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静(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众所周知,中国古代素有编纂文献目录的传统。然而,二十四部正史中有艺文、经籍志者仅6部。①即《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宋史·艺文志》《明史·艺文志》。这几部史志目录不但没有通括历代,而且登录一朝著作又颇多遗漏,所以为后人补辑正史艺文志提供了前提。清代学者补史艺文志相习成风,其中五家为《晋书》补志,他们分别是:丁国钧《补晋书·艺文志》(以下简称《丁志》)、文廷式《补晋书·艺文志》(以下简称《文志》)、秦荣光《补晋书·艺文志》(以下简称《秦志》)、吴士鉴《补晋书·经籍志》(以下简称《吴志》)、黄逢元《补晋书·艺文志》(以下简称《黄志》)。光绪时的这五家补志之作,时代相距不远,都各不相谋,异方并起,互有详略异同。五志一经问世,对它们优劣高下的评判也随之而生。
在总的编纂体例上,为《晋书》补志的五家,皆按经、史、子、集四部分类编撰。据阮孝绪《七录·序》西晋武帝时荀勖“因《魏中经》,更撰《新薄》,虽分为十有余卷,而总以四部别之”,[1]钱大昕亦言:“晋荀勖撰《中经薄》,始分甲乙丙丁四部,而子犹先于史。至李充为著作郎重分四部,五经为甲部,史记为乙部,诸子为丙部,诗赋为丁部,而经、史、子、集之次始定。”[2]五部补志之作皆顺应晋时目录学的发展趋势,而且,《丁志》《吴志》《黄志》在各部的称谓上亦云:甲部经录、乙部史录、丙部子录、丁部集录。这就更充分地向世人表明晋朝时目录分类发展变化的过程,即:因图书文献的门类、数量的增加,四分法逐渐通行,并冠之以甲乙丙丁,李充之后以经史子集称之。然而荀勖、李充之后,国家动荡,道佛兴盛,中秘图书大都湮没。再加上“两晋南朝史学甚盛,晋史的撰人也最多……这些史书都没有艺文志,所以西晋至南朝,史家虽多,没有一个能超过班固”。[3]鉴于此种现状,五家为《晋书》补志。同时,五家亦认识到史志的重要性,《丁志·序》云:“史之有志,所以存一代典章制度。其体与纪传相表里,而尤要于纪传。治乙部者,不精研诸志,未足兴语史学也。”[4]黄逢元亦言:“……乃序之曰:呜呼!文章之升降,其亦系夫国之盛衰呼。”[5]3895
然而,在具体编纂的体例上各家又有所不同。《文志》前面没有总序,没有介绍编纂的体例、收书标准,王欣夫言:“《文志》六卷,无叙跋,恐非手定。”[6]《黄志》依仿《汉书·艺文志》,三十八小类之后皆撰有小序,如:易类之后的小序云:“东汉末流,以谶纬说易。魏王弼,独标新学,阐明义理。晋人承之,奉为宗师,入室升堂。韩伯最著,然祖尚虚无,流入荘老。清谈召祸,辅嗣是其作俑。顾夷起,而难之殆,当时之矫矫者也。干宝知空虚之壤道,竟欲以术数拯之。其说猥琐附会,而易道愈坠矣。注家今存无几,间引它书时,见《剩义》《归藏》汉亡,有薛贞注。《隋志》冠首,云:以备殷易之阙。兹复编始,以著晋儒好撰伪经之谬。”[5]3899此段小序包含四层意思:可以清晰地看出易类学术从东汉末期到三国再到晋时发展状况;社会动乱的原因;给《周易》做注,今所存无几,所录者是间引它书;说明作者自己将《周易》冠首的原因。《黄志》此种小序的撰写,清晰地向世人表明各种学术的流变,以辨章学术之得失,叙各家之流源利弊,或以析条目,这是其他四家所不及之处。
《丁志》附录创立存疑、黜伪二类,凡是撰人、成书年代有疑问者或确证伪书者都归依此类,由于两晋去今甚远,疑伪之书甚多,因此这两个类目的设立,使目录体例更加严谨。梁启超曾言:“此其特创之义例,深可取法。”[7]《秦志》后附石刻,这是此书的创例,为后代人所夸赞,同时这也反映出东晋佛道两教的兴盛。
