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连青
(成都大学 四川成都 610106)
臧否人物 是非自在
——从萨加尔身上看左拉的爱憎
刘连青
(成都大学 四川成都 610106)
重新解读左拉的小说,对于了解、批判现实社会具有一定的意义。如果说萨加尔在左拉早期作品《贪欲》中的性格还比较单一和平面化,那么,在《金钱》中,萨加尔形象的立体性就更加明显了。萨加尔形象的非脸谱化,提高了读者艺术的审美兴奋。左拉对于人物形象性格和精神的多元表现,扩充了人们阅读过后的自由联想以及无穷回味。
左拉;萨加尔;金钱欲望
左拉生前最痛心的事,莫过于有人对他,以及对他的作品不作全面审查和评价,而又随意发表意见的轻率。法兰西第二帝国的资产阶级因为左拉作品不留情地描绘出了他们的生活糜烂与虚伪,“抨击一个阶级”,于是诋毁和谩骂左拉的话语甚嚣尘上;法兰西第二帝国的文化审查当局,也因左拉对其制度腐朽和腐败的揭露而大为光火,下令禁止报纸刊载他的作品。第二帝国以贵族政治判决一部文学作品的死活,诋毁一个作家的声誉,是资产阶级和封建官僚联手维护自身利益的滥用公众权力的结果。
毋庸讳言,包括我们在内的不少文化人,还有雨果和福楼拜(他说自然主义不是什么好东西),与左拉之间存在过创作思考的误会,很长一段时间,左拉在我们的文艺学、文学史中成为被批评或被否定的对象。20世纪 70年代,一部由苏联学者编写的、中文译名叫《艺术论集》的书,将左拉的自然主义与颓废派和现代派视为批判的同一。从艺术角度考察,回顾既往,显而易见,评论家们对左拉作品的理解分歧,源于对他的自然主义理论的诠释的差异。
十九世纪中叶以后,人类科学发展与进步的研究成果,丰富了作家左拉的头脑,诸如达尔文的进化论,泰纳的艺术思想中关于“家族、环境、时代”的学说,贝尔纳的《实验医学导论》和当时著名神经病医生萨尔高的《神经系统疾病教程》,这些对人的精神剖析都体现在左拉作品对家族或个人命运遗传病理解释之中,人称“科学决定论”scientific determinism①,不是听天由命的唯心主义宿命论。左拉对他笔下人物做精神思考,挖掘他(她)们人格发展的“内环境”(遗传病理)影响,并非毫无道理。综观西方文学人物系列,阿喀流斯的固执,阿巴公的吝啬,哈姆雷特的优柔寡断,卡门的放纵与自由,就带有人类的天性(精神)与种族素质特征,而且不仅表现在这几个文学形象身上。近有报道说,已故歌王迈克尔·杰克逊的怪诞,跟他父亲性格波动有关。人类先天固有的心理(精神)特征:利己、情欲、诸种遗传症等,诸如此类的个人的原始因素,受后天特定环境力量(社会风气)的诱发,加之个人道德抑制机制萎缩,酿就了多少人的性格悲剧。左拉与前辈作家们的写作区别在于,前辈作家们发觉到了人的天性存在与表现,如实写来,自然是模本;左拉有了医学知识支撑,将这种人的“内环境”失调的病理特征点穿了,说明了,揭示了自然的真实。
在十九世纪,将科学研究与文学结合起来,提出写作“实验小说”、“医学小说”,将作家与医生合一,左拉应该算是第一人。值得注意的是,左拉不是以此作为他出名的捷径而是要丰富文学的表现手法,是一种文学的改造与革新,拓宽了文学中人物内心世界的表现空间。最根本的是提出了、坚持了作家创作态度的科学性,即真实性,也是左拉的创作信条。左拉的自然主义追求的科学性,在他的作品中接受了历史的检验。就是在今天,也没有人能说左拉对他经历的生活,对他描写的时代撒了谎。左拉说过,作家写作时要像一个外科医生那样冷静。这里的“冷静”,不是,也不应该是雨果强加的所谓“冷漠”。它是科学的冷静,是实事求是的冷静,不带个人好恶的冷静。医生治病要对症施治,不为病情危重而拒救,亦不因病人身价特殊而趋附。科学的态度就是求实。左拉的自然主义确实强调艺术刻画细微、表现逼真,但它的真正核心意义是要求作家忠于生活的理念。