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漳平
(漳州师范学院中文系,福建漳州363000)
“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笔谈 (三篇)对近十年出土文献与文学史研究的思考
汤漳平
(漳州师范学院中文系,福建漳州363000)
过去的10年,在我国文化史、文物考古史上,堪称收获极为丰硕的10年,它延续了自20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的古代文献大量出土的势头,带给人们一次又一次的惊喜。半个世纪以来,我国的古代文献出土,大体可分为三个时期:
第一个时期为20世纪的六七十年代。这一时期,最重要的是西汉早期墓葬出土的一批古代典籍,主要有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安徽阜阳双古堆汉墓和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的简帛古籍。虽然这些典籍中有大量先秦的著作,但由于墓葬时间多为西汉早期,因而对其成书时间难以准确界定。
第二个时期是20世纪的八九十年代。湖南慈利石坂村楚简、湖北荆州的包山楚简、湖北荆门的郭店楚简和上海博物馆藏的战国楚竹书,大开人们的视野,将我国古代典籍埋藏的年代下限提前至战国中后期。
第三个时期为进入新世纪后的10年。这10年的最重要发现是湖南湘西的里耶秦简、湖南长沙走马楼的三国吴简以及2008年入藏清华大学的战国简。这10年的发现具有如下特点:一是数量众多。过去简帛的发现,一次能够出土几百枚的,已算是大批出土了;而长沙走马楼的三国吴简,一次就出土十余万枚,里耶秦简也有一万余枚,清华简则有2388枚。这样大批量的出土,实在令人叹为观止。二是填补空白。秦世不文,原来发现的秦简也数量有限;而一万余枚的里耶秦简,可以使我们对这个文化专制的时代有更多的实际感受。这几批简牍的出土,使我国简帛使用的年代从先秦至三国形成一个完整的链条。当然,中国使用简帛为书写文字的载体时间更早,夏商两代均“有典有册”,我们可以期待将来会有更早期的简牍出现。三是这批典籍对中国文化研究尤为重要,尤其是清华简。当然,不论秦简、汉简还是战国简,埋藏于地下两千多年的古代典籍出土,本身就是异常难得,因而都是十分珍贵的。但是,如果仅有前40年出土的资料,学术界同仁依然感到遗憾。因为,对中国文化研究而言,最重要的一部古籍《尚书》还未露面,因而有的学者在著作中充满期待地希望能够早一日见到竹简《尚书》,因为这是古代文化的“龙头”。清华简的出现,正好弥补了这一缺憾。2388枚简中,已发现有多篇《尚书》。刚刚整理发表的《保训》篇,保存周文王对武王的临终遗诫;同时出现的编年体史书,记载了自周初至战国前期的历史,时间跨度达七百年之久,其意义更是不言自明的。
随着大批古代典籍的问世,最近十年的相关研究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2001年底,随着上博简第一批整理出版,《孔子诗论》立即成为学术界关注的热点。至今,这批简文已出版七批。其丰富的内容,自然引起学术界各领域学者的普遍关注。十年来,以出土文献研究中国古代史、政治思想史、法律、方术、语言文字、文学艺术等论文和著作也纷纷出现,这自然是十分可喜的,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们这里特别关注的是出土文献与中国文学研究的状况。首届出土文献与中国文学研究学术研讨会召开时,我们深感当时的中国文学研究领域诸多学者,对新出土的大量古代文献资料知之甚少、研究相对薄弱、研究理念也相对滞后,因此希望通过那次会议加以提倡和促进。在本次会议之后的10年间,我们高兴地看到,关心这一领域研究的人群越来越多,关注面也越来越广。从申报的各级社会科学基金研究课题中,都可以看到与这一领域相关的研究项目。我们的文学史著作已经较多地关注和利用出土文献所提供的新资料来加以论述。就连再版的文学史专著,如游国恩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也在2002年的修订本中“适当增加对近年来考古新发现和学术新成果新进展的介绍”。同时,已有部分利用出土文献资料研究中国文学各领域的学术专著相继出版,其内容的涵盖面很广。至于学术论文,其数量就更为可观的了。这种局面,显示了我国的古代文学研究者已经能够比较自觉地运用最新的前沿成果来从事本领域的研究。
