男轻女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奥康克瓦多次很感慨地对他最心爱的女儿伊珍玛(Ezinma)说,“你应该是个男孩”。曾经有一段时间,奥康克瓦对大儿子诺亚的表现很满意,因为他听到诺亚“发了一些针对女人及其麻烦的牢骚”。[3]37但当他知道诺亚入教后,他便骂诺亚是一个“情愿变成女人的男人”。[3]122在尤姆欧非族里,女人意味着软弱无能,一个事业无成,没有获得过任何头衔的男子常会被人骂作“阿格巴拉”(agabala,女人的意思)。

对于小说中所描写的伊博文化中的负面因素,黄永林、桑俊先生认为它们浸透了“本民族文化自身的劣根性——愚昧和野蛮”,[4]38作家以此揭示了传统文化价值体系分崩离析的祸因。黄、桑的论断是基于奥康克瓦的好友奥比里卡的一番感叹,[3]124-125难以令人信服。因为奥比里卡谈论的是白人殖民者以及一些皈依基督教的族民对待本土习俗的态度,我们不能说那就是作家的立场。况且,任何文化都有其精华和糟粕的部分,伊博部族传统文化也不例外。笔者以为,阿契贝之所以自暴家丑并非其妄自菲薄心理所驱使,而是其“离散”(diaspora)意识之使然。我们知道,阿契贝在祖国获得独立之后便离开自己的故土到异乡生活,他大多数时间是在英美等国从事文学创作和文学研究。“一个人离自己的文化家园越远,越容易对其作出判断”。[15]331-332作为“离散的个体”,阿氏在与母国文化保持一定距离的情况下很自然地培养了“一种能超越哀伤和正视现实的批判意识”。[16]113正是这种批判意识使他在跨文化的语境中处于“谴责的位置”(accusing position),[9]483能清醒地看到非洲文化与西方文化的差异,并能客观地审视自身文化的局限性而不至于像一般的“黑人特性”运动倡导者一样陷入“非洲中心主义”,即一种本土主义“文化自恋”[17]208的泥潭里。

其实,阿契贝也是用这种跨种族、跨文化的批判眼光来审视现代西方文化的。他并没有把现代西方文化捧上了天,他看到了“对世界承担着文明使命”[18]94的西方人也有极为野蛮的一面,现代西方文明也有极其丑恶的一面。小说中所描写的英国殖民者因一个信使被杀而对阿贝姆(Abame)部落进行报复性的种族灭绝就是一个绝好的例子。评论界已经注意到,书中这个种族灭绝事件并非阿契贝基于情节发展之需而虚构出来的。1905年11月16日,一位名叫斯特瓦特(Stwart)的英国人骑自行车在伊博族地区一个叫阿海尔拉(Ahiara)部落旅行时迷了路,当地土族人以为这个白皮肤的英国人“是鬼不是人”,于是就把他绑起来,将其杀死。随后不久(当年12月13日),英国殖民者率军队对阿海尔拉(Ahiara)部落及其附近的族民进行报复性的袭击,有数百族民惨遭杀戮。[10]26-27金认为,阿契贝把这一历史事件融入小说的叙事内容旨在揭示“白人殖民势力的残暴本性”,讽刺西方基督教 “上帝面前人人平等”的教义。[8]92笔者十分认同他的观点。

《瓦解》是一个表现“跨文化冲突”的文本。[7]84作品再现了殖民主义车轮下非洲人民的生活变迁,尤其是西方外来强势文化对本土弱势文化所造成的强大冲击和破坏作用。与其他非洲后殖民作家一样,阿契贝最为关心的问题是,被西方殖民主义包围的非洲人民何去何从?他们如何从传统社会步入现代世界?如何处理非洲旧有的、本土的或传统的价值观与新式的、外来的或现代的理念之间的冲突?[19]148阿契贝脚踏非、西文化两只船,他的“离散”意识使他能“在世界中发现家园,或在家园中发现世界”。[20]93我们发现,他并没有因为殖民主义的霸道、野蛮而否定现代西方文化的时代合理性。《瓦解》的第三部分写到,那些曾经被部族视为贱民的“奥苏”(osu),那些被抛弃的病残者,那些失意者和零余者,那些被扔在“邪恶的林地”里的双胞胎都无一例外地得到了基督教教会的救助,最终有了生活和精神的避难所。结合前面的分析,我们可以推断,作家推崇的现代化是一种文化的多元化,而不是一种文化代替或压迫另一种文化;他所追求的明天世界是一个黑白文化呈现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多元文化共生”[21]636的大同世界; 他所希望构建的是一个“同蓝眼睛的兄弟相亲相爱”[22]185的新社会。

