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瘦鹃论*

2010-02-11 07:34范伯群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0年4期
关键词:周瘦鹃小说

范伯群

周瘦鹃论*

范伯群

鲁迅等于1936年起草《文艺界同人为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宣言》时,确定包天笑与周瘦鹃为通俗作家代表人物。周瘦鹃作为市民大众文学最有代表性作家的身份,被广泛公认。他著、译、编皆能,又是杰出的园艺盆景专家。他翻译的《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被鲁迅誉为“近来译事之光”。他以撰写散文与短篇小说著称,并初具现代都市文学特征。作为一位“名编”,他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几乎撑起了上海市民大众文坛的“半爿天”,推出了张爱玲、秦瘦鸥等著名作家。他办《礼拜六》的若干成功经验,对今天的“周末版”等媒体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随着市场经济杠杆作用的发挥与市民社会的逐步回归,我们对这一多元共生文坛上的历史人物,当可作出更全面的评估。

周瘦鹃;市民文坛代表人物;“近来译事之光”;早期都市文学作家;大众媒体“名编”

周瘦鹃(1895—1968),出生于上海。16岁,他还是中学生时就试探着走上写作之路,他的第一篇作品发表于清朝末年——辛亥革命前夕的1911年6月。不久,民国肇始,上海的都市化进程更呈快速推进的态势,一个国际性大都会的雏形已巍立于黄浦江之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趁着西方列强忙于战事,无暇旁顾,上海民族企业迎来了持续发展的“黄金时期”,经济的繁荣为丰富多元的文化事业提供了广阔的发展空间。而上海市民社会的初步形成,使晚清的文人情趣逐渐被市民情趣所替代,一批从“文士”的旧卵中破壳而出的知识分子则更将传播西学和为市民大众文化事业效力视为当务之急。新型的文化事业运用商业经营模式成为现代都市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周瘦鹃生逢其时,也生逢其地,他抓住这个大好时机,从业余创作而正式“下海”成为职业作家,凭借着现代媒体的优势与伟力,以他多产的著、译、编,很快就在上海市民大众文坛上“声誉益隆,几乎红得发紫”①郑逸梅:《记紫罗兰庵主人周瘦鹃》,香港《大成》第108期,1982年11月1日。。

周瘦鹃常常自称是“文字劳工”:“吾们这笔耕墨耨的生活,委实和苦力人没有甚么分别,不过他们是自食其力,吾们是自食其心罢咧。”②周瘦鹃:《噫之尾声》,《礼拜六》第67期,1915年9月1日。他的自况也得到同行们的公认,许廑父就说他“平生无嗜好,每日治事,至15小时,常自称曰文字之劳工”③许廑父:《周瘦鹃》,《小说日报》1923年1月1日第1版。。这样的话在论述周瘦鹃的评论文章中常被人们所引用,可是还有一句话也应该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那就是周瘦鹃自述的,他又是一个“文字上的公仆”。这当然是指编辑生涯而言:“不幸我所处的地位,恰恰做了人家文字上的公仆。一天到晚,只在给人家公布他们的大文章,一天百余封信,全是文稿。”①周瘦鹃:《几句告别的话》,《上海画报》三日刊第431期第2版,1929年1月12日。他做公仆可说是夙夜匪懈,尽其所能为他人作嫁衣裳,被同道誉为“好好先生”。因此他除了创作上的“自食其心”之外,在编辑工作中还得“鞠躬尽瘁”,有时他要同时编五六种刊物,他自加压力,乐此不疲,这种苦干精神也令人钦服。

在上海市民大众文坛上,周瘦鹃可说是最有代表性的作家。纵观20世纪初,上海市民大众文学界,著、译、编三者“齐头并进”而可与周瘦鹃媲美的有包天笑、严独鹤。包天笑是提携周瘦鹃步上文坛的前辈之一,又是编过许多报刊的名主笔,可是到1922—1923年编了《星期》之后,他就很少涉足编务活动了,而周瘦鹃的编辑工作几乎是与民国相始终。包天笑的外文还不足以流畅地独立从事翻译工作,他大多是以合译的成果在译界取得一席之地,而周瘦鹃的译作甚至享誉新文学界。严独鹤也是编、著、译样样皆拿得起的能手,他是周瘦鹃的同辈好友,当时严是《新闻报·快活林》的主持人,而周瘦鹃则在《申报·自由谈》当家,两个著名副刊在上海市民社会中皆享威望,文坛上有“一鹃一鹤”之美称。就编龄而言,严的起步要早于周,但严独鹤著、译的量却逊于周。就作家、翻译家和出色的市民大众文学的“组织家”而言,称周瘦鹃是上海大众文学中的最有代表性的作家,甚至将他列为“前三甲”,是并不过分的。

正因为他是上海市民大众文学的代表人物,所以周瘦鹃又“首当其冲”地受到某些知识精英主流作家的猛烈批评。应该说,其中有的批评也对周瘦鹃有一定的帮助,但也有不少批评是由于这些主流作家对上海市民的文化需求认知不足所造成的。因此,在知识精英文学家与市民大众文学家之间往往会发生激烈的争辩。可是在这种批判面前,周瘦鹃又是如何反应的呢?他曾在文章中自述他的一贯态度:“在下本来是个无用的人,一向抱着宁人骂我,我不骂人的宗旨。所以无论是谁用笔墨来骂我,挖苦我,我从来不答辩。”②周瘦鹃:《辟谣》,《上海画报》第125期第2版,1926年6月26日。在与知识精英文学家的论争中,市民大众文学作家当然可以答辩,而且那些敢于答辩的作家,往往都是对中外文学包括对中国的新文学有一定知识的人,他们甚至精通外语,能了解世界文坛的近况,否则他们无从与知识精英作家去辩难。我们知道,周瘦鹃是最具备此类条件的人,但他没有因此分散他的注意力,更谈不上有失态的举措。在他的一生中,对内,他是“好好先生”;对辩难的对方,他说自己是“无用的人”。他还是专心致志做他的“劳工”与“公仆”。