左拉的自然主义文学是“虚伪文学”的对立面,“我要活在世上,愤怒而疯狂地反对虚伪的天才”②,因为左拉目睹市面上的虚伪文学受到重视和奖赏。左拉以医生比喻一个作家,是指作家要像医生那样坦然面对病症与病人,在展现生活时,不自欺欺人,给丑恶贴金;不图谋私利,将黑暗写成光明。正是有了这样的真诚底气,左拉才敢说自己不做“编造事实,想象之类的事”③。是的,左拉也说过:“我看见什么,我说出来,我一字一字地记录下来,仅限于此;道德教训,我留给道德家去做。”④。左拉的创作实践证明,他始终把所描写的人和事,按照已被确定的事实来接受,并且告诫写作的人们“不要再凭我们个人的感情,对它妄加推测”。在这里,左拉反对的是虚伪的、欺骗的文学,而不是主张作家对所写的人和事无动于衷,不辨是非,不分好歹。其实,写什么,怎样写,已经包含了作家个人情感和思维的倾向性。左拉的话,旨在表明他无意露骨地对他的读者施加说教罢了。实际上,左拉从不否认在创作活动中作家的个性、气质会被体现出来,《左拉》传的作者拉努说,左拉本人也是“通过创作来宣泄自己的思想感情的”⑤。左拉的自然主义认为,一个作家像科学家一样,改变世界要靠充分了解这个世界而不只满足于对它做一个简单的评语。自然主义重观察,但它更重视在观察中对事物的了解与理解,正所谓“要想战胜它,就得先了解它”。所谓让道德家去评说一语,是左拉约束自己的写作尽力摆脱主观主义和理想主义之嫌的潜台词,不能认为是他放弃文学教化作用的对天发誓。
雨果说,天才如果袖手旁观,即使他优美出众,也是畸形的天才。左拉不是畸形的天才。凡有生活阅历的人都知道,作家强行灌输的思想与读者从文本中自己体会出来的结论,有着截然不同的社会教谕功效。这是一个普遍常识:人们自己费力获得的东西,每每终身难忘,影响深远。艺术是寓意,宣传是直白。左拉曾经有过崇拜浪漫主义的狂热,正是这样,他熟悉当年那些浪漫主义者暴露出来的理想主义的空喊之于事无补,所以,今天他说这些话,乃三省吾身,痛定思痛,绝非无的放矢。
左拉说:“我要观察一切,了解一切,道出一切,包括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物!我要写出一部包罗万象的史诗!”⑤“一切”和“包罗万象”,对左拉而言,不是毫无意义的、杂乱无章的生活琐碎事件的罗列。《卢贡·马卡尔家族》(下称《家族》)的第二部小说《贪欲》(法文书名La curee)的英文本 The Kill的译者布赖恩·尼尔森 (Brian Nelson),在他的介绍左拉和自然主义的行文中写道:Despite Zola theoretical commitment to documentary accuracy,it would be profoundly mistaken to equate his naturalism with inventory-like descriptions.His descriptions provide not merely the framework or tonality of his world but express its verymeaning.(尽管左拉理论上主张描写应如文献般精确,但是,如果把他的自然主义等同于记流水账,那会是大错特错。他的描写不仅提供了他所处世界的架构或色调,而且传达出了它的真正意义)⑥。虽然十九世纪法国美学家、文艺评论家保·拉法格对左拉的作品颇多微词,但也公正承认左拉描写和分析的是“现代巨大经济机体和它们对人们的性格和命运的影响”,并以此成为法国作家中的“革新家”,在现代文学中占有一个“卓越的特殊地位”。关于《金钱》,他作了肯定表述:“像《金钱》这样一部小说,远远超过了普通的小说,它以大胆表现并分析社会现象为己任”⑦。