或许我们可以说,阿契贝寻求的是一种“文化相对主义”(cultural relativism)。[注]关于阿契贝的“文化相对主义”,国内学界已有论述。参见陈榕. 欧洲中心主义社会文化进步观的反话语——评阿切比《崩溃》中的文化相对主义[J]. 外国文学研究,2008(3):158-169。“文化相对主义”是20世纪下半叶以来随着“文化多元主义”(multiculturalism)出现而出现的一种倡导文化平等的理论,它的初衷是“对抗19世纪科学界那些美化西方社会、贬损非西方文化成就的种族中心主义论调”。[23]40它推崇一种“文化的互为主体性”的理念,旨在引导人们看待他族文化时能“在他人那里看到自己,在自己这里看到他人”。[24]170阿契贝曾经公开声明,他的创作活动旨在“超越种族和文化界限以达到人类普遍沟通,借此促进对于所有民族的尊重”。[25]514从某种程度上讲,《瓦解》中两位白人牧师形象的“并置对照”(juxtaposition)凸显了作家的这种跨文化“商讨”(negotiation)[26]274-275意识: 布朗先生能够尊重当地的风俗习惯,与族民交朋友,并倾听他们的想法,凡事总能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所以他在任期间族民与教会之间尽管关系紧张但双方还不至于剑拔弩张,水火不相容;布朗先生的继任史密斯牧师却是一个性格偏执,心胸狭小,鄙视异己,报复心极强,从不妥协退让,所以他接任后族民与教会的关系急转直下,矛盾最终激化,难以调和。塞林娜·查赫赛伊德(Selena W. Zahrsaid)颇有见地地指出,史密斯的英文名字为Smith,意为“金属工匠”,此名字暗示了该人物作为“僵化、定型的欧洲殖民主义者”的思想性格;[27]116-118布朗先生的英文名字为Brown,意为“棕色”(该颜色融合红黄两种颜色),此名字暗示他能“成功地徜徉在殖民与被殖民的泾渭分明的文化中”。[27]31-32

外来强势文化的入侵常常是导致本族文化传统崩溃的重要外因,但社会的进步往往得益于多种文化的撞击与融汇。阿契贝似乎看到了非洲古朴文明的局限性,于是他放眼世界。他深深地意识到,西方殖民主义及其文化思想长驱直入,致使非洲封闭的传统宗法社会和自然经济体系土崩瓦解,但他似乎也意识到这是一场革命,“像其他革命一样,它带来了积极的替换价值”;[22]187它破坏的同时,也开始了某种重建。换言之,作为西方文化与非洲文化的“杂交者”,阿契贝在感叹非洲往日的时光一去不复返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显露出民族主义精英分子们所具有的“双重视界”,即那种“在本土文化与西方文化之间寻找恰当的结合点”[28]48的融合意识。应该说,阿契贝不是一位拒绝历史变化的守成主义者。他并没有把西方殖民主义视为洪水猛兽,所以在他眼里更为重要的是,在那种个人力量无法改变的历史洪流中,作为弱国民族的国民如何及时地调整自己,发现自身的优势及存在的问题,并敢于吸收外来文化的长处,以尽快适应外部世界的变化,谋求一种有尊严的生存之道。阿契贝所倡导的是一种西方与本土文化“汇化聚成”(syncretism)的理念。[注]有论者指出,这种“汇化聚成”的文化理念强调前殖民地时代原住民文化的优良成分,欢迎外来文化的积极因素,并把它们创造性地结合在一起,以打造出“一种健康的、卓越的新文化”。见许宝强,罗永生. 解殖与民族主义[M]. 北京: 中央编译出版社, 2004:86-87。笔者认为,小说中那个描写部族人兴高采烈地捕捉蝗虫,并用棕榈油烤着吃的场景[3]38-40是作家文化融合思想的生动隐喻:白人殖民主义如同蝗灾,[注]对蝗虫的象征意味,有学者已作了颇为细致的分析,认为来势凶猛的蝗虫象征了西方殖民主义对伊博族传统文化的吞噬。参见文后参考文献[27]第133-136页。但何不考虑把蝗虫炒了吃,以补充食物营养的不足呢?

(本文写作的过程中,Damian Shaw 博士、周玉军博士、郭琦女士提供了不少宝贵的信息和研究资料,特此致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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