除了著、译、编的成就之外,周瘦鹃还是一位杰出的园艺盆景专家。他热爱生命,热爱美艺。20世纪30年代,他定居苏州,他的“周家花园”几乎成为苏州一景,他开放这个私家花园,供国内外人士参观欣赏,他也以园艺盆景为“作品”,成为传播“美”和“艺”的亲善使者。

综观他的一生,他为人热情、善良、正派、富于正义感。许廑父说他“平生无嗜好”,那是讲他的一生中与烟(鸦片)、赌、嫖无缘,他洁身自好。他翻译过托尔斯泰的《黑狱天良》,后来收进《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时,改题名为《宁人负我》,这或许带有一点以此自勉的成分吧?他编过一本杂志,名曰《乐观》,他是个乐观的人。那么他在“文革”中怎么会如此悲惨地结束自己的生命的呢?当我在写这篇《周瘦鹃论》要去瞻仰这位“优秀的文人和作家”③熊月之主编:《上海通史·第10卷·民国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95页。的那一刻,我觉得我们过去若干文学批评中对他的评价是苛刻而过分的。如果我们去回顾历史,要总结这方面的经验与教训,应该说是教训多于经验,这就值得我们去作文学史的反省。那么我们今天是否应从这些教训中走出来,在历史的反思中画出一个真实的周瘦鹃来?

周瘦鹃,原名祖福,字国贤,笔名瘦鹃,后以笔名为正名;他尚有泣红、紫兰主人、怀兰、鹃、五九生等笔名。他出生在一个小职员的家庭中,父亲是上海招商局江宽号轮船上的会计。生三子一女。他排行第二。周瘦鹃可能也不会料到,就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家庭中,由于他父亲的早逝,家庭产生了变故,使他在未正式踏进社会时,就试图用投稿去减轻家庭的困境;当他初获成功后又毅然决然地去从事职业写作,藉此维持一家的生计,不仅如此,这个家庭在他身上产生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甚至规定了他今后写作的题材,框范了他作品的主题。

1900年,周瘦鹃6岁时,父亲因病去世。其时,正当八国联军肆虐中国,入侵天津后又攻陷北京。关心国事的父亲在病榻上愤激填膺,在昏迷时还呓语高呼:“兄弟三个,英雄好汉,出兵打仗!”这是他父亲在生命尽头迸发出来的爱国情怀,周瘦鹃一生都将它视为父亲的遗嘱。他虽然没有照老人家的遗念去做卫国的士兵,可是那种爱国主义的情愫却深烙在他的作品之中。由于他父亲平生喜挥霍,病中求医又卖尽当绝,去世时连一口棺木也是由亲戚们凑了钱买来的,家中可谓一贫如洗,一家人的生活简直比黄连还苦啊!有的亲戚不是没有向他母亲提过改嫁的事,可是他母亲就是靠没日没夜地为人缝补针黹来作为回答。就是凭这位慈爱而坚韧的母亲的十指,含辛茹苦地将子女抚养成人,她不仅撑持了这个家庭,而且还一定要让儿子读书求学。她常含泪教育子女:“爸爸死得早,要好好读书,要争气,立志向上。”母亲的“苦做”激励着周瘦鹃的“苦学”,他由私塾而小学而中学,都是做的“苦学生”,从没有出过学费,他是靠自己的优异成绩和良好品德感动校方或老师的爱才之心。正因为有这样的家庭背景,周瘦鹃对母亲守节抚幼的感恩连锁地遍施于对其他“节妇”的尊敬。在他的初期的小说创作与编辑发稿时常对“节烈”抱有好感。而他的辛劳的母亲对他的爱又使周瘦鹃回报以“孝思孝行”,成了他作品理直气壮反复宣扬孝道的动力。与其说这是儒学的薰陶,倒还不如说是苦难家庭生活炮烙的深深印痕。凡此都曾受到知识精英作家的批判,认为这是“思想的反流”:“《礼拜六》的诸位作者的思想本来是纯粹中国旧式的……同时却又大提倡‘节’、‘孝’……想不到翻译《红笑》、《社会柱石》的周瘦鹃先生,脑筋里竟还盘据着这种思想。”①西谛:《思想的反流》,《文学旬刊》第4期第2版,1921年6月10日。应该说,在“节”、“孝”之类的传统观念上,周瘦鹃有一个思想发展与变化的过程,乃至既划清了与封建思想的界线,又承传了我们民族传统美德的精华。至于做了十多年的“苦学生”,则使他在日常生活中既有自卑自谦的心态,又有自强不息的精神。他曾说自己是个“无用的人”,他特别能“忍让”。多年的“苦学生”的弱势地位使他不习惯去与人“争辩”,遇事只能用不屈的苦干精神,去开拓出自己的一番新业绩。“苦”他不怕,“苦干”他能胜任。他常说,他是“苦出身”!以上这些品性,难道不是这样一个贫困而不屈的家庭所磨炼出来的么?

