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徐梵澄译《薄伽梵歌论》中的案语提示

2010-03-11 08:11
世界宗教文化 2010年1期
关键词:自性阿罗神圣

孙 波

内容提要:《薄伽梵歌》着意所在综合,即“究天人”,“通古今”,所得必是一大和谐,这也是“精神”的主旨。而人类之精神事业,落实必在行业瑜伽,即有为于世间,盖由于“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这事业犹如远征,需要引路之人,也即天神降世应身者,吾华称之为圣人。在圣人眼中,人皆得平等,因为每一个人都潜在是“天神之子”,他们有能力为精神的进步、也即“变化气质”作出努力。

关键词:综合性行业瑜伽

降世应身

平等性

作者简介:孙波,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

徐梵澄先生(1909-2000)从古梵文译出印度“圣经”《薄伽梵歌》,时在1950年于贝纳尼斯(今瓦拉纳西)。1951年初,他人南印度的室利阿罗频多学院,开始了他大宗的译介韦檀多学(vedanta)的事业。1952年,他在译出部分《奥义书》和阿罗频多的《神圣人生论》之后,于秋分时节,为《薄伽梵歌》撰写了译者序言。序言开篇,警策居要,钤辖全文,特显其胸襟广大境界高迈:

五天竺之学,有由人而圣而希天者乎?有之,薄伽梵歌是已。世间,一人也;古今,一理也;至道又奚其二?江汉朝宗于海,人类进化必有所诣,九流百家必有所归,奚其归?曰:归至道!如何诣?曰:内觉。六大宗教皆出亚洲,举其信行之所证会,贤哲之所经纶,祛其名相语言之表,则皆若合符契。谅哉!垂之竹、帛、泥、革、金、石、木、叶,同一书也;写以纵行、横列、悬针、倒薤之文,同一文也;推而广之,人生之途,百虑而一致,殊徒而同归,可喻已。他指出:各时代各民族的圣人所“见”所“证”之道,都是相同的。因此,我们可以认为《薄伽梵歌》的精神,“合于儒,应乎释,而通乎道矣”。

1953年,梵澄先生着手翻译阿罗频多的《薄伽梵歌论》。是书为阿罗频多见道之作,彼时,阿罗频多因其党人的暴力活动被捕,在狱中,他整日沉默,唯读《薄伽梵歌》精进无懈怠。一天早晨,他突然开晤,见牢房内外,一切光明,周身事物,皆有变改。之后,他埋头奋笔,疾书《歌论》。甘地又何尝不是如此?两伟人皆以一歌而发扬独立运动,不怕困难,不怕牺牲,最后终于获得了国家的自由。

徐先生译稿,有一小引。说道:

此一论著,出义圆明,文章茂实,而结构弘大,审辨精微,越秩古疏,颍出时撰。然因中西文字及思想方式不同,文化背景殊异,与吾华读者,难免隔阂。不得已辄全部删篇,篇中减段,段中略句,句中省字;于是有合并之篇,有新编之节,有移置之句,有润色之文,至若精义本旨,初未敢增损毫末也,至后二部近于直译。

阿罗频多著《薄伽梵歌论》,分两系三部。第一系也即第一部,第二系分两部。小引中言调整幅度较大者,为第一系(部),本应为24章,与第二系两部之合等,徐先生译出整理为20章。值得重视的是,徐先生在第一系(部)中多有案语,数之,共有14处之多。

让我们来拣择几条案语阅读。

一系(部)一章,“大综合论”案语:

综合者,集大成之谓也。网罗百家之学而无遗,一一皆究其极,然后从而比较抉择进退抑扬于其间,立定主旨方案,一以贯之而发其和谐,斯之谓综合也。然亦非有所发明增上不为功。阿罗频多之学,可谓大矣。独于雪藏以北中华五千年之文明,所言甚略;若使大时代降临,人莫我知,无憾也,而我不可以不知人,则广挹世界文教之菁英,集其大成,以陶淑当世而启迪后人,因有望于我中华之士矣。

