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文
(国防科学技术大学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湖南 长沙 410074)
汉斯·摩根索的巨著《国家间政治:权力斗争与和平》(Politics Among Nations: The Struggle for Power and Peace)[1]全面奠定了国际政治理论现实主义学派的理论基础,在当代国际政治思想史上具有不可磨灭的价值。该书于20世纪80年代被译成中文引入国内以来,引起了学术界的极大重视,被中国学者认为是“使国际政治学成为一门独立的系统化的社会科学门类的关键作品”[2]93, 各种研究它的文章和专著数目众多,内容涉及广泛,对书中体现的汉斯·摩根索的主要思想如权力政治思想、威望政策思想、意识形态思想、伦理道德思想、均势理论思想、世界和平思想等都有专题研究,[注]在国内,研究汉斯·摩根索的综合性著作主要有:许嘉著《权力与国际政治》,长征出版社2001年出版;张丽东著《永远的摩根索》,学林出版社2003年出版。专题研究论文主要有:史文涛撰《汉斯·摩根索的国际社会情结解读》载于《山西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1期;《摩根索意识形态学说解读》载于《美国研究》2008年第1期;许嘉撰《论汉斯·摩根索权力政治理论的特点》载于《欧洲》1991年第1期;吴玉红撰《论摩根索的威望政策理论》载于《大连海事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3期;张清撰《摩根索道德伦理思想的逻辑》载于《世界经济与政治》2006年第4期;《摩根索国际政治权力与利益理论》载于《太平洋学报》2006年第4期;赵英撰《摩根索的均势理论及其现实指导意义》载于《山西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6年第4期;赵银亮撰《摩根索地缘政治观及对美国外交的影响》载于《学术探索》2003年第4期;李南移撰《摩根索现实主义理论的权力概念解析》载于《国际关系学院学报》2005年第4期;王刚撰《摩根索现实主义“六原则”的再诠释》载于《郑州航空工业管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4期;徐晓明撰《世界和平的主要方案—汉斯·摩根索的世界和平观研究》载于《华东理工大学学报(社科版)》2001年第3期。但学术界对其关于世界和平的重要设想之一的裁军思想研究不多,国内还没有这方面的系统阐述。其实裁军作为达致世界和平理想的重要支柱,在整个汉斯·摩根索的国际政治理论中有重要地位,是其设想的以“限制求和平”的一种非常重要的手段和途径。本文拟对汉斯·摩根索有关裁军的思想进行简单梳理,以求教于方家。
为什么要裁军?这是汉斯·摩根索有关裁军议题首先要回答的问题,也是其裁军思想的逻辑起点。汉斯·摩根索不同意当时流行的裁军哲学,因为它假设“人们之间之所以战斗是因为他们拥有武器”,[1]444其逻辑结论就是:如果人们放弃一切武器,则一切战斗便无可能。在汉斯·摩根索看来,人们打仗并不是因为他们拥有武器,人们拥有武器是因为他们认为打仗是必须的。从权力政治的哲学出发,汉斯·摩根索认为裁军“是权力均衡规律在军备领域的必然结果”[1]434。军备和军备竞赛是国际舞台上权力斗争的最重要的表现之一。国家之所以要武装,原因无非有二:或者是出于想自卫,抑或是想要进攻别国。从原则上说,所有政治上活跃的国家都参与权力竞争,而军备是权力不可或缺的因素,故每个国家都渴望尽可能实现最佳武装。在军备方面感到劣于B国的A国,必然寻求至少与B国平等,而B国也力求增加或至少保持对A国的优势。当两国都有一种限制权力竞争而寻求和平方略时,通过谈判而达致削减某些军备的裁军行为就可能出现。