周瘦鹃也是一位“多情种”、“至性人”,他的“可歌可泣的恋史”更证实了这一点。这一段恋情即使在家庭中也是公开的:他的夫人是他的“最亲”,而不是他的“最爱”。周瘦鹃到晚年还对她女儿说:“瑛儿,你总也知道我早年那段刻骨伤心的恋史,以后二十余年间,不知费了多少笔墨,反对封建家庭和专制婚姻。我的那些如泣如诉的抒情作品中,始终贯串着紫罗兰一条线,字里行间,往往隐藏着一个人的影子。”为此,《小说月报》最早的主编王西神还为他写了一首长诗《紫罗兰曲》,其中有“周郎二十何堂堂”、“三生自是多情种”等句。更有张恨水以周瘦鹃为原型撰写长篇小说《换巢鸾凤》15回,因抗战时《春秋》停刊而中断。郑逸梅则多次在文中涉笔此事。周与“紫罗兰”即周吟萍相识是他在民立中学执教时,一次在务本女校观看演出,对演出中的周吟萍产生强烈的爱慕之心。在通信往还中他们相互热恋,可是双方贫富悬殊,对方父母不会将女儿许配给穷书生,况且女方自幼就订有婚约。周瘦鹃的苦恋相思使他有了紫罗兰癖,也使他“一生低眉紫罗兰”:

我之与紫罗兰……刻骨倾心,达四十余年之久,还是忘不了。只为她的西名是紫罗兰,我就把紫罗兰作为她的象征,于是我往年所编的杂志,就定名为《紫罗兰》、《紫兰花片》,我的小品集定名为《紫兰芽》、《紫兰小谱》,我的苏州园居定名为“紫兰小筑”,我的书室定名为“紫罗兰庵”,更在园子的一角叠石为台,定名为“紫兰台”。每当春秋佳日紫罗兰盛开时,我往往痴坐花前,细细领略它的色香;而四十年来牢嵌在心头眼底的那亭亭倩影,仿佛从花丛中冉冉地涌现出来,给我以无穷的安慰。①周瘦鹃:《一生低眉紫罗兰》,《拈花集》,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1983年,第304页。

周瘦鹃甚至在自己创办的个人小杂志《紫兰花片》上,每期汇集前人词中有“银屏”二字的,辟专栏为“银屏词”,就是为周吟萍而设的。他有时在自己的文章署名时,用“屏周”、“瘦鹃”,似乎是两个人合作的作品,这位神秘的“屏周”不知何许人也。实际上就是嵌在心头眼底的那亭亭倩影与他“合作”的产品。郑逸梅文章中讲过周瘦鹃与周吟萍的生死不渝而又难成眷属的爱情故事,在郑的晚年还专门为周氏的《爱的供状——附:〈记得词〉一百首》写了一篇文章《周瘦鹃伤心记得词》。他读周瘦鹃的这一百首绝句,真感到回肠荡气,恨不得与他同声一恸,同时也觉得这位女性是值得周瘦鹃如此深情去爱恋的。郑逸梅还提供了这样一个事实,1946年,周瘦鹃的嫡室“凤君逝世,而周吟萍亦已守寡,瘦鹃颇有结合意,奈吟萍却以年华迟暮,不欲重堕绮障”②郑逸梅:《周瘦鹃——伤心记得词》,香港《大成》第202期,1990年9月1日。。她是那样动情,曾对周瘦鹃说,将她看作是永远的“未婚妻”吧;她又是那样理智,两人都已年过半百,而周瘦鹃这样一个具体的家庭,中馈需人,她又非持家能手,她难以胜任。她这一决定,也恐怕出自为周瘦鹃的晚年的幸福着想吧?

与周吟萍的“一生相守,无期结缡”的哀情悲剧是周瘦鹃“哀情小说”之源,也是他的泪泉,在他的小说中滔滔汩汩,永无尽头。他在《情》这篇小说开端说道:“周瘦鹃曰:两年以还,予尝撰哀情小说三十有九,译哀情小说二十有三,而吾为此捐弃眼泪亦六十有二度矣……挽近之世,一情字为人玷辱殆尽,实则肉欲,美其曰情爱,须知情爱之花,决不植于欲田之中。肉欲之外,尚有所谓精诚者在,精诚之爱,能历万古而不磨,天长地久之一日。”③周瘦鹃:《情》,《春声》第4期,1916年5月2日。最后几句直是他自己与吟萍恋情的写照。周瘦鹃写哀情小说时常以泪洗面,“朋友们往往称我为小说界林黛玉,我也直受不辞”④周瘦鹃:《红楼琐话》,《拈花集》,第93页。。

