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血带骨的人生故事

2010-03-21 23:39罗伟章
文学自由谈 2010年4期
关键词:自传天真表弟

●文 罗伟章

读完陈官煊先生的《荒唐岁月》,已是凌晨两点。这在我并不多见,我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人。书中呈现的岁月,算不上漫长,却足够荒诞(我觉得叫《荒诞岁月》更好),同时又因其足够荒诞而显得分外漫长。它是官煊先生的断代史,属于他本人,但绝不仅仅属于他本人。年轻人要有理想,这是我们从小就受到的教育,也就是说,有理想的年轻人会得到普遍认同和褒扬,然而,如果这个人竟然舍弃世人眼中至关重要的东西,去实践他的理想,即使不被当成疯子,也至少要被视为荒唐。官煊的荒唐岁月,是从他自己开始的。学校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位于武汉的铁道部第四设计院,上下关系和睦,工作顺手顺心,且从那里起步,迅速成长为广有影响的诗人,可1962年,他“突发奇想”,要回乡当农民。从此,他走上了另一条道路,历经15个春秋,见识五花八门的世相和形形色色的人生。

15年间,官煊受了很多苦,身体的,心灵的,但我不愿意把“苦难”这样的词加在他身上。在每个特定的历史阶段,每片土地都只能承载特定的分量,在他所描述的时域里,文化太重,土地承载不起,而官煊作为那么大的一个文化人,却落户四川达县草坝公社七大队,其情其状可想而知。他所经历的,并非偶然,而是必然。

辞职回乡,不是他的个人冲动,而是响应号召;往后他每走一步都是在响应号召。他像所有天真的文学家一样,骨子里深识人心,生活中却只见阳光不见乌云,“天真”,不仅成为行为方式,还成为一种自觉追求;而在人人自危的年代,“天真”是一扇敞开的大门,是任谁都可恣意践踏的尘埃。如此,他的命运早已铸就——官煊在书中说,他之所以遭人作践,是由于领稿费让人眼红,其实这只是极其表面的因素。我说他的荒唐岁月“是从他自己开始的”,说他“走上了另一条道路”,这种说法都不对。对他而言,付出代价在所难免。如果他不回乡,继续待在武汉,在那年月照样要付出代价(官煊对老单位情感浓厚,我说这话他不一定爱听)。回到大巴山乡间的他,虽深陷穷困,屡受诬陷,但跟许多和他同等级别的文化人相比,他当年的境遇不算太差。然而,他的感受为什么那么深切而强烈?因为他是诗人,是作家。卡夫卡说,诗人和作家“比社会上的普通人要小得多、弱得多”,说得相当好,诗人、作家体察万象的敏感神经,使他们更能感受“疼痛”,疼痛深植于内心,却以歌唱代替呼喊;真正的、勇于担当的诗人和作家的呼喊,绝不是一己的、私我的,而是民众的合唱。

读这种自传性质的书,老实说,我很警惕。要写好这样的书,一需真诚,二要识见。真诚是首要的。人心如同刺猬,即便在假想中遭到攻击,即便在发誓暴露自己的路途上,都会把身体蜷起来,把真实的内心捂住,如此,读者看到的不是“自传”,而是自我掩饰的挣扎。我之所以把官煊的书拿上手,还是小时候的一段情结。我就读的半山村小,很少上音乐课,歌也唱不了几首,我读三年级那年,住在镇子附近的表弟来玩,次日清旱他唱起一首歌,《长大当个好社员》,歌词和曲调都那么优美,而我却不会唱,让我在表弟面前格外羞愧。多年以后,当我知道那首歌的词作者是官煊,当年的羞愧感再次浮荡。现在我读他的《荒唐岁月》,是要把那感觉做一个了结吗?没想到,一拿上手我就顺顺当当地看了下去。官煊没有自我掩饰,也没有拿腔作调,他把自己摊开来,怀着公允之心和反思的激情,怀着宽容和爱——既有对土地和人的爱,也有对万物的爱,他写到的那只小猪和名叫“铁托”的狗,让人动容——把一段连血带骨的历史和人生故事,捧给读者。

这样的诗人和作家,值得信赖;这样的书,也值得读。

猜你喜欢
自传天真表弟
天真热
我的“唐僧”表弟
天真童年
表弟斌斌
天真给你最美的梦
淘气的表弟
对古茹曲旺自传中的“梦”的几点另类思考
我是鲨鱼 沙奎尔·奥尼尔自传
敬一丹否认新书是自传
《我母亲的自传》中的创伤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