冷静观察生活的左拉,在写作中却是充满感情和社会思考的,小说《金钱》(《家族》中的第十八部)再一次表现了作家对第二帝国的仇恨,他憎恨在帝国的腐败环境中滋生出来的胆大妄为、野心勃勃的金融家萨加尔,同时,又站在道义的立场,当萨加尔被冤时,站出来替他作无罪辩护,力点穴道,戳破了小罪犯是大罪犯替罪羊的官场黑暗。塑造萨加尔这个人物形象,展现了左拉的“自然主义的辩证力量”,否定了萨加尔,再用萨加尔这个被否定形象否定第二帝国,收一石二鸟之效。
如果说萨加尔在左拉早期作品《贪欲》中的性格还比较单一和平面化,那么,在《金钱》中,萨加尔形象的立体性就明显了,个人气质表现为野心、狂热、勇敢、大胆,连他最亲近的女友嘉乐林夫人,直到事态结局的时刻,仍然断定不了他“到底是一个流氓还是一个英雄呢?”(参见左拉《金钱》,中译本第 456页,金满城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版,下同)左拉成功地塑造了一个集正与邪、好与坏,不乏同情心又不顾小股民破产的一个多侧面、多层次的艺术典型。左拉对萨加尔的人格和道德作了一分为二的表现与描绘,这些都集中表现在他的金钱欲望上。在第二帝国资本主义腐败社会中,个人气质缺陷(弱点)——贪婪——被激活了,并不断地分蘖,膨胀,蔓延,私欲走到了一个极端,祸害也接踵而至。左拉说萨加尔“他只有在这一制度下才感到自己是活着,在生长,而且充满了活力”(同上第 6页),萨加尔本人也毫不隐讳自己“对于皇帝的感恩之情,我从来也没有失悔过”,他信仰专制制度,崇拜拿波仑三世,相信法国的昌盛,“全靠某一个人的天才和力量”(同上第 203页),所以说,他是一个融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于一体的混血儿,一个暴发户。萨加尔的悲剧结局,是他的“内环境”与“外环境”的互动效应,是巴黎资本社会的产物,是左拉的“实验”结果。在巴黎激烈而险恶的经济博弈 (the kill猎获)中,萨加尔不是破产第一人,又非一般的破产户,在政府里有做大官的哥哥卢贡大人罩着,即使判了死刑,好歹也要留条命。萨加尔在金融市场的沉浮,给小说《金钱》赋予了深刻的社会寓意。
左拉写的萨加尔属于“无耻又具有才干的人”那一类,作家对他有爱有憎。左拉在一次次肯定与否定交织中,完成了社会对这个人物的褒贬。作家对他笔下人物臧否的二重性,是社会现实存在的反映,是艺术的真实,人们认同一个真理:世间事物无不可以一分为二。
萨加尔从《贪欲》中的房地产投机活动中被抛了出来,进入《金钱》后,还有可供租赁和买卖的土地在手,他的名分还属“地主”。一个号称“不屈不挠即便死了也要站直的人”(同上,第 392页),心不死,总想抓住机会,东山再起。他曾经协助一位拥有两亿法郎遗产的寡妇筹办慈善机构“儿童习艺所”,他努力工作,表现出灵活、忘我、忠诚和牺牲精神,保持个人清白,决不从建设款项中揩一点油,算得上是“最积极最诚信的合作者”(同上,第55页)。但是,他的野心越来越大,梦想吹胀了他,“他要征服巴黎,做一个慈善事业之王,成为一大群穷苦人所敬爱的上帝,变成独一无二的深得人心的人物,由他来操纵着世界”(同上,第 56页)。寡妇没有采纳他的建议,然而,陷于失落中的他,战斗的欲望更强烈。在小说中,左拉还直接描写一个年轻的马克思的信仰者在积极地为按劳分配的新社会绘制蓝图,作为一种社会思潮,触动了萨加尔非是不可理喻之事。正如今日苛刻对待员工的老板,鹦鹉学舌外来文化,也奢谈他的“人性管理”一样。左拉也相信,如果萨加尔善用他的才能,他的手段,他的机智,顽强地坚持下去,会赢得战斗的胜利,但是,他偏离了正道。