他的“家庭”与“恋情”构成了他创作初期的小说中的“爱国”、“孝道”、“哀情”等“情结”,而民立中学对他的培养为他的创作和翻译作了充分的准备。他自述16岁时,踏进了当时上海有名的学府民立中学。在《上海通史》中对民立中学有这样的介绍:“1903年苏本立昆仲奉父遗命创办……该校以英文功底扎实著称,毕业生除进大学深造外,多在海关、银行、邮政等部门工作。1918年曾在江苏省教育会(其时上海属江苏省——引者注)列表调查中荣居第一。”⑤熊月之主编:《上海通史·第10卷·民国文化》,第151—152页。当时的海关、银行、邮政都属“金饭碗”,但民立中学也培养出了像周瘦鹃和郑正秋⑥郑正秋(1888—1935),早期著名戏剧评论家,新剧艺术家,中国电影事业的重要奠基人。那样著名的文艺界才俊。在民立中学,周瘦鹃受到语文老师孙经笙(南社社员)和校方的器重,他仍是不出学费的“苦学生”,但他已能如饥似渴地阅读欧美名作家的原著,并开始习作小说和试译外国作家的佳作。就在毕业前夕,他大病一场,连毕业考试也未能参加,但校方鉴于他平时成绩优秀,破例给他发了毕业证书。“苏校长留我在本校教预科一年级的英文(相当于初一的程度——引者注),给了我一只饭碗。”可见民立中学待周瘦鹃不薄。可是,“那班学生都是我的同学,有的是富家子弟,有的年纪还比我大,因此有意欺侮我这初出茅庐的小先生,常常要我陪他们‘吃大菜’(学生们戏称犯规后被校长召去训斥为‘吃大菜’——原注)。我挨了一年,天天如坐针毡,真的是怨天怨地,于是硬硬头皮,辞职不干了……我一出校门,就立刻正式下海,干起笔墨生涯来,一篇又一篇的把创作或翻译的小说、杂文等,分头投到这些刊物和报纸上去,一时稿子满天飞,把我‘瘦鹃’这个新笔名传开去了”⑦周瘦鹃:《笔墨生涯五十年》,香港《文汇报》1963年4月24日“姑苏书简”专栏。。应该感谢民立中学使周瘦鹃的语文和英语程度迅速提升之功,为他的“下海”打下了扎实的功底,但是也要“感谢”那些班上的顽童们,他们用自己的顽皮去欺侮这位初出茅庐的小先生,逼出了一位著名的市民大众文学的优秀作家、翻译家和编辑家。

周瘦鹃正式发表的第一篇作品是刊于《妇女时报》创刊号(1911年6月11日出版)上的小说《落花怨》,但他的处女作却是《爱之花》(8幕改良新剧),连载在《小说月报》第2卷第9—12号上(1911年11月—1912年2月)。那就是说,短篇小说《落花怨》创作于《爱之花》之后,却发表在《爱之花》之前。周瘦鹃非常看重他的处女作,多次提到这个8幕话剧的创作过程以及发表时带给他与全家的大欣喜。商务印书馆的《小说月报》在当时可算是全国性的一流刊物,他能在这样级别的刊物上发表作品,大大增强了他对未来写作事业的信心。他之所以会“硬硬头皮,辞职不干了”,是因为他自知在这要“下”的“海”中他有几分把握成为一个“弄潮儿”,更何况客观上当时正是文艺刊物风起云涌之时,有广阔的平台可以让这位还不满20岁的青年去闯荡文坛。

周瘦鹃处女作的创作经历值得一提。16岁那年暑期中,他偶尔在城隍庙的冷摊上“淘”回一本《浙江潮》,那是革命党同盟会的浙江籍会员在东京出版的刊物。在其中他“读到一篇笔记,记的是法国一位将军的恋爱故事,悲感动人,引起了我的爱好……于是日夜动笔,用了一个月的功夫,编了一个5幕(记忆有误——引者注)的剧本,取名《爱之花》。并且取了一个笔名,叫做‘泣红’……我就瞒着家里人,偷偷地把这个剧本寄了去……隔了不多久,好消息来了;《小说月报》的编者王蓴农先生回了我一封信,说是采用了……并送了银洋16元,作为报酬。这一下子,真使我喜心翻到,好像买彩票中了头奖一样。你祖母的欢喜更不用说;因为那时的16块大洋钱是可以买好几石米的。我那50年的笔墨生涯,就在这一年上扎下了根”①周瘦鹃:《笔墨生涯五十年》,香港《文汇报》1963年4月24日“姑苏书简”专栏。。此剧本发表后也似乎没有哪位研究者去查过,究竟是根据什么文章改编成剧本的,大概也由于《浙江潮》这本刊物难于看到吧。原来周瘦鹃当时在旧书摊上买到的是《浙江潮》第8期(1903年10月10出版,周瘦鹃“淘”到时,已是出版了8年的旧刊了)。其中有一位笔名叫“侬更有情”的作者发表了两篇小说。一篇题名《恋爱奇谈》,里面包含3则笔记,第一则题名《情葬》,只有730个字。周瘦鹃就是根据它改编成8幕剧《爱之花》的。“侬更有情”的另一篇小说题为《爱之花》,小说也是以法国为背景——在《浙江潮》第6至第8期连载,一共是3回。这篇小说写得实在不高明,但是周瘦鹃借用了他的题目,将自己的剧本也叫做《爱之花》。《情葬》的故事情节是,“柯泌卿云者,当时一英飒青年……无端与茀鲁卿之夫人结不解之孽缘”,后来柯泌在战争中英勇牺牲,临终前嘱其侍者将自己的心脏相赠茀鲁夫人,后此心脏竟落入其夫茀鲁之手,他即令厨师做羹以飨夫人,然后才告诉夫人:

是卿最恋爱钟情人之宝贝心肝也……夫人骇极,情根欲断,红泪如沸,气几绝复苏。忽解颐谢良人曰:“幸君成全情魔之结果。妾实爱此心脏,妾实爱此心脏,有无量之价值;而忧世界无此珍重之墓以葬之。今君能代相此珍重心脏之坟墓于妾腹中。君之多情更甚于妾。”言竟,即日幽于室,绝食既四日,夫人一缕情魂遂于柯泌卿续未了缘于泉台。②侬更有情:《情葬》,《浙江潮》第8期,1903年10月10日。