我们可分别来看阿罗频多对“数论”、“佛教”、“商羯罗”的剖判:

“数论”,即僧怯(Samkhya),在《薄伽梵歌》中有二义:一是数论哲学,二是凡哲学皆是。又可译为“知识瑜伽。数论分“神我”与“自性”为二元,“神我”为心灵,为静者,“自性”为机械者,为动者。“神我”不变不动,自体光明,“自性”为机械者,变易者,反映于“神我”之中。“自性”表万事万物之分殊,有其三态(唐人谓三德),一日“萨埵性”,纯净光明之态;二曰“刺阁性”,能力施为之态;三日“答摩性”,暖昧怠惰之态。此三者原平等有在于“自性”之中,因其力量(或日密度)的不同,构成了万事万物,最先成形者便是地、水、火、风、空,于是我们知道,这是一由重浊向轻清之境的上达。然而,即便是“空”,或日“以太”,也不过是活动的循环,它应该止息并消除于不动的“神我”之中,因为“神我”为宇宙因,但是,这却是个被动“因”,因为它与活动的能力了无相通之处。于是,数论便以知识的进展,即通过知识瑜伽,教导人全般被动,以至于舍弃尘世的工作与生活。阿罗频多不谓然,他指出:“神我”与“自性”为一体性之永恒真理,“自性”或日“分殊性”,为一体性之活动。一体性之义曰:知识或明;分殊性之义日:愚昧或无明。但是这分殊性非妄,说愚昧或无明,实则指半明,或说有限。而离开了一体性,“自性”以为自己便是唯一“自我”(“神我”),则“自性”为妄,数论称之为“似是自我”,并以为割除这“似是自我”,便能归于被动的光明的“神灵”。

阿罗频多认为佛教是元神论与一元论,它着重于宇宙能力,所得结果为无常,它不说“自性”而说业力(羯摩),不承认“大梵”也不承认“神我”,它以分辨的心思(妙观察智)识得这无常为解脱之方。阿罗频多说佛陀以他深透的理性智慧并辅以直觉的视见,发现了我们这世界的建造原则,便不肯前进了,他拒绝那形而上学即“神我”之“有”的问题,以为唯解脱之方,乃为重要。但是释迦牟尼亦有口号:“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如果“一切”为“自性”之分殊,为万事万物,那么,“一”则为“神我”或“本体”之一。然而佛教于此不予承认,只承认有一不可言说的“涅槃”,所以,我们的唯一目的在于舍弃人生,逃出“无明”,也即羯摩。阿氏指此“涅槃”为一负极的绝对者,指此一大宗学说为负极的智慧。但是,对于佛陀本人,阿罗频多特为肯定,认为他可得涅槃之境,又能雄强地在世间行道,因为他的内中知觉性是神格性的,在他的作为上,却是最雄强的人格。另外,大乘佛教视慈悲广被为理想,以普度众生为目的,成为涅槃的最高象征,在《薄伽梵歌》看来,这正是“敬爱道”或“敬爱瑜伽”行走于世间的状态。

商羯罗(约788-820)取代了佛陀,他以“摩耶”即“幻有”取代了“无常”,他认为这“摩耶”是一变相的真实性,不为“空”,但却非究竟性。阿罗频多说他比佛陀进了一步,看到了“超心思”的真理。在佛陀,这真理是隐蔽起来的,只有消除知觉性的建造才能悟到,也就是说,那“神灵”在理智的这个发现者之外。这“摩耶”或“幻有”也即“世界”,商羯罗定义为非真实的真实性,因为他无法把真实性既给“神我”又给“自性”,那样于逻辑上说不通。如此,所得到的结果便是,不动的“神我”与各种名色的“摩耶”乃是相拒相违的,那么,只有以种种幻相溶解于永恒的“玄默”而止息,方才算了。故阿罗频多说,数论之“自性”,佛教