萨加尔真正事业的开始,是认识了从东方归来的哈麦冷工程师和妹妹嘉乐林夫人之后的事,听他们讲述埃及、苏伊士、塞得港、大马士革以及那里蕴藏着的财富,并打算在东方开垦沉睡的文明,让古老的土地再生的计划。这一切燃起了他的希望,他也要在这片处女地上,与他们共同筹措,创造一个轰轰烈烈的开拓事业:建海港,开矿山,修铁路,成立银行,投资赢利,制造一个辉煌的金钱世界。他向嘉乐林夫人描绘,火车奔驰在荒野的世界,那是何等的一种革命事业;工商也可以快速地发展,那才是文明的胜利。当年十字军和拿波仑东进的历史鼓舞着萨加尔,他要来一次新的征服,不同的是,他不用古代的武力——刀与剑,而是用现代的金钱和科学的双重力量。萨加尔具有战胜一切的活动能力,在嘉乐林夫人眼中,他是勇敢的,稳健的,她看见他不断地与困难搏斗。于是,她相信他是一个有用的人,她寄希望于他用诚实的态度实现他哥哥的伟大事业。
左拉在《贪欲》中告诉读者,萨加尔的金钱欲望是发自内心的狂喜。他初到巴黎,走在大街上,目睹川流不息的豪华马车、琳琅满目的商店橱窗、色彩斑斓的衣着服饰、金钱滚动的光辉世界,他心醉神迷了,仿佛听见《麦克配》中的女巫在向他呼唤:”Thou shalt be rich!”(尔必富有)⑧。萨加尔对金钱,与其说是出于贪污,不如说是“感情冲动贪图享受”。金钱使他快乐,那种巨额款项从他手中流过的快乐,正如有人欣赏美女是饱眼福一样。他要积累,要拥有,但不是想把财富积累起来埋在地窖里,窃为己有,时机一到分给老婆,传给子孙。左拉说:“他从来没有占据过一笔财产为自己使用”(同上,第56页);他的儿子马克辛姆也承认他并不悭吝金钱,他的快乐是在金钱中取得他的“一切享受:奢侈、逸乐和权力”(同上,第 257页)),是的,他在巨大数字上进行斗争,像支配军队一样支配财产,敌对双方都以百万计财富进行斗争,或者失败,或者胜利,这一切都使他兴奋不已,“未来是属于大资本的”(同上,第 63页)。他声称“我们要创造一切人的财富”(同上,第 86页),嘉乐林夫人也承认在事业胜利时,“他是愿意提高自己的品德的”(同上,第 187页),但是,我们又必须看到,在他的金融活动中,在股票生意上,他又是杀手,在光天化日之下,从那些轻信的穷人口袋里,从对手的破产中进行“盗窃”,公众的财富听凭他个人支配。他要成为经济上的强有力者。金融战场,胜负瞬间,金钱即实力,他奉行强人逻辑:“吃掉别人以免被别人吃掉”(同上,第 57页)。“我们每走一步,就会压碎成千的生物”(同上,第456页),他实话实说,但却暴露了他进攻型投机者的不顾后果的猎获;为了金钱,他可以和著名的大盗签订条约。就此一举,读者不能不承认他是一个有魄力的,然而又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管它黑道白道。
萨加尔知道,有钱才能办事,他要实现开发东方的计划,钱是十分重要的。金钱帮助了科学的发展、社会的进步,所以他要努力去筹措资金,他的主意就是建立世界银行——严格说来,是一种信托公司的性质,创办目的是贷款给企业,从事金融投机活动。他认为,投机就是睹,是事业的中心和心脏。这心脏需要血来养,万流归大海,金钱就是它的生命线,他说“没有它,伟大的在资本运动以及从资本运作产生的伟大文化工作,是根本不可能的”(同上,第 128页)。他告诉人们,神秘的东方有着丰富的银矿、煤矿,开采出来就是财富。他坚信能带动其他大大小小的企业,形成了产业链,古老世界的繁荣,无以数计的黄金、白银会朝他这个投机者滚滚而来。于是,萨加尔打起他哥哥卢贡大人的旗号,四处招兵买马。卢贡位居内阁大臣,投资者眼睛盯着他,“没有卢贡,什么也别说”,既然有了卢贡“愿我兄弟成功的话”,投资者纷至沓来,既给了当权者面子,自己又从中得票子,是双倍利益的买卖。世界银行股东中有议员、爵爷和金融大鳄,他们的名字代表实力和信用,是银行的金字招牌,博安侯爵也看出,萨加尔要他出山就是要他的“名字”,因为它能够影响市场。