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宝宁
人们相互传达思想和感情,要借助于语言。艺术家们喜欢把艺术表达的方式比喻为“艺术语言”。南京剪纸作为一种民间美术的形式,当然也有自己的艺术语言。各种艺术形式之间除了共性之外,还有各自独具的,不为别种艺术形式所能取代的独特表现力和形式美感。南京剪纸艺术也是这样。
所谓剪纸,顾名思义,一把小剪,几张纸片,其基本造型手段不过是一张平平的薄纸上剪出种种形状,其形式的制约性很大,不可能像绘画那样,可以运用笔的抑扬顿挫,墨与色的无穷变幻,把物象的体积质感、浓淡虚实表现得淋漓尽致。然而,艺术形式的特色时常恰好蕴含在局限性中,生发出特长来。
单色剪纸与黑白木刻有某些相类:从单一底色中镂去不同形状的空白。区别在于:用木刻刀铲去木版的局部表层,余下部分(阳线)仍牢牢地生根于其上,因此,它的点、线、面可连可断,可聚可散,随意分布在画面上的任何位置。而剪纸所用的薄纸易起绉,易断损,剪完后要“提得起,贴得上”,线与线(阳线)必须相连交织而成一体,只有剪去的部分(阴线)才是相互隔断的。看过剪纸的人几乎都认识到这一点。
“剪红的花样必须使纸互相连接,没有断笔,所以构图和造型都需要单纯,切忌过于纤细琐碎,不然剪下来的花样,即使没有破烂,也很难把它贴在窗纸上。”“如果把民间蓝印花布和剪纸互相比较研究,就可以发现两者之间的特点:蓝印花布的线和面必须隔断,断得越短越好,否则即不适宜于印染;而剪纸的线(指阳线,例如红色的剪纸上的红线条)和面,则必须相连,连得越紧越妙(里面的阴线则须断,不能相连)。否则,剪成后有变成‘一盘沙’的危险。”
这个“连”字就是剪纸的一个重要艺术特点。剪纸要求笔画与笔画相互连接,不能如绘画一般让形与形之间随意独立。否则,作品剪成后其点、线、面会“散架”、分离。连接的需要给剪纸带来局限,同时也给剪纸带来特色。比如剪人物头像时,眉眼、鼻子、嘴唇必须彼此连接,并且不与脸轮廓线断离,人们便自然加大加长五官并使之相连。这种加长给造型带来了夸张变形的抽象意味,特殊的美感便自此而生。南京剪纸传承人在设计时总要尽量避免单独飞舞的长线而把各个局部相连成片。剪纸的形式美必须顺乎这个先决条件才能得以自由地开拓出广阔的天地来。
形形色色的造型艺术形式各有所长,在表现现实物象时并非面面俱到,而常常是各取物象形态的某一点,体现全貌。反映同一对象,版画家可以取几线侧光,油画家可以仅取色块,工笔画家可以取几组线条,持两度空间观念观察和表现物象的剪纸则着重于对象的“轮廓”。
南京剪纸传承人说:“要先剪个大样;”“大样要有神气,有势。”这个“大样”就是轮廓。物象借体现在轮廓上的形态、动势等富有特征的形象来传情达意。好比舞台上表演的话剧演员,不像电影演员在特写镜头中注重鼻翼、眼缝的微小颤动,而主要靠大的动作、手势传达角色的感情。
南京的剪纸在题材的选取上具有“花中有花,题中套题”的特点。
首先,是在构图上,大多采用“花中有花”的填充式表现手法。在确立主题,定好一个或花卉或鸟兽或器物或几何形的外框后,再填进与主题相关的细小纹饰,使整幅作品既环环相扣,统一协调,又格外充实和饱满。如“鸳鸯戏荷”剪纸,外形是一对相亲相近的大鸳鸯,并分别配饰藕和荷叶区别雌雄;体内又各自套着一对正在窃窃私语的小鸳鸯以及小花散叶。这种以大套小的纹饰组织,看似有些矛盾,在生活中也是找不到的。但从艺术角度衡量,却又是合情合理。它突破了视域、空间、比例等方面的限制,根据生活的联想,大胆而巧妙地把内容相互有关联的事物统一在一个画面里,十分和谐。这种填充式剪纸,在创作上具有很大的自由性。这是南京剪纸区别于其他地方剪纸的艺术特点之一(图1)。
(图1)
其次,在主题思想的体现上,运用“题中套题”的手法,即运用民间吉庆语言,以物谐音,象征隐喻来表达思想感情。如前述的“鸳鸯戏荷”剪纸,一对作外框的大鸳鸯象征着夫妻忠贞和谐的爱情,四只套剪在里面的小鸳鸯则表示子孙兴旺;莲藕谐音“联偶”,荷叶、荷花、莲蓬和藕又比喻家庭生活的繁荣兴旺。一幅剪纸,通过“花中有花”的构图,运用“题中有题”的主题表现手法,表达了多层次的含义,使人产生许多美好的联想,是南京剪纸的另一个艺术特色。