周瘦鹃就将这一情节作为戏骨。这8幕剧后来被郑正秋、汪优游搬上舞台,易名《英雄难逃美人关》,票房看好。以后还摄制成电影。在1913年,周瘦鹃之所以敢于下海,大概就是因为剧本的改编成功,使他信心倍增,他甘“冒风险”为此一搏。

周瘦鹃步上文坛之初,是靠翻译起家的。他曾说:“在我这五十年笔墨生涯中,翻译工作倒是重要的一环。”③周瘦鹃:《笔墨生涯鳞爪》,香港《文汇报》1963年6月17日“姑苏书简”专栏。在1914年6月6日《礼拜六》杂志创刊之前,周瘦鹃以《妇女时报》和《小说时报》为发表基地,扶持他的是包天笑与陈景韩(冷血)。他1911年开始在《妇女时报》上发表第一篇文章,当时该刊主持人就是包天笑。当包天笑从书信中知道周瘦鹃在1912年大病一场,又知他家庭清寒,便预支一笔稿费给他,并在信中说,以后只要他的稿件一到,不论发表与否,即优先付酬。但周瘦鹃第一次到《时报》馆拜访包天笑却是在两年后的1913年9月。包天笑那种悉心培养“素不相识”的后学青年的精神,真可传为文坛美谈。后来他们成了忘年交,对周瘦鹃来说,包天笑可谓亦师亦友的长者。而《小说时报》起始是由陈景韩与包天笑轮值编辑的,而这位陈景韩后来出任《申报》总主编,也就是他将周瘦鹃推荐给《申报》老板史量才,让年轻的周瘦鹃入主《申报·自由谈》。在《礼拜六》创刊前,据不完全统计,周瘦鹃在刊物上发表了58篇文章,其中刊登在《妇女时报》上的为37篇,在《小说时报》上发表的为11篇。他在《时报》系统发文总计48篇,只有10篇文章发在《小说月报》、《东方杂志》和《中华小说界》等也是很有影响的刊物上。在这58篇文章中,翻译或根据外国材料经他编纂的共计46篇,这还不包括他常用《闺秀丛话(杂谈)》形式,连续刊登的一组组文章中的若干外国小故事。因此,说周瘦鹃“靠翻译起家”是有充分根据的。除了他的自我努力之外,也使我们不得不想起“民立(中学)效应”。1914年6月起他成了《礼拜六》周刊的台柱,他在《礼拜六》创刊号上的文章也是翻译小说《拿破仑之友》。在前后期《礼拜六》周刊200期中,147期有他的供稿,共刊152篇,创作计83篇,翻译计69篇。在“前百期”中有12篇翻译小说后来经他校订,收入他的《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之中。

《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是周瘦鹃翻译工作,甚至是他一生文字生涯中的一个“亮点”,因为鲁迅对他的翻译予以极高的评价。可是这个“亮点”一直被“遮蔽”着。他只“莫名其妙”地收到了一张教育部的奖状。但北洋军阀教育部的一张奖状,所“值”又几何呢?却不知奖状背后矗立着一个巨人的身影,而且还有他亲自的嘉许。遗憾的是周瘦鹃迟至1950年才知道奖状是出自鲁迅的推荐,那是在一张小报——《亦报》上有鹤生的一篇《鲁迅与周瘦鹃》,周瘦鹃后来知道这位鹤生就是周作人的化名。文中值得注意的有三点:1.对该译作“批复甚为赞许,其时鲁迅在社会教育司任科长,这事就是他所办的”。2.批语已记不清了,“大意对于周君采译英美以外的大陆作家的小说一点,最为称赞,只是可惜不多”。3.“《域外小说集》早已失败,不意在此书中看出类似的倾向,当不胜有空谷足音之感吧。”①鹤生:《鲁迅与周瘦鹃》,转引自周瘦鹃:《一瓣心香拜鲁迅》,收入《拈花集》,第32页。其时是解放初期,也还来不及去评价周瘦鹃这类作家的时候,这篇文章并未引起文坛的注意,连周瘦鹃本人也是友人寄给他“剪报“才知晓的。直到1956年10月5日,周作人以周遐寿为笔名在《文汇报》上发表《鲁迅与清末文坛》再重提此事,才有了反响。周作人的文字不多,但分量却不轻:“总之他(指鲁迅——引者注)对于其时上海文坛的不重视乃是事实,虽然个别也有例外,有如周瘦鹃,便相当尊重,因为他所译的《欧美小说丛刊》三册中,有一册是专收英美法以外的作品的……他看了大为惊异,认为‘空谷足音’带回会馆来,同我会拟了一条称赞的评语,用部的名义发表了出去。”②周遐寿:《鲁迅与清末文坛》,上海《文汇报》1956年6月5日第3版。紧接着周瘦鹃在《文汇报》的10月13日发表了《永恒的知己之感》。其时正当周瘦鹃又迎来一个发表文章的高峰,两相映衬,才使文坛对周瘦鹃“刮目相看”。