但是,也必须看到,我们的研究工作中,仍然存在着许多值得进一步重视和讨论的问题。尤其是在指导思想与研究方法上,究竟应当继承上世纪20年代顾颉刚等以“疑古”为出发点的“古史辨”派的研究方法呢?还是按李学勤先生的观点,继承王国维所提倡的以“二重证据法”来研究中国文化的研究方法,从而真正“走出疑古的时代”?出土文献资料能否重新改写学术史、思想史、文学史?这场争论看来是避免不了的。事实上,最近一个时期,这场争论已在期刊上、网络上展开了。有的学者开始着手探讨20世纪20年代“古史辨”派产生的思想根源,认为它与19世纪末20世纪初日本的主流史学——实证史学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这种实证史学宣扬天皇史观,鼓吹“日本优越”论,而蔑视中国与朝鲜,特别轻视中国历史,其代表学者如白鸟库吉就曾写有“尧舜抹杀论”的论著,否定中国上古史。但有的学者则对当前影响甚广的李学勤先生提出的“走出疑古时代”的提法表示保留,并进而对学术界广泛认同的王国维提出的“二重证据法”如何运用问题提出不同看法。曹峰在《出土文献可以改写思想史吗》中认为,“对‘二重证据法’的过度推崇,导致了诸多不良后果。这些后果其实是不利于思想史的‘改写’的。其中最主要的问题是滋长了轻率、粗糙的学风,促使了研究方法的简单化”。此外,还有如张富祥的《“走出疑古”的困惑》等文章,对“走出疑古”的观点持异议。
当然,对“走出疑古时代”表示怀疑和保留的不仅是中国的学者。《出土文献研究》第六辑上登载有日本学者谷中信一的文章《新出土资料的发现与疑古主义的走向》,文章中坦率地表达了他对中国学术界当前学术动向的担忧。文中说:“难道疑古主义的历史使命真的结束了吗?——这是我在中国访问期间一直考虑的问题。”他还说,他以前上学时,一直受到这样的教导:“先秦文献的使用,这要非常的慎重,尽量搞清成书的年代,因为没有真正可以信赖的文献。”“我深受彻底的疑古立场的津田左右吉博士的学说影响,所以对这种学术风潮有一种抵触的心理。”他在看到当前因大量出土文献资料的发现而使中国学术界“在思想史研究上呈现出空前活跃的局面,可说是迎来了先秦思想研究的第二个黄金时代”的状况时,表示担心说:“这种情形,却又令人苦涩地想到,那种传统的严密的文献考证到哪里去了呢?近年来这种大胆的风潮为什么会如此盛行,令人大感困惑。”当然,他在文章中不仅陈述个人的观点,也引用国内一些学者对这场争论的不同见解。谷中信一先生的看法,代表着国外为数不少的一批汉学家的观点,只是有的学者没有写文章表达而已。这种状况,令我想起20世纪80年代中日学者间关于“屈原问题”的那场争论。所谓“屈原问题”,不过是在整个“疑古思潮”影响下产生的一个方面的问题。虽然经过新时期以来20多年的讨论,屈原否定论在国内可说没有什么市场,但是,在国外的影响,尤其是通过日本学术界扩散出去的影响,还是不容低估的。笔者参加学术会议时,遇到国外的一些学者,他们仍然对历史上关于屈原的记载采取将信将疑的态度,或者依然认为,屈原不过是一位传说中的人物而已。
“疑古”的观点,在中国学术史上是早已有之的,这包括了一些知名学者,如东汉王充、唐代刘知几、宋代郑樵等。这本身并不是一件坏事。一味信古,以为前人记载的便一切都对,恐怕中国的学术就难以向前发展了。我们当然不应固步自封,食古不化。但事实情况是,自上个世纪初掀起的批判封建、否定传统的思想解放运动之后,随着“古史辨派”的兴起,在将近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我国学术的各个领域,“疑古”之风盛行,甚或成为主流的思想,而其为当政者所接受,便影响到了政治的层面,影响到治国的方针。其严重恶果,则以“文革”为甚。我们当然不能说,“疑古”思潮是直接造成“文革”灾难的主要原因,但从学术思潮的角度说它与此有关,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因此,对“疑古”思潮进行一次总结,实事求是地分析其产生历史根源、社会根源等,科学地评价其历史的功过,客观地探讨其思想理论、研究方法的得失,应当是恰逢其时的。
不错,“走出疑古的时代”的提出,和过去盛行的“疑古”思潮是针锋相对的。也可以说,是对“疑古”思潮中缺乏科学性方面的反拨。国家所关注的夏、商、周断代工程,正是要从科学的角度来回答过去“疑古”派所提出的种种问题。而这种回答,不是靠空对空的争吵,它需要的是实证,需要有新的资料的出现和可靠的证据为依据,通过科学的研究手段和方法才可能说服人。半个世纪以来,一批又一批珍贵的考古文物、文献资料的面世,使得这项工作的开展具备了一定的条件。尤其是中国文化方面,先秦的许多重要典籍,经秦火之后,大量湮灭无闻,而经汉人整理的传世典籍又因今古文经之争而引发种种疑窦。于是,两千多年前的众多学术积案不得其解,许多历史事件也若明若暗,而上古三代长达两千年的历史也模糊不清,莫衷一是。这种情况,作为中华民族的子孙,作为从事中华文化研究的学者们,无不感到痛心疾首,希望能尽毕生之力使得这一难题得以破解。一个世纪以来,多少学者或奔走于田野荒山,进行艰苦的调查与发掘,或埋头于工作室内,不分昼夜地译释出土文献中的相关文字资料,破解一个又一个的谜团。