汉斯·摩根索认为,所谓裁军,就是人们“为了结束军备竞赛而消除某些或全部军备”。[1]429要弄清楚裁军的概念,必须注意“裁军与武器管制的区别,普遍裁军与局部裁军的区别,数量裁军与质量裁军的区别,常规裁军与核裁军的区别”。[1]429裁军是削减或消除军备,而武器管制则是为了创造一定程度的军事稳定而管理军备竞赛。普遍裁军是指所有有关国家都参加的那类裁军,局部裁军是涉及数量有限国家的裁军。数量裁军旨在全面削减大多数类型或所有类型的军备,质量裁军仅仅是某些特殊类型的军备的削减或废除。核武器和常规武器的区别则与武器管制和裁军的政治和军事先决条件有关。应当说,汉斯·摩根索提出的这些区别有助于进一步厘清裁军的概念,实际上也提出了有关裁军的主要类别。
从19世纪以来,国际社会为维护和平的实际性措施和制度一直遵循着三条不同的途径进行:(1)限制国际政治中的破坏性倾向和无政府倾向;(2)通过彻底消除国际争执中的破坏性倾向和无政府倾向改造国际政治;(3)通过把国际政治中的无政府倾向排除出理性目标来调合利益分歧。在所有这些“以限制求和平”方略之中,“持续最久的便是裁军的努力”。[1]429在汉斯·摩根索看来,源于19世纪的近代裁军是作为实现普遍和解的一个步骤而出现的,是与国际关系中政治家们越来越多的致力于国际秩序与和平时期一同到来的。从1816年俄国沙皇向英国政府建议“同时削减各类武装部队”伊始到1899年第一次海牙和平会议,再到1932年召开的世界裁军会议,最后到《联合国宪章》继承《国际联盟盟约》的未竟事业,试图在原子武器裁军和常规武器裁军作出区分,以前者来带动后者,人类裁军的努力不可谓不漫长。但成果怎样?汉斯·摩根索的结论是:“裁军努力的历史是一部失败多成功少的历史。”[1]429
这是汉斯·摩根索裁军思想的主体。在他看来,任何特定的裁军努力的成败,都有赖于如何回答裁军的有关四个主要问题:(1)不同国家军备的比例应是多少?(2)在这一比例之内,为不同国家规定不同类型不同数量的军备所依据的标准是什么?(3)一旦以上两个问题得到了解答,那么,从人们所希望实现的军备削减的角度来看,这些答案的实际效果怎样?(4)裁军对国际秩序及和平问题有什么样的影响?[1]434简单说来,即军备比例问题、配置标准问题、实际效果问题、现实影响问题。
军备比例问题。是平等,还是一方优于另一方?这既是两国军备竞赛的利害所在,也是裁军委员会和裁军会议上的首要议题。汉斯·摩根索从权力竞争的角度论述了局部裁军条件下协议达成的三种可能性:第一,有关国家不参与同别的国家的权力竞争(如美国和加拿大之间的《拉什——巴戈特协定》的成功缔结就是双方发现权力竞争根本不会转化为对彼此领土的武装冲突);第二,一国或一个国家集团对另一国或国家集团拥有压倒性优势而把有利于自己的比例强加给对方(如1922年《华盛顿条约》中美英与日本的关系);第三,两个或更多的国家发现有节制的权力竞争和军备竞赛对自己有好处(如1935年的《英德海军协定》就是对双方都有好处的军控条约)[1]434-437。这些实际上都是把国家之间的权力竞争消除,或者把之转化为一种规范化的、相对稳定的、通过军备比例反映出来的国际关系势态。如果大多数或所有大国在寻求普遍裁军的同时进行权力竞争,就军备比例达成协议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这也是历史上普遍裁军失败居多的根本原因。
配置标准问题。这是继不同国家间军备的比例问题解决之后必须予以回答的问题,即关于军备比例分配给不同国家所依据的标准是什么。汉斯·摩根索指出:裁军时各个国家的军备标准往往是各国的军事需要,而军事需要又是“由它们的政治目标决定的,与客观准则毫无关系”,“政治解决必须先于裁军,没有政治解决,裁军就没有任何成功的机会”。[1]441明显的例子是法德在1932年世界裁军会议上的争执:德国要求与法国实现军备上的平等,法国同意把这一比例作为一个抽象的原则,但其要求的实际军备标准是把自己的优势地位永久化;而德国则把这个抽象的比例转变成了倘若付诸实施就将使德国优于法国的具体标准。德法两国的权力冲突使两国不可能达成任何裁军方面的协议。
实际效果问题。即以上两个问题得到解决后,军备削减的实际效果怎样?用汉斯·摩根索的话讲,就是“裁军意味着军备的削减吗?”[1]442很明显,答案是否定的。裁军可以是军备的削减,也可能是“在某种限度内增加军备”[1]443。1922年《华盛顿条约》、1930年的《伦敦条约》和1935年《英德海军协定》虽使用了限制性的语言,但与裁军毫无关系,都是缔约国在一定限度内发展军备的“许可证”。