《域外小说集》的“失败”对鲁迅来说是一个“心结”。第一集和第二集只分别卖出了21和20本。由于寄售处的一场大火,使这些心血化为灰烬。周氏兄弟原想卖出了书收回成本,再陆续出下去的愿望也成了一个美丽的梦。从1909年至1917年之间可以说是翻译小说集的近十年的空白期。“不意在此书中看出类似的倾向”,一位青年有志于“接班”,一次就推出上、中、下三卷的成果,怎么不使鲁迅有“空谷足音”之感呢!出于兴奋的心情,他将此书带回绍兴会馆,与一位共同经受失败的合作者周作人分享这种喜悦。他和周作人是行家,因此在周瘦鹃所译的14国小说中,能指出“其中意、西、瑞典、荷兰、塞尔维亚,在中国皆属创见,所选亦多佳作”。评语这样开头也就令人折服。“又每一篇署著者名氏,并附小像略传。用心颇为恳挚,不仅志在娱悦俗人之耳目,足为近来译事之光。”中国早期的译作,不写明原作者,更不标姓氏的外文者是一个较为普遍的弊端,周瘦鹃的译作则极为规范,甚至可供学者作研究之用,更何况有些原作者的“略传”在中国也是第一次介绍,也属首创。批语作结说:“然当此淫佚文字充塞坊肆时,得此一书……则固亦昏夜之微光,鸡群之鸣鹤矣。”评语最后建议:“复核是书,搜讨之勤,选择之善,信如原评所云,足为近来译事之光,似宜给奖,以示模范。”①鲁迅、周作人评语,据《教育公报》第4年第15期,1917年11月30日。此后,周瘦鹃在1947年又出版了《世界名家短篇小说全集》(全4册)。他后来在翻译上所下的功夫,曾由胡适给予评价。

就我们所看到的材料,胡适涉及周瘦鹃的译作曾有两次谈话。第一次是在一个宴会上,而在宴会上“欢谈未畅,重申后约”;第二次谈话是周瘦鹃对胡适的专访。在两次叙谈中重点是切磋翻译问题。

1928年3月,胡适与周瘦鹃在一次宴会上相遇。“胡适博士健于谈,语多风趣……承齿及本报(按即指《上海画报》——引者注),谓每期必读拙作,而尤激丹翁之诗……继又道及拙编《紫罗兰》半月刊与往岁中华书局出版之拙译《欧美名家短篇小说》,谓为不恶。愚以大巫当前,不期为之汗下数升焉。已而愚谈及二十年前之《竞业旬报》中有博士诗文杂作,署名铁儿,已斐然可诵。博士谓所化之名,当不止此。当时共同合作者,有丹翁、君墨诸君。故至今尚珍藏数十册,以资纪念云。”②周瘦鹃:《记许杨之婚》,《上海画报》第334期第3版,1928年3月21日。这虽然是在宴会上的谈话,但也是周瘦鹃与胡适的一次“叙旧”:你谈我1917年出版的《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我就谈你1906至1909年所编的白话报《竞业旬报》。各人皆知对方的老底,岂非叙“旧”?因为是周瘦鹃自己写的文章,“谓为不恶”是出于自谦,实际上是“不错”或“很好”之谓也。而周瘦鹃说当时胡适的文章“已斐然可诵”,就是称赞他在1906年时,白话文也已经写得很好的了。否则仅是评说当年胡适文章已写得“斐然可诵”,岂非贬低了“大巫”吗?而胡适当然也知道,在他发表《文学改良刍议》次月出版的《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就已有很多篇小说是用非常流畅的白话文译成的(该书的50篇译文中有18篇是白话文)。

1928年10月,周瘦鹃又在胡适寓所书房中畅谈两小时。谈及翻译文学作品时,胡适拿出一本《新月》杂志送给周瘦鹃。并“指着一篇《戒酒》道:‘这是我今年新译的美国欧·亨利氏的作品,差不多已有六七年不弹此调了。’我道:‘先生译作,可是很忠实的直译的么?’胡先生道:‘能直译时当然直译,倘有译出来使人不明白的语句,那就不妨删去。即如这《戒酒》篇中,我也删去几句。’说着,立起来取了一本欧·亨利的原著指给我瞧道:‘你瞧这开头几句全是美国土话,译出来很吃力,而人家也不明白,所以我只采取其意,并成一句就得了。’我道:‘我很喜欢先生所译的作品,往往是明明白白的。’胡先生道:‘译作当然以明白为妙。我译了短篇小说,总得先给我的太太读,和我的孩子们读。他们倘能明白,那就不怕人家不明白咧。’接着胡先生问我近来做甚么工作。我道:‘正在整理年来所译的短篇小说,除了莫泊桑已得40篇外,其余各国的作品,共80多篇,包括20多国,预备凑成100篇,汇成一编。’胡先生道:‘这样很好。功夫着实不小啊!’我道:‘将来汇成之后,还得请先生指教。’”③周瘦鹃:《胡适之先生谈片》,《上海画报》第406期第2版,1928年10月27日。那就是指后来出版的4册《世界名家短篇小说全集》了。

这第二次谈话是两位对译技的一次交流,其中尤其是论及直译问题,因为在译《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时,周瘦鹃还是常用意译的方法。这是中国早期译风的一种“弊端”,但那时不少译者却不以为怪。在陈蝶仙为“丛刻”写“序”时还表扬了这种译风:“欧美文字绝不同于中国,即其言语举动亦都擀格不入,若使直译,其文以供社会,势必如释家经咒一般,读者几莫名其妙。等而上之,则或如耶稣基督之福音,其妙乃不可言。小说如此,果能合于社会心理否耶?要不待言矣……欧美小说,使无中国小说家为之翻译,则其小说亦必不传于中国,使译之者而为庸手,则其小说虽传,亦必不受社会之欢迎。是故同一原本,而译笔不同,同一事实,而趣味不同,是盖全在译者之能参以己意,尽其能事……人但知翻译之小说,为欧美名家所著,而不知其全书中,除事实外,尽为中国小说家之文字也。”④天虚我生:《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序》,见该书“序二”,上海:中华书局,1917年,第1—2页。这是一则比较典型的倡导意译的文字。但大概从1918年后,周瘦鹃在翻译时,直译的手法逐渐占了上风,这也是由于中国译界逐渐从早期译风走向较为成熟的直译手法的影响所致。因此,在周瘦鹃与胡适谈话时就请教了胡适翻译短篇小说的经验,可作自己“整理年来的短篇小说”时的借鉴。