在著述方式上,五志或先作者后书名,或先书名后作者。其中《丁志》《黄志》在每一小类末注明此类有作者名的几家、无作者名的几家、无卷数的几家,这可以让读者对此类在短时间内有一大概了解,清晰反映晋时此类文献的发展程度以及此种学术在当时的地位。比较之下,《文志》在这方面就很是简略,没有注明每类文献总的家数、部数。例如《丁志》:右旧事类存七家失名十五家二十四部。《黄志》:右尚书一十二部凡五十八卷无卷数者一家。《文志》没有注明。
五家同为光绪时知名学者,各擅所长,所依据的材料各不同,收书情况各不相同。“《丁志》十之六七辑自隋唐书志,十之三四辑自其他书籍”,[8]故《丁志》参考书目最少,118种,总收书(包括补遗、疑伪) 共1940部。《文志》其所收材料较富,于《晋书》有传之人,其著作悉尽收录,疑伪不能证明者亦收录,收书最多共2400余部,参考书目也最多,255种。《秦志》“著录之书,以晋为限断……晋书有传,本志辅翼晋书,故亦录其著作……按其年代皆在晋时,依燕赵秦凉诸史之例,未敢以本书无传而遗之”。[9]就是说,凡此人于晋代交接,不论其人一生经历是否在晋,悉加收录,参考书目179种,共收书1943部。《吴志》参考131种书目,总辑录2200余部。《黄志》收书严格以两晋所跨的上下限为准,从本书各传所记及他书所征引,辛勤搜剔,“今采本书纪传各家目录,隋唐诸志,郑马二通,旁及金石、遗文、类钞古本,窃补阙略,以成此篇”[5]3895,参考书目194种,总收书1288部,释、道这两大类没有著录,缺录比较严重。
具体而言,经部:丁、吴、黄三志,经部收书大体相当(318部左右)。《文志》经部较前三部多出40余部,相比之下“礼类”收书较它书全面。《秦志》经部收书达到400余部,收书虽多,却有重收,此亦与收书标准有关。史部:《文志》《秦志》博采广稽,收书比较全面。《文志》史部收书近700部,《秦志》史部收书近900部。两志在“杂传类”“地理类”用功较深。魏晋时期,佛教盛行,佛经增多,艺文志中也著录了不少佛经目录。如:释道安《综理众经目录》等。五家对佛道书目皆有著录。其中《文志》对“神仙家”“释家”收录颇多,可见文廷式对此二类的重视。
值得注意的是,西晋时“太康二年,汲郡人不准盗发魏襄王墓,或言安釐王冢,得竹书数十车”,[10]而五志中只有《秦志》重视著录“汲冢书”之类书目,如:“易类”的《汲冢易经》《汲冢公孙段二篇》等,这充分反映西晋《汲冢书》的发现对晋朝学术文化的重大影响。同时,由于新类型书的出现,研究也随之增加,因此,在“目录类”出现《汲冢竹书考证》《汲冢书异议》《汲冢书钞》等书目。
五家导佚钩沉,倾尽精力来编写补志,力求做到巨细无疑。然而除上面介绍的收书做到全面外,还要做到考证精深。五家皆处于清末,补志这项工作日臻成熟,采用的补志方法亦趋于完善。小注的内容也是丰富多样,或著作者生平,或著书之异同,或判真伪,或定存佚,或考材料出处,或纠前人错误等,详略异同,各有千秋,具体而言:
丁氏研究《晋书》有年,补志亦相当精深,著录失误较少。《丁志·序》云:“观其徵引各书,如甄正论《原本北堂书钞》、灵佑宫《道藏目录》皆稀世秘笈。”[4]由此可见,其徵引之书详备。同时所设的“黜伪”“存疑”二类,也是其精详的体现。王欣夫曾言:“五家之书,当推丁氏为甲”[6]38,志注皆出其令子之手,详简精要,无附赘之弊。多采用互助手法是其典型特点。例如:①《穹天论》,虞耸,谨按见本书《天文志》。②《元日冬至进见仪》,刘臻妻陈氏,谨按见本书《列女传》。③《辛亥制度》,谨按本书《石勒载记》,命法曹令史贯志造《辛亥制度》五千文,施用十余年乃用律令。然而没注存佚是其缺点,对亡书的考证过于简略,难以给读者一个明确的印象。
《文志》考证较他家而言最为精严赅备。对亡书征引佚文,对疑书注以说明,大都信而有证,取舍谨慎。其小注,不仅对作者多立小传,而且每书皆注明存佚,这是超越他家的显著特点。例如:① 陆云《笑林》注云:“未闻陆士龙复有笑林也,姑录其目俟考。”②《易髓》注云:“《宋志》云:晋人撰,不知姓名。按《通志·艺文略》有郭璞《周易髓》十卷,疑即此书。”③《古文尚书音》注云:“见《隋志》,今存《马国翰辑本》一卷。”