之“无常”,商羯罗之“幻有”,虽意思上有所不同,但其在性质上是一样的,即我们这个时空世界无甚意义。

其实,宇宙幻有之意识,并不是印度思想的全部,彼邦还有《薄伽梵歌》之精神,正与我国大《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精神相符。只是它的真面目被遮蔽得太久、淹没得太长了。阿罗频多告之,我们只要在商羯罗的立足处前进,站在超理性,也即“超心知”的觉识上去看,才知世界或“摩耶”或“幻有”为真实,只是这个“真实”对我们的无明或有限性为真实,对于真正的“明”或“无限”或“神我”,为非真实(或说暂时)。如上所说,这“明”与“无明”是一体性关系,或说是“本体”与“现象”(“体”Being与“用”Becoming)之关系。“现象”非无用,它的总和便是宇宙,而宇宙的神秘性,必对“神圣者”(“神我”)有一种神圣意义。以此观点,可得出“神我”与“自性”同为宇宙因,这么,“自性”又为主动之能力。以个人主动能力之作为,向另一极因“神我”的转化,这就是《薄伽梵歌》所张扬的“行业瑜伽”的理想。

阿罗频多指出,哲学体系,真理次序,都不是至关重要而不可变易的东西,因为,这里的主旨不是知识的推测,而是精神经验的理实,在最高心理的可能性上是可以证明的。这种经验,高于哲学、科学知识,有非常丰富的综合性。以印度的精神史来看,《薄伽梵歌》实乃伟大的综合,其丰富不下于各宗派的创立及精神经验的证会,执一以究极,殊途而同归。其用在调融合和,不在分析剖判。当我们说到综合者时,在印度思想史可有四汇,第一,最古者,《韦陀》之综合,以神圣知识入乎超上之境,为僧怯之能事;第二,《奥义书》之综合,集纳古代先知与见者经验之菁华,达至一伟大的和谐;第三,《薄伽梵歌》之综合,以《奥义书》(韦檀多)之综合起始,托基于基本理念,进而和合诚敬、行业、知识三大瑜伽,以此人类可以直面至真,归于超极。还有一大综合,即属密乘,在我们看来似乎非属正轨,颇有些不可思议,此派人物以为凡精神生活之阻碍者,皆转变为或转化为精神的胜利。这一派启示了赫他瑜伽与罗遮瑜伽的秘奥,即用身心之苦行以成就神圣生命之多方。对于后者,《薄伽梵歌》虽有涉略却并未深入。我们说,凡是以综合为其出发点,此后必得一和谐的结局。于各种综合而言,《薄伽梵歌》实居首要,它呼唤一新生丰富浩大的综合的新时代来临。而阿罗频多正是这新时代的代言人。

一系(部)十—章“神圣行业之原则”案语:

保世滋大,吾华之所重也。佛入中国,然后多出道修家之士,逃空虚而归寂寞,往往见道一面,而为得其全,在个人之蠲忧患为有功,而世则愈敝。唐尊佛法,而五季之乱为史所罕有;元崇密乘,亦八十余年而止;皆其明验也。汉尊儒术,成光武之中兴,其末犹成蜀汉鼎峙之局,宋彰理学,其能保偏安,且二百余年。保世滋大之效也。其理固皆辩于是篇。吾愿当世苦于尘俗厌倦人生而有意出家之士,三复是言,必犁然有当于心者。