据不完全统计,周瘦鹃一生的译作是418篇①根据禹玲博士在她博士学位论文中的统计,未刊稿,特此致谢。。在这个统计中已经扣除了周瘦鹃“自暴其假”的数字:周瘦鹃在《游戏杂志》第5期(1914年4月)发表小说《断头台上》时,有“瘦鹃附识”:“系为小说,雅好杜撰。年来所作,有述西事而非译自西文者,正复不少。如《铁血女儿》、《鸳鸯血》、《铁窗双鸳记》、《盲虚无党员》、《孝子碧血记》、《卖花女郎》之类是也。”但目前几本主要书目工具书中都将以上创作归类于译作,这是编者没有看到《游戏杂志》的“瘦鹃附识”的缘故。应该指出,这也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有些作者常用的手段之一,他们将自己的创作冠名译作拿出去发表,或者将译作戴上创作的桂冠,却不像周瘦鹃那样“自暴其假”,竟“以假乱真”。但研究这几篇的“假”也可以从中看出周瘦鹃“作假”的目的(他集中造假的年代是1912—1913年),在《孝子碧血记》中他想说明外国也有孝子,因此中国今天更不应该“非孝”,如此等等。但是他后来觉得这样做不好,还是“坦白”为上。

综观周瘦鹃的翻译成就,他在中国早期译界是功劳卓著的。解放以后,“我不再从事翻译,因为没有机会读到英美进步作家的作品;其他各国的文字,又苦于觌面不相识,那就不得不知难而退了”②周瘦鹃:《我翻译西方名家短篇小说的回忆》,《雨花》1957年6月。。

周瘦鹃的译作为我们打开了一扇照进“外部”阳光的世界天窗,同时他也通过翻译吸取异域的营养,将“取经”所得的收获运用到自己的创作中去,以提高自己的写作水平。因此他说过:“吾们做小说的人,一见了欧美名家的著作,彷佛老饕见了猩唇熊掌,立刻涎垂三尺。”③周瘦鹃:《噫之尾声》,《礼拜六》第67期,1915年9月1日。他的创作是与他的翻译同步地成长的。

周瘦鹃的创作在市民读者群中影响巨大。从1911年他发表第一篇小说《落花怨》起,到20世纪40年代,可以说他与几代市民读者结为“知友”。他19岁正式“下海”从事专业创作,“一时稿子满天飞”,当时就被称为多产作家;他还先后担任几个大报大刊的特约撰稿人和编辑、主编,市民大众文坛有足够的空间供他驰骋,也吸引大批市民成为他的忠实读者。1944年他编后期《紫罗兰》时,曾刊登这样的读者来信:“母亲不大看小说,但是当我说起您的大名时,她却知道,在我看来,这真是一个奇迹!但据母亲告诉我,十几年前,她正是您的一个忠实读者。还有我的祖母也爱读您的作品,在乡下我们旧屋的板箱里,藏着您编的许多书,祖母还将您在报上发表的文章,剪下来订成本子(这些都是我母亲告诉我的,或者有些含糊,只恨我生得太晚了,没瞧见)。在我们家里,从祖母至我,读您文章的已是三代了。”周瘦鹃的感言是:“一家三代读我那些拙劣的文字,孙女士要不是在哄我,那我真该感激零涕啊!”④周瘦鹃:《写在〈紫罗兰〉前头》,后期《紫罗兰》第11期,1944年2月。发表这样的读者来信当然有自我标榜之嫌,可是对编者而言,只要不是虚假的,“标榜无罪”,谁不想自己编的杂志拥有广大的读者群呢?而且这样的来信也绝不是“孤证”。张爱玲第一次见周瘦鹃时也谈到她母亲喜读周瘦鹃的小说,周瘦鹃转述道:“据说她的母亲和她的姑母都是我十多年前《半月》、《紫罗兰》和《紫兰花片》的读者,她母亲正留法学画归国,读了我的哀情小说,落过不少眼泪,曾写信劝我不要再写了,可惜这一回事,我已记不得了。”⑤周瘦鹃:《写在〈紫罗兰〉前头》,后期《紫罗兰》第2期,1943年5月。张爱玲的叙述应该是真实的,可作为有力的“旁证”。周瘦鹃收到此类“劝告”恐怕也太多了,多到无法记忆。有的人还当面婉言相劝,他的至友陈小蝶甚至多次在文中请他“节”哀。周瘦鹃有时也“作秀”地作一篇《喜相逢》的“大团圆”小说,说他也要“破涕为笑”了,但在小说结尾又自讽道:“这一篇圆满的小说正不让‘私订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中状元’的老套。”实际是他根本不想“改弦易辙”,相反,像张爱玲母亲这样的“劝告”,从另一个角度去看,是对作家的“鼓励”与“褒奖”。他的小说能对读者有如此强烈的震撼效应,这正是作家要获取的理想效果,他肯“善罢甘休”?