萨加尔对有钱者,无论金额大小,劝说别人把钱拿出来流通,一个变十个,换取利润。他相信,一个苏能赚到一百个苏,酣睡的人也会翻身起来追逐这黄金的事业;一两个小时赚个一百万,哪怕危险重重,生死不顾也有人愿意来竞争。在世界银行的投机项目中,吃到甜头的人们醉意朦胧,赌性激昂,大家都变成了疯狂的贪欲人。萨加尔和他的董事们用虚构的故事来诱惑公众,加上人们对股票交易所的复杂经营过程的不知情,于是他们用一切无耻的手段吸引过路人,让大众的财富归于几个人的手中,满足了他们“极端的奢侈与享乐”。有了钱的萨加尔,在股民中享有魔鬼般的伟大,因为人们尊重金钱超乎尊重人类的美德。严格说来,萨加尔的银行组建工作一开始就在不规范中进行黑箱操作,股市上的一笔大的成功,还是靠从他哥哥的办公室里偷看文件得到的好处。嘉乐林夫人看出了他的弊端,告诫他“请你尽量少压碎一些人”。正如左拉指出的,有钱人受富有的迷惑,在金钱的狂喜中,往往忘记了道德两个字。
世界银行发财了,但是,在这一片光明的背后是黑暗。也许萨加尔不懂,因为他连《公司法》都不看;也许萨加尔有恃无恐,因为他哥哥是皇家重臣;当然也不排除萨加尔利用巴黎人金融知识的贫乏,于是随心所欲了。
既然银行组合属股份制,首先,发起人 (董事)都得把股金交纳入账,但是,这对萨加尔来说并不重要,几个大股东的股款是用转账方式来完成的,也就是说,不付现款。他给他的朋友萨巴达尼立了一个贷款户头,然后,就让他用这贷款买银行股票,他清楚明白这“不过是转账的把戏”。哈麦冷工程师的股款三万法郎,是用他银行董事长职务的未来六个月薪水填补的。我们有句话,空手套白狼,在萨加尔的操作下,高层股东人就这样发财。
其次,按法律规定,公司的资本全部认购以后才可以立案,才可以在公证处作合法声明。可是萨加尔竟玩瞒天过海的游戏,去公证人那里作登记,作声明,肯定所有的股份全部认足,资本已经收讫。这样的蒙骗,有几个人敢搞?然而,得到公证处顺利通过的个中原委,明白人只能看在眼里,想在心头。没人揭穿,揭穿了又能怎样?公证处不会有他的“理论”准备?或编一套骗人的鬼话?
从根本上讲,嘉乐林夫人反对将公司资本股份化,她希望发行公司债券,保障投资人利益的稳定性。夫人认为股票是投机,是赌博,但是萨加尔的谬论还头头是道:赌是动力,“倘若我们没有淫欲,我们会有许多孩子?”(同上,第 154页))
在银行内部,股票在正式发行之前,几个人就先开了一个会,把股票分配完,这是违法的;在银行没有真正获利的时候就预先决算,分配红利,这是违规的。既然银行已沦为萨加尔弄钱的工具,就任他摆布了。做假账“是一种自古已然于今更甚的不合法行为”,萨加尔也充分利用上了。银行会计的账是“凭良心做事”,只是具体账目不能详细报告罢了。虽然萨加尔只是银行经理,但是,实际上他行使的权力在董事长之上,甚至在董事会之上,银行政策萨加尔说了算。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独断,他造假董事会的会议纪要,不再使用冠冕堂皇的“意见一致”,却在一般问题上,杜撰不同的声音、不同观点的辩论,向股民报告,竭力表示董事会议事是民主的,决定是大家确认的。说也怪,晓得会议纪要是假的,董事们照样签字,弄虚作假成了一种风气。
在银行对外方面。萨加尔完全听从一个潦倒文人的建议,充分使用报纸的宣传功能。利用报纸散发股票虚假信息;因为报纸负责人对他讲,“有一张报纸就是一种力量”,“吹嘘总是好事”(同上,第 135页)),于是各种报纸沆瀣一气,刊发软新闻稿件赞美萨加尔,让人们注意他,诱发人们的投资欲望,吹胀股民的信心和热情。只有嘉乐林夫人看清楚了这一套,“大幅吹嘘的广告和用一堆泥沙造起来的这座巨大的公司,激发起人们对千百万财富的梦想的疯狂的流行病”。另外,为了提高宣传效应,他们收买对手银行的报纸编辑,“叫他不要说话”,对股东也搞收买政策:收买博安,让他百依百顺;收买雨赫,让他死心塌地;收买副董事长让他不经审查在一切文件或报销经费上签字。