面对新出土的大量古代文献资料,老实说,国内能够从事该项研究的人力是相当有限的。有的竹简已出土二三十年,至今还未能很好地进行整理,多数只能说还处于释简和文字处理的阶段,而深入的研究则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因此说现在已经热过头了,未免十分幼稚。这使我想起这些年有关国学热的争论。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开了个“百家讲坛”,是面对具有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观众设立的“讲坛”,其普及的意义可想而知;开设的效果确也不错,许多人踊跃听讲,这种状况反映了国人对传统文化的求知欲。而后,有的人借机进行商业炒作,确实出现了一些闹剧,于是便有人惊呼“国学热过头了”。我对这种观点不敢苟同。在旧中国,当时多数人都是文盲,然而,即使在农村,和年龄稍大的人讲话,他们还能随时引用一些《四书》、《五经》里的“子曰”来和你讲论对答;历史发展至今天,号称全民文化普及率怎么怎么高,但反问一下,每年有上千万高中生、五六百万大学生和研究生毕业,其中,有多少人熟悉这些中国古代的经典?如果不熟悉,可否谈得上积极运用它们?这种全民不懂中国文化传统的现象,理应引起教育部门的关注。应考虑设置相应的课程,让学生从少年儿童时期便能接受这一方面的教育。这是关乎中国人人文性格养成的重要问题。当今我国这方面的教育还远远没能开展起来,水温还在冰点以下,实在不知“热”从何来。同理,这数十年来,大批古籍出土,多者一次竟有一百余部,如上博简,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福气。能够透过这些古代书籍,认识那样一个时代的社会、政治、文化等众多方面的状况,直接倾听那一代民众主要是士人的心声,通过研究,消释时间和空间的距离,直接与之进行对话,是多么珍贵。可是,如前所说,国内真正懂得并从事研究的人实在少之又少,以至于有的学者不无担忧地说,如果我们不加紧培养相关人员,就会重蹈敦煌文学研究的覆辙,形成敦煌在国内,而敦煌研究在国外的怪现象。当然,时代不同了,外国人不再可能把我国新出土的文献资料成批地掠夺走。可是整理研究人员的稀缺,却可能使这些好不容易在地下保存几千年的资料受到二次损坏,甚至得而复失。这种担心也不是没有依据的。
十年来,出土文献与中国文学研究的现状虽然令人鼓舞,但是也依然存在不少值得重视的问题。许多长期从事中国古代文学教学与科研的人员,对这一领域的情况不了解乃或知之甚少的状况依然相当普遍,这样他们就不可能把最新最前沿的研究成果传授给下一代。这种现状亟待改变。我们的前辈学者,都十分关注出土文献的研究,并提出了科学的研究方法。从近代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到当代饶宗颐的“三重证据法”,最近有的学者还提出“第四重证据法”等等,虽然有争议,但它毕竟反映了研究方法的探求和研究视野的扩大。只有承继优秀传统,才能真正开创未来。承继传统,就是承继老一辈学者的严谨的治学精神;开创未来,则是要用我们的研究成果为中华文化的复兴、为民族文化的弘扬作出贡献。目前国内兴起的“国学热”、“文化热”,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和不同的动机,但多数学者是抱着复兴中华文化、弘扬优秀民族文化传统的目的来做这项工作的。西方的文艺复兴,曾经借助过古希腊和古罗马的文化宝库;中华文化的复兴、社会主义新文化的创造,也离不开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神的追寻。因此,我们的研究对象,是最古老的民族文化;我们从事的研究,是最前沿的学术课题;我们的工作目的,是为推进民族的复兴并参与创造民族的光辉未来。
编者按:从1999年12月召开首届出土文献与中国文学研究会议至今,已过10年时间。这是人类跨进新千年后的第一个10年。在这样的时刻,对这一领域的研究工作做一次认真的回顾与思考,是十分必要的。本刊作为首届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学研讨会的积极支持者与参与者,长期以来一直关注该领域的研究。因此,本刊特约国内具有较大影响的学者撰写这组笔谈,从不同的角度对近十年来出土文献与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进展情况进行评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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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0751(2010)01—0183—06
汤漳平,男,漳州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