《黄志》在此方面亦被称道,每书皆注明存佚,凡佚书必注明辑本,便于读者因目求书。因此,王重民称赞云:“丁国钧、文廷式、吴士鉴三家书,已次第出版,参稽两晋图籍者便之……木父是书,驾轶三家,诚可为后来居上矣。”[11]然而补志的繁琐艰辛,失误之处,亦所难免。例如:《汉书叙传》《汉书音义》是项岱一本书中的两篇,然作者不加考覆,录为两书。
吴士鉴本为《晋书》教注,艺文志只是其中一部分,故用力最勤,搜集校订比较严密。吴承志云:“家世治学,近复与名父,同官藏山之业,固当上方彪固,岂独肩晓徵已也。”[12]观书内容,吴承志对《吴志》的评价是很到位的,著录考证精详,失误相对他家较少。但小注有些简略,分类亦不精严,《汲冢书》入目录类便是其例。
《秦志》尽管收书较多,然而重收、误收情况较严重。如:①“论语类”的《论语集义》《论语大义解》两种,实则异名同书。②“儒家类”的《小公子谱》《春秋长历》《春秋盟会图》《春秋世谱》实则是《春秋释例》一书下的篇名。③“传记类”的《陆阮别传》《孙登别传》《谢安别传》著录两次。④《通玄经》在“儒家类”“术数类”重复著录,《续汉书》在“正史类”“别史类”重复著录。可见其考证不精,亦未能详加审订,失误较多。这样的错误还有:①“小学类”收《小学篇》两种,一种为王羲之著,一种没有作者。事实上,《小学篇》的作者是王义,后人讹为王羲之。②《二石记》《赵石记》《赵书》是一书三名,秦氏认作三书。
总的来说,除《秦志》失误较多外,其它四家考证相对严谨精深,各有独到之处。我们知道补史志实为补史工作中最难之事,因此不能深考之处,亦可谅解。正如梁启超言:“清儒此项工作,在史学界极有价值。盖读史以表志为最要,作史亦以表志为最难。旧史所无之表志,而后人摭拾丛残以补作则尤难……凡此皆清儒绝诣,而成绩永不可没者也……吾引论述清儒补表志之功,感想所及,附记如右。类此这尚多,未遑遍举也。要之,清儒之补表志,实费极大之劳力,裨益吾侪者真不少。”[13]
章学诚所谓:“刘向父子,部次条例,将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14]同时目录在一定程度上起着“类例既分,学术自明”的作用。纵观五部书的内容,其补志继承了我国目录学史上传统的四分法,具体类目的设置则取舍于《隋书·经籍志》和《四库全书总目》之间。同时也出现了一些新的类目,顺应图书发展变化的客观事实。具体比较如下:
《丁志》因“《晋书》之成与《隋书》相先后,故斯志轨辄一准《隋志》”,[4]故而《丁志》墨守《隋志》旧目。所以,经部将众多“经解类”图书附入“论语类”;子部将“棋谱”之书归入“兵家”,还不设“农家类”;再者,当时书画、技艺已在社会普遍流行,有关书目已大量存在,而没有设“杂艺类”,这种墨守《隋志》旧目设置是其缺憾。然而在史部,则顺应目录学发展之势和实际情况,删除《隋志》的“古史类”,加入“编年类”;同时,《丁志》创造性地设置“存疑”“黜伪”两类,有疑问或不能证明之书皆都归入,从而使目录义例更加严谨。
《文志》与《丁志》设置大致相同,但《文志》兼取《总目》分类以济之。与《丁志》相比,经部设立“群经类”,反映魏晋时经学整理研究的兴盛。而“经纬类”有目无书,不能不说这是一大缺漏。子部增设“杂艺类”,收入有关“笔法”“画赞”“棋谱”的著作。同时将佛、道二家收入子部。《吴志》《黄志》大略与《文志》相同。经部都没有“谶纬类”。《吴志》子部将“神仙家”附入“道家”。《黄志》子部没有收录“神仙家”“释家”,大概固依《隋志》之故,此乃本书明显缺漏。