光武中兴,南宋偏安,端在道未尽失,道即精神,精神不失,则天不亡也。天不亡,则“宜尔子孙绳绳兮”,是谓“保世滋大”,人类之最后目的(thelastpurpose),无非于此。仲尼云:“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这就是说,道在人的世间行为中彰显,儒家称之为“内圣外王”,或说为“知行合一”。此“知”非智性之知,而是觉悟之知,“善的能力”之知。而“善”的概念,即名词即动词,说之为“精神力”最妥,康德之“实践理性”亦庶几近之。这也正是《薄伽梵歌》所倡导的精神,即“行业瑜伽”。“行业瑜伽”反对僧怯也即数论之“知识瑜伽”的单纯倾向,即教导人从其自性退敛而入乎“大梵”境界中,这种解脱之于世间了元作为,于他人漠不关心,实为一死寂之道。《薄伽梵歌》有云:“宜乎汝有所为兮,纵唯观于保世”。(叁,二十)又云:“贤者之所作兮,他人同之;彼所成之准则兮,举世从之。举三界余无可为,无未得而待成。辟德阿之子兮,咨余仍处乎行。”(叁,二十一,二十二)这“仍”字暗指:我依然在行业与行为中,而不是像出家人那样,以为非舍弃工作方能人道。克释孥(Krishna)告诉阿琼那(Arjuna):如果你不行动,人们将无道路可循,如果你不率先,人们将无准则可依。那么,正义世界何以维持?良性社会何以为继?其实,真正的智者不应当造成智识与行为的分别,应当“和合而有为”,也就是说,智识且在瑜伽(工作)中而有为。

然这“有为”,又不能以现代实用主义的倾向解释,如社会服务,爱国行为,世界主义,人道关怀等等,径直可说,它不全是广大道德上与智识上的博爱主义的原则,它是人与上帝(大梵,神我,道)在精神上合一的原则,也就是个人与世界众生同体为一的原则,这原则也叫做“同一知”,也必能做到“同情知”。它告诉我们,个人自我不全然隶属于人类社会,尤其不隶属于谋私利的利益集团,反而,要以牺牲私我、消除自私主义为真正的祭坛,使个人圆成于上帝中,因为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潜在的“上帝之子”。人属于上帝,是一个纵向关系,人属于社会,是一个横向关系,亦纵亦横,表示人生之全。于是我们知道了,《薄伽梵歌》的经验,思想,其境界比近代思想境界要高,因为近代思想受科学主义或经验主义的拘缚,其展望仍属世间,属智识与寻常道德,在气性上非属精神性。但是,近代思想已经步入了第二阶段,它克服了个人、家庭、社会、国家等自私自利的原始境况。然而,这仍是局部的进化阶段,因为它未进入大全真理之境,也就是说,未达到“同一知”的水平。这就是第三阶段,《薄伽梵歌》的思想已达至了。

我们已知道,瑜伽的目的,不是以无所作为而为之行业,也不是个人求得解脱,而是行为动机只日一途:保世为怀。世者,人群也。人类历史,亦像人类远征,趋赴一遥远的神圣理想,然而其路途犹如在无明的长夜之中,如果不加以团结,保持,向导,纪律,秩序,那么极容易趋于溃散并灭亡。因此,世者需要并呼唤引路人,即“降世应身”者,也是解脱之人,他(们)自跻身于神圣性格,其行业乃依此神圣性格为转移。这是启示《薄伽梵歌》之神圣行业的全部哲学基础。徐先生以光武中兴为例,言道之传承与衔接:何以光武乃可延续汉祚?汉尊儒术,光武早年就学于长安,涵泳于西汉经学的长流之中,不仅文武双全,而且极有教养。他有十八将功名之士,大都是儒生,其中邓禹、朱祐辈,与他还是同学。后十八将不任吏职,只被尊崇,“高秩厚礼,允答元功”。牟宗三先生有评语曰:“光武之运用于其间,非可尽以忌刻视之也。彼此能相喻,虽于私情有所不快,而能强以从理,则亦无所芥蒂矣。”

一系(部)十三章《神圣降生与神圣工作》案语云:

儒家之高明配天,与此义相近。人物往往生于极衰乱之世。治世则隐。二十五史于傲异之士,则往往归之艺术方技列传。岂无其渊源所自哉?论博大为万世法,终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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