现实影响问题。也即,裁军意味着和平吗?或说,全部军备的削减或某些军备的消除将会对国际秩序与和平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呢?[1]444汉斯·摩根索认为,“削减一特定时刻实际或潜在可用的武器数量,并不能对战争的发生造成影响”[1]445。完全消除某些类型的武器将会对战争技术、继而对战争行为产生影响,但很难看出这如何能影响战争的频率或完全消除战争。虽然如此,但裁军肯定不是对国际秩序和平完全无影响。裁军像军备竞赛一样,是有关国家之间权力关系的反映,也会对它赖以产生的权力关系发生反作用。正像军备竞赛通过它所产生的恐惧和造成的负担加剧了权力斗争一样,“裁军通过减缓政治紧张局势和在各国间建立对彼此目标的信任而促进了政治形势的改善”[1]448。这就是裁军对确立国际秩序和维护国际和平的重要贡献。
汉斯·摩根索是对核裁军最早进行系统研究的国际关系学者之一。他认为“武器管制是一种通过增加军事稳定来巩固国际和平的努力”。[1]448为什么武器管制在核领域得到了有限的成功呢?原因是“因为主要核大国有能力达到确保摧毁的最适度,超越这个最适度是不理智的”[1]448。这个最适度可以界定为:为摧毁未来敌人的军事设施、工业和人口中心所需要的核弹头及发射系统的可用数量,获得超过此数量的额外的弹头和发射装置就是一种浪费,因为这样做一点也不会增加它的军事权力(虽然可能增加其政治权力)。在一定限度内,核武器数量上的差距并不影响质量上的平衡。大国要承认核武器和核战争是非理性的。通过管制以稳定核武器竞赛符合核武器国家的共同利益。
核武器管制的方式和途径,汉斯·摩根索归纳了三种[1]449:(1)通过单方面的行动限制核武器和发射工具的生产。这种单方面行动是基于某国自己对威慑和实际核战争所需要的核武器的充足数量所作出的判断。如美国主动削减了某些类型导弹的生产。(2)相关国家通过默契来管制核武器和军备。这类管制往往是一方的行动或不行动以另一方的做法和反应为条件。美国和苏联从1958年到1961年终于停止了在大气层的核试验就是此类管制。(3)国家可以通过正式协定来管制他们的核武器和军备,如《部分禁止核试验条约》等。
利用常规思维已不能理解核武器的管制问题了。传统意义上的“武器”和“战争”等词汇也已经不能适应核武器带来的变化,反而容易掩盖新现象的真谛。“文化滞后导致我们企图用旧时代的思想和行为方式来解决核时代的问题。”[1]451以常规方式处理核武器的探索,是1945年以来形形色色核战略的主旋律。
核武器的管制面临着理论与实践的脱节问题。“要使核武器的管制成为可能,就有赖于主要核大国有能力达成一个在理性上不可超越的确保摧毁的最适度。但在实践中,核武器的管制则有赖于核技术的稳定,因为只有在这一前提下,有关国家才能停止竞争。”[1]458但技术上的稳定是暂时的,只要军事竞争的政治原动力继续存在,常规武器与核武器之间的根本区别仍未划清,则裁军就不可能,武器管制也是脆弱的。
汉斯·摩根索以上关于裁军的论述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任何理论,都是一定的历史存在的反映。要认识某种理论也必须回归它的社会、政治、经济等本原”。[3]21汉斯·摩根索的裁军思想就是建立在其对客观历史和国际形势的分析之上,辅之以个人的主观经验形成的。其特点可概括为:
众所周知,汉斯·摩根索是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之父。现实主义理论的三个核心假设是摩根索裁军思想的基本出发点:(1)主权国家是国际行为的基本行为主体。同样,它也是裁军的主要行为体。(2)国家以追逐权力和利益为目标,并努力实现权力效用的最大化。“在权力斗争中,各国奉行的政策目标不是维持现状,就是谋求帝国主义的扩张,或是获得威望。[4]83”汉斯·摩根索认为,裁军和军备竞赛反映的是权力的竞争,是有关国家之间权力关系的反映。美苏、法德裁军斗争的历史表明:裁军是表面层次,权力斗争是基本层次。“每一方都力图最低也要维持现存的权力分配,最高则要使权力分配发生对自己有利的改变。[1]439”(3)国家行为是理性的、自私的,任何国家外交行为的采取都会考虑到自身的利益。作为一种维护权力的手段,裁军是国家理性行为的一种体现,通过这种手段来实现权力的分配,以及为实现权力效用的最大化提供保证。