《秦志》顺应目录学类目越分越细的规律,承袭《四库全书总目》的分类原则,泛著述繁多的类目,均设子目,使图书编排更加清晰。如经部的“礼类”下设五个子目:周官、仪礼、礼记、三礼总义、杂礼类。史部分类亦很有条理,依《总目》分类,比其他四部多出:别史类、诏令奏议类、史钞类、时令类、史评类。这些书目的著录,更能全面反映当时的社会风貌、学术倾向、史学动态等情况。子部较他书,多著录了“类书类”两种、“谱录类”五种。“谱录类”反映晋时人们对食物、飞禽走兽方面的研究。然而,《秦志》的类目设置也有其缺点。史部:① 将“谱系类”附入“传记·总录类”;②“载记类”本是《总目》顺应学术发展之势——改伪史、霸史而立,《秦志》却混淆视听,将“起居注”与“旧事类”合并为“载记类”;③ 将“霸史类”并入“杂史类”。同时著录归类也有些错误。如将《夏禹治水图》归入“尚书类”,而《禹贡地图》却归入“地理类”。将“神仙家”并入“道家”,并且没有著录“名家”“墨家”“纵横家”“农家”。
综上所述,光绪年间的五家补志,由于各家学识不一,其志内容体例各有千秋,此无彼有,此详彼略,各有优劣,很难取其一而遂舍其余也。王重民曾说:“自有补志工作以后,逐渐给没有艺文志的正史补作了艺文志,再和原有的正史艺文志连接起来,纠成了一部由汉直清的历代艺文志,形成一部一两千多年来的全国总书目。这是记录我国文化典籍的最完备的目录资料。”[15]这是对补史艺文志很好的评价,充分肯定其价值。王鸣盛云:“目录之学,学中第一紧要事,必从此问途,方能得其门而入。”[16]五家补志都作出了相当成绩,基本上重现晋时的学术概貌,是研究晋史、晋代学术史、目录学史的门径。
[1](南朝) 阮孝绪.七录·序[M]//广弘明集(卷三).影印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2](清) 钱大昕.元史艺文志·序[M].北京:中华书局,1976.
[3]倪士毅.中国古代目录学史[M].杭州:杭州大学出版社,1998:55.
[4]丁国钧.补晋书艺文志[M]//二十五史补编(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55:3653.
[5]黄逢元.补晋书经籍志[M]//二十五史补编(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55.
[6]王欣夫.文献学讲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7]梁启超.图书大辞典·簿录之部[M]//饮冰室合集:专集之八十七.北京:中华书局,1989.
[8]吴枫.中国古典文献学[M].济南:齐鲁书社,1982:154.
[9]秦荣光.补晋书艺文志[M]//二十五史补编(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55:3797.
[10](唐)房玄龄.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1432.
[11]王重民.冷庐文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371.
[12]吴士鉴.补晋书经籍志[M]//二十五史补编(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55:3851.
[13]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320.
[14](清)章学诚著;王重民(通解).校雠通义通解[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1.
[15]王余光.清以来史志书目补辑研究[J].图书管理学研究,2002(3):27.
[16](清)王鸣盛.十七史商榷[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