萨加尔的个人行为确实使世界银行一度繁荣,不仅是快跑,简直是狂奔,一年多时间里,拥有股金量由二千五百万法郎,增值到两亿法郎。也就在这辉煌业绩、凯歌高奏的进程中,暴露了萨加尔一心向往“大资本”的利令智昏。正如萨加尔所信奉的:“最强大的帝国也可能崩溃”,想不到这崩溃的危机正在等待着吞噬他。
终于,萨加尔失败了,从巅峰跌落下来,虎落平阳,比前一次在《贪欲》中的破产更悲凉。萨加尔的失败是必然的,除了野心把他悬在空中,他的不良行为,也授人以柄,特别是得罪官宦、权贵,由人家罗织罪名,将其丢进牢房,并判他五年服刑。
股市上遭人袭击,使他一厥不振,不过,船破尚未沉没。
犹太商人甘德曼,就是他的股票市场上的死对头,他也知道,甘德曼是他“碰死的一块界石”,然而,他要和他斗。甘德曼虽然老了,可老而不衰,他思考的深沉性,远远高于萨加尔。他的冷静得利于萨加尔的狂热,他的逻辑推演压倒了萨加尔的感情用事。甘德曼不是一般的犹太人,更不是一般的犹太商人,他是一个“金融王国”的国王,他以金钱万能的法宝收买各国人民的心。在他的身边表现得那么谦卑的是宫廷大臣、高级官员、外国使节,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左拉说:“他,交易市场的无可争辩的主宰,大臣们只是他的伙伴,许多国家都在他的权威控制之下”,连萨加尔也怨恨他的哥哥卢贡倾向着甘德曼。甘德曼一开始就拒绝跟萨加尔合作,理由是萨加尔太感情用事,太富于幻想,看透了萨加尔的弱点。不过,一次市场交易中萨加尔的捷足先登,使他损失了八百万法郎,他笑谈一句“等于储蓄在银行”,类似人们说的“交学费”。甘德曼以他的奸滑和耐心,冷静地等待萨加尔自身发生裂痕。他从逻辑认定,过快的成功,虚假的繁荣,会带来更惨的失败。果然,机会一到,他以一臂之力,便让萨加尔在股市战场轰然倒地。股市的交易价格波动往往没有什么理性可言,一张股票必有它在理论上绝对不能超过的最高价值,一旦被人为地吹起来,股民们的狂热,在热闹的背面便是死亡。萨加尔的世界银行自己买自己的股票,自己赌自己的股票,自己抬高自己的股票行情,其后果是可怕的。萨加尔希望自己的伙伴大量买进,提高市价,可是,当股票的高额价值出现在伙计们面前时,他们为利所驱纷纷抛售,萨加尔诅咒他们“背叛”,但为时已晚。伙伴德格勒蒙许诺的后备金一亿法郎,是时也成为泡影,萨加尔的买进计划彻底完蛋。此时,甘德曼知道世界银行的资财枯竭,再也无力维持它的股票牌价,便大量抛售自己拥有的世界银行股票,一扎一扎地进入市场卖空,价格一落千丈,众叛亲离的萨加尔,面对自己的股票崩盘,既无招架之功,更无还手之力,败下阵来。小资产承受不住大资本的挤压,萨加尔接受了失败后应得的屈辱。如果只此一事,只要再筹到资本,他还可以死里求生,“我一定使一切重新活动起来”。可是,更严重的祸事让他彻底完蛋。
因为个人恩怨,有人从法律上暗算他:由人家立案,由人家取证,由人家作法律解释,由人家审判,官家专权,这一下萨加尔死定了。
两个男人包养一个女人,那是不能兼容的。萨加尔与男爵夫人的性爱,惹怒了夫人的另一个情人:德甘卜尔。德甘卜尔的背景很硬,是高等检察官,又是皇帝的朋友,后来皇帝任命他为司法大臣。平常戴着一副威严的职业假面具,一旦发现他的女人被人家睡了,盛怒之下,仿佛成了一个没有灵感的动物,对萨加尔吼叫着“你将来要付出你侮辱我的代价”。萨加尔真的确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萨加尔的股市失利,德甘卜尔利用司法程序介入,宣布世界银行破产,再由他的幕僚出面收集罪证,采取诱供方式,将欠债定为欺诈取财罪,又因为他们是执法者、审判者,“便在无边的法网中,在刑法条文的字里行间”寻找把萨加尔“抓”起来的理由。