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默
杜鹃鸟,灰黑色的羽毛并不美,可是文人对它的礼遇和尊重,恐怕任何鸟也不及。
单凭它的身世,就显赫不凡。相传它是望帝杜宇的化身。在《蜀志》中这样记截:“望帝称王于蜀,得荆州人鳖灵,便立以为相”,“后数岁,望帝以其功高,禅位于鳖灵,望帝修道,处西山而隐,化为杜鹃鸟,至春则啼,闻者凄惨”。
富有感情的诗人们从杜鹃的哀鸣中听出了“声声啼血”,激发了无数诗意的情怀。李商隐就有“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的诗句;有人比它为忧心报国的志士,康有为在戊戌变法失败后悲愤地写下了“小臣东海泪,望帝杜鹃红”;也有人喻它是哀情哽咽的佳人,“林间有竹湘妃泪,窗外禽多杜宇魂”就是动人的描写;更有人说它声是满腹乡思,血是遍山踯躅,“蜀客春城闻鹃鸟,思归声引未归心”流露了无边的思乡情;《琵琶行》里“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笔墨更沧桑、凄婉。
杜鹃在文人的心目中成了一种爱的象征:可怜、哀婉、纯洁、至誠……
我想也许这世间的事情,有的以丑而广为人知,有的则以美而著称,还有一种并非是美丑的简单划分,只因其间涵纳着一种让人莫名感动的力量。
我不是文人,所以听到杜鹃声声鸣啭,没有那种哀怨、凄凉、思归的感觉。小时在农村的那些年,每逢春时农忙,听到杜鹃“快快布谷”的叫声,总觉得像生产队长催人赶快上工的叫喊声。可村民们却对它有极好的印象,满怀欢喜地聆听它的啼啭,说谷穗和福祉都会随着杜鹃的叫声一同到来。看来对杜鹃的感情不仅在文人中蔓延,甚至连民间也受到感染,而且更实际、更具体、更鼓舞。
然而,当我偶尔涉及鸟类的知识时,发现这实在是名不副实的最大例证。
杜鹃是一种残忍、专横的鸟。
杜鹃是寄育性的。既不营巢,也不孵卵哺雏,到了生殖季节,把蛋产在柳莺等多种鸟的巢中,这个自私笨拙的母亲,就像那些该咒的弃婴者一样,迅速地隐匿起来。当一对对柳莺忙碌着,沉浸在即将做父母的喜悦之中,杜鹃在养父母辛勤地孵卵中破壳而出后,便把雏莺一个个挤出巢外,任它啼饥号寒而死,自已却独霸着母莺的哺育。一个杜鹃的孽子成长起来了,柳莺们所有的亲生骨肉却被残害。雏鹃将犯罪的遗传基因全部继承下来,并暴露端倪,而莺受鹃欺却不自知,含辛茹苦地哺育着杀害了自己孩子的仇鸟,甚至这个怪异的孩子比自己还大,它们竟丝毫没有怀疑。莺的善良与无知拉开了这一悲剧的帷幕,鹃的罪行只可能在最不注意之处被发现。这真是一件令人不平、使人愤懑的事。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善良与无知都会酿成悲剧。慈爱的本性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盲区?如果莺们留下善良而摒弃无知,那么鹃的恶就只能停留在恶念和恶意的范围,而不能形成杀害生灵的罪行。善良而无知的莺们年复一年地捐献了自己的孩子,来充当杜鹃的养父养母,可从来没有听说有一只莺觉悟后复仇。没有,一只也没有。杜鹃破坏了生命中最基本的道德,其卑鄙和冷酷无所辩驳。而犯罪无需偿付任何代价,这竟然也是大自然的法则。
面对这些事实,杜鹃却赢得了好名誉。没有人追究以往的血案,人们从它的啼鸣中唤起不同的情感,是因为它使用了适当的声音,选择了适当的时间,荣誉便归于它了。这使我看到奸雄得势的捷径和狡诈,更觉得杜鹃这种鸟简直可以作为欺世盗名者的标本。当然,对杜鹃不能任其咎。杜鹃就是杜鹃,它并不曾要求人把它当成志士、佳人。杜鹃声声啼血是人加予它的,只能说明人没有分清楚善与恶。
无论过去和现在,无数莺以善良与无知哺育了杜鹃的恶行,而那些人面的杜鹃同样被人们用善良、无知和更复杂的品德哺育着。不知道以后会怎样?我们不能指望莺回答这个问题,那么人呢?
【选自石默著《旁观者》作家出版社版】
题图 / 欺骗 / 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