第三,在艺术形象的处理上,采用“拙中见灵、粗中有细”的变形和概括手法,使所刻划的人和物,既鲜明醒目,富有感情色彩,又具有强烈的装饰趣味。
剪纸中的人物花鸟,既敦厚饱满,又圆润通灵。按老艺人的说法,既“圆嘟嘟、胖呼呼、笨拙拙、肉敦敦”,却又妙趣横生、情趣盎然,是南京剪纸受人喜爱、特别耐看的重要因素之一。此外,南京剪纸在纹样用线和黑白块面的配置上,是当粗则粗,当细则细,变化多,夸张大。如“童子抱鱼”中的儿童身躯四肢和鱼的头尾,由粗粗的弧形块面组成,为突出结构和动态,就在块面中加了寥寥几根曲线。整幅剪纸,显得粗中有细,对比协调,具有喜人的艺术感染力(图2)。
南京剪纸多以单纯为美。细细品味那些最优秀的作品,单纯中又包含冲突、矛盾和对立,以单纯求丰富,对比求和谐。单纯而失丰富易单调,丰富而失单纯则紊杂。这是多样统一的艺术辨证规律在剪纸艺术中的体现。
“五色云间鹊,飞鸣天上来。”以喜鹊寓喜,居于画面的中心;四周配上梅花、莲心、珍果、方糕,外廓是四只石榴剖面的衔接。这些形象都是群众所习见的,又可组成一连串的吉语。从构图上说,它近似规整的“适合式”图案,实际上应该称作图案的“填充式”。也就是说,在特定的外廓之内,在中心形象的四周,它是“填”满的,而不是同一个完整形象对于外廓的适应与切合(图3)。
(图3)
(图2)
轮廓仅是剪纸造型的基本骨架,还需要各种细节,如动物的眼、衣饰的花、鸟雀的羽毛等等使之充实、丰富、美化。拿南京剪纸传人的话说:“先铰个大样,再刻。”剪纸的艺术效果最后正落在这个“刻”字上。值得注意的是,剪纸的“刻”一方面是要用圆圈形、水滴形、锯齿形等等近乎符号的程式手法展现诸如动物的眼、衣饰的花、鸟雀的羽毛之类的“形”,更着重于各种程式的点、线、面在平面布列错落中求得美的节奏感。
同中国其它传统造型艺术形式一样,线是构成南京剪纸的形式美的主要因素之一,剪刀坚硬的锋刃在柔软薄纸间运行时留下的韵律节奏,超越了物象的外在表象,而直接记录着南京剪纸传承人的情感的脉搏,或细腻,或粗放,或流畅,或明丽,或质朴,向欣赏者传达着各种特殊的气质。恰到好处的线的组合,甚至可以使单色剪纸获得丰富的色彩。
南京剪纸包含许多程式,小小的圆圈可以代表动物的眼,梅花的心,头饰的珠,车船的钉。锯齿纹可以代表鸟兽的毛,缨络的须,树的叶,鱼的鳍,以及衣纹等等柔和的东西。其基本程式是极有限的,但由这些有限的剪纸音符,却可以奏出无穷无尽优美的乐章来。
装饰目的决定了南京剪纸艺术的装饰性。高明的南京剪纸传承人很懂得剪纸艺术的这一特性。剪人物,很留意衣纹的花饰;剪黄牛,很留意牛毛的旋涡纹;即使对象身上原本没有花,也可以锦上添花。比如剪一只小兔,可以替它添上一朵桃花,或者在鹿角间配一朵梅花(梅花鹿)。是为“花中有花”。更有甚者,许多南京剪纸早已摆脱了人物鸟兽原本形态,而被抽象化为一帧帧点、线、面的美的组合结构,几乎完全是一朵名符其实的“花”了。它们像一曲曲无标题音乐,以音律节奏使人陶醉,虽然不一定能说出它是什么,其艺术趣味却是无穷的(图 4)。
(图4)
由于以上种种特性,南京剪纸造型对于“准确”二字就别含新意。常态下的“准确”,是指合于视觉表象的科学比例关系,用在两度空间的剪纸造型中就是各种程式在平面布白中的最佳构成,南京剪纸传承人的功夫深浅即在于能否把握或者接近这个最佳值,其次才是科学性。在剪纸艺术造型看来很合适,很“准确”的形象,用科学的、透视法的眼光看来却是“变形”的。剪纸造型更趋于传情而不在定形,更趋于写意而不在写实,不仅可以而且必须以点、线、面在平面布列关系中的最佳值为尺度,采取意象的、夸张的、象征的、装饰的,乃至抽象的手法去直抒其美。
有人认为,凡是画稿经剪刀剪过就是剪纸艺术,其实,那些低劣的出品只能叫做“纸剪画”。因为他还没有弄明白什么是剪纸语言,以为绘事万能,绘可以代剪,以为苍白无味的框架可以取代剪纸语言特有的艺术魅力。尽管这些舍己之长,就人之短的伪艺术时而混迹在刊物上、展览中,但终究要被真的、美的剪纸艺术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