虽然人们知道萨加尔“背后有一个伟大人物”,但是,由于政见不谋,他和他哥哥闹翻了,卢贡也想丢掉这个家族赘瘤,这给德甘卜尔陷害萨加尔行动开了绿灯。司法证言是虚假的,会计的审计报告是错误的,在开庭审理几日前,判决书早已写出,所以,在法庭上,不管萨加尔的反诉如何英勇,抗辩如何正当有力,法官仍然宣判他有罪。与其他罪犯不同的是,在卢贡大臣的干预下,萨加尔在判决前已经获得假释,是以自由人身份受审的,所以在宣判后的二十四小时内,就在警察的眼皮下,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法国的大门。
虽然左拉不赞成萨加尔在资本市场的砍杀行为,但是他对萨加尔受到的冤屈,有着自己的观点和看法。按左拉的见识,萨加尔的胡乱作为,无非是一切银行经理都是这样做的,要坐牢,破产的要坐,即便那些信用稳固的,也要坐。如果说萨加尔搞的是阴谋,他的同谋者又怎么能免于罪责呢?枉法如斯,法律的公正性在哪儿呢?左拉用夹叙夹议的方式,表达了这样的思想:“人们不过是把他拿来作了替罪的羔羊,代表了一切不合法的人来受罪”。左拉进一步指出,司法官员的为所欲为,加重了而且无限制地扩大了这场世界银行的灾难。照左拉的判断,萨加尔有错,司法官员有罪,因为他说“值得控诉的人并不是萨加尔,而是官家、政府以及一切组织阴谋来消灭他,使世界银行死亡的人”。萨加尔出走了,世界银行垮了,银行股票持有人血本无归。
萨加尔形象的非脸谱化,提高了读者艺术的审美兴奋。人物形象性格和精神的多元表现,扩充了人们阅读过后的自由联想以及无穷回味,好亦不好,不好亦好。对萨加尔,儿童习艺所的孩子、落魄的伯爵夫人、贫穷的恋人,受他帮助摆脱被敲诈勒索的无辜者,还有他办公室的勤杂工等,都从内心感谢他,并为他祝福。萨加尔对这些人都有过善举,甚至将一个女孩从死亡中救出来。此情此景,读者见解可能有分歧,有争论,不过,取舍自有标准:不同时代,不同国度,不同人群,不同利益分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至今人们阅读兴趣不减,显示了艺术形象凝聚的永恒魅力。作者的爱憎自在其中。
注:
①⑥Emile Zola:The Kill,“Introduction”,p.vii,xviii, English translated by Brian Nels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2008。
②③⑤阿尔芒·拉努:《左拉》传,第 269页、第 174、第195页,马中林译,黄河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④《中国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第 1256页,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2年版。
⑦《艺术论集》,蒋其煌等译,第 12、25页,文化艺术出版社,1987年版。
⑧Emile Zola:The Kill,P.42 English translated byBrian Nels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New York,2008。
I106.4
A
1004-342(2010)01-52-05
2009-09-23
刘连青(1937-),男,成都大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