马克思主义认为,理论是时代的反映和需要;理论研究的实现程度,取决于理论研究满足实践发展的需要程度。汉斯·摩根索经历过两次世界大战,对战争的残酷性和裁军的失败历史有较为深刻的认识。怀着对世界和平的深深忧虑和祈盼,汉斯·摩根索构建了有自己特色和时代观感的裁军思想。其裁军思想中有很大一部分比例是对核武器管制问题的讨论,这是当时迫切需要解答的问题。他生活的时代(1904—1980年),人类已经迈入核武器的门槛。《国家间政治》1948年首次出版的时候,原子弹已经有3岁了。国际社会也意识到了原子武器的巨大威力,试图对原子能进行某种国际控制。随着核武器从一国垄断到多国拥有,其管制问题也成为裁军的首要问题,汉斯·摩根索一直在与时俱进的思考着这个问题,从而也构成了其裁军思想的重要内容。
从《国家间政治》一书分析来看,汉斯·摩根索在研究裁军问题的方法上主要有三种:历史方法、哲学方法和统计方法,但在三者之中使用最多的是历史方法。在论证自己有关裁军的观点时,各种裁军的史料、条约他都能信手拈来,为己服务。他的裁军思想和理论的表述方式,已形成了这样的程式:提出观点→用历史证明观点→结论。如果我们以研究方法来划分国际关系理论学派的话,他的方法属于定性分析学派,因为这一分析方法也有三个基本步骤:(1)确定判断一个事件或事物性质的标准;(2)观察所研究对象的特征;(3)判断研究对象所具有的特征是否与性质判断的标准相符。[5]116很明显,二者是对应的。许多国际关系学者都采用这一分析方法,但即便是在这一学派中,汉斯·摩根索也是最典型的例子,因为他的研究(包括裁军研究)几乎总是离不开上面的程式。
如他其他思想一样,裁军思想逻辑严密,论证充分,许多观点经得起时间和实践的检验,同时也是把“政治学、历史研究和政策研究结合起来的范本”[1]3,不过其存在的不足同样明显:
军备控制(Arms Control)可以定义为“国家间用以调整它们某些军事能力和潜力方面的任何协议”,由赫德利·布尔和托马斯·谢林等学者20世纪60年代首先提出。[6]1-2它与裁军两个概念在很多场合被人们同时使用,包括汉斯·摩根索。实际上,二者是有区别的。军备控制与裁军代表着两种不同的哲学理念:前者承认国家冲突的不可避免性,接受武器存在的现实,目的是通过对军备竞赛和军事危机进行管理、控制,限制各国诉诸武力的手段,保持相对的军事稳定性;裁军则建立在通过减少或消除武器从而减少或消灭战争的思想前提上,目的在于扭转现状,通过结束军备竞赛来消除敌意、消除战争。原始意义上的裁军带有明显的铸剑为犁的理想主义色彩。而军备控制则是一种较为保守的指导思想,通过对军备竞赛的管理、控制以求得军事平衡,维持各国间的均势,以均势求安全,这实际上是一种现实主义的国际关系理论观点的反映。裁军与军控是一个涉及武器与战争关系的问题,两种观念是不同的国际关系理论对该问题不同回答的体现。作为现实主义集大成之《国家间政治》,尽管被多次增订修改,但都没有区分这两个概念。
汉斯·摩根索从现实主义的悲观论出发,得出“裁军本身解决不了裁军的问题”,“军备是某些心理因素的结果。只要这些因素继续存在,国家武装自己的决心也将继续存在下去,而这种决心将使裁军不可能实现”的结论。[1]459实际上,在国际法框架内,通过政治和外交手段,通过合作而非对抗、对话而非施压,国际社会已经在裁军领域取得了一些重要成就,还必将取得一些更重要的成就。[7]50-55不仅于此,如前所述,汉斯·摩根索还低估了裁军对国际和平与安全的作用。的确,武器与战争的关系一直是国际关系理论中的一个争论的话题,没有人能保证“消灭武器就能消灭战争”,裁军不可能消除战争的根源,但也要看到,裁军在消除武器竞赛引发的战争隐患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因此各国应尊重并发展它。国际社会应有这样的共识:在走向彻底裁军这一理想目标之前,对军备发展进行积极的控制以维持全球相对稳定无疑是一个必要的现实选择,这有利于和平的构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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