周瘦鹃确是一位“哀情巨子”。他的言情小说“辄带哀音”,这当然与他的身世有关,于是,“瑟瑟哀音,流于言外,滔滔泪海,泻入行间”。而这种受封建家庭和专制婚姻之害的情节在当时的市民社会中具有典型意义。像周瘦鹃这些哀情小说是很能引起上海里弄居民的共鸣的,他们会觉得这些哀情小说就像他们邻里间发生的悲剧,甚至是自己亲尝的身世的生动再现。他们会用自己的亲历、亲见与亲闻去丰富周瘦鹃的哀情小说,从而将他视为自己的“知心人”。周瘦鹃的那篇《留声机片》所得到的反响是截然不同的,新文学家批判他,但有的青年却视他为知己。严芙孙介绍了这样一件实事:“《礼拜六》108期上登的那篇《留声机片》是一篇刻骨伤心之作,大凡略有一些情感的人,看了无不动于衷的。武进梁女士,遇人不淑,恹恹成病,临死前几天,读了《留声机片》,私语伊的同学道,瘦鹃真是我的知己,居然把我的心事借他的一枝笔衬托出来了,我死可以无憾了。”①严芙孙:《周瘦鹃》,王智毅编:《周瘦鹃研究资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168页。这其实是一篇“非写实小说”,周瘦鹃是专为那些“失恋的同道”们写的。他有他的“构思”:“《西厢记》云:‘治相思无药饵’。是以古往今来,人之患相思病者,往往不治。此病根荄,每在心坎深处,有触即发,苦痛万状,与麻疯病、肺痨病同足制人死命。今之仁人君子,有设麻疯病院、肺痨病院者矣。其亦能别设一相思病院,以拯彼浮沉孽海中之苦众生乎?”②周瘦鹃:《相思话》,《紫罗兰》第2卷第3期之《紫罗兰画报》,1927年1月18日。这篇“非写实小说”就是周瘦鹃“幻想”中的“相思病院”。当时他家中正好买了“新玩意儿”留声机,他就用留声机片来帮情劫生向情人倩玉传情,也是他们的最后的诀别。“相思病院”终于没有治好情劫生的致命伤。而武进梁女士也患上了这种“不治之症”,她对那位“束手无策”却又“同病相怜”的“医生”周瘦鹃表示了由衷的感激。

除了周瘦鹃的善唱“生命的哀歌”和读者用自己的心声与哀歌“共鸣”之外,使他的作品能受到如此热烈欢迎的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在民初的年代里,当人们从辛亥革命的振奋与冲击中回到原来的生活正常状态中来时,感到新与旧的纷争中的许多问题都未能得到解决,于是又充满了失望与沮丧;而青年人最敏感的爱情、婚姻、家庭等问题,传统势力所制造的阻力还是那样强劲。于是“民初的上海,人们在文化上都希望寻求新的东西。一般市民的文化兴趣也同晚清有了明显不同,无论是小说还是戏剧,哀情缠绵的东西比以前更受欢迎。鸳鸯蝴蝶派小说、家庭伦理新剧等在这个城市中有了更多的爱好者,当然这种情形和正在变化着的市民结构也有莫大的关系”③熊月之主编:《上海通史·第10卷·民国文化》,第5,61页。。历史学家认为在民初弥漫着失望情绪,于是哀情是一种存在于广大市民中的“时代色调”。而当在“五四”时期,历史学家还发现了“周瘦鹃们”处在一个相当微妙的“尴尬”境地:“在五四时期的新文化运动人士眼里‘鸳鸯蝴蝶派’主要是指民初的艳情小说(当时对哀情小说的另一种称呼——引者注)。他们对鸳鸯蝴蝶派小说的批判主要是基于道德上的,认为这类小说‘贻误青年’‘陷害学子’。对于民初艳情小说,一些保守的人士早在新文化运动以前就提出了批判,他们认为艳情小说是‘青年之罪人’:‘近来中国之文人,多从事于艳情小说,加意描写,尽相穷形’,‘一编脱稿,纸贵洛阳’,青年子弟‘慕而购阅’,结果‘毁心易性,不能自主’。艳情小说造成了‘今之青年,诚笃者十居二三,轻薄者十居七八’。新旧人士一样反对艳情小说,只是新文化人士认为那是复古的祸害,旧派人士认为那是趋新的弊端。”④熊月之主编:《上海通史·第10卷·民国文化》,第5, 61页。复古保守派的指责是不难理解的,那么新文学界怎么会与复古保守派同调的呢?这是由于他们不懂得“哀情”风靡一时,是因为当时西洋的悲剧理论刚传入中国,经过王国维等人的鼓吹,使它成为了一种悲情新类型,他们以为国民通过悲情的强刺激,反而可以使他们振作精神,促使他们去探寻改变现实之路。周瘦鹃等人所写的“哀情小说”拨动了青年们在爱情与婚姻上的反封建的敏感的神经,在民初,他们是与时代合拍的,也表现出了民初时期的“现代性”。“哀情小说”在市民中得到广泛的响应,市民认为这是他们“自己的文学”,甚至几代人都成为它的固定的读者群体。这也就是新文学界对哀情小说虽然进行如此严厉的打压,而这些作品仍然能成为现代都市文学的“滥觞”以至畅销不衰的原因。

周瘦鹃的“哀”也不光表现在爱情与婚姻问题上,他还有一定的政治敏感性。那就是他“哀”国家之贫弱,贫弱到将要被列强“瓜分”的边缘。这种“哀”的最强烈的表现就是他的爱国小说。从他的第一个短篇《落花怨》中,我们就看到外国人指着我们的鼻子,骂我们是“亡国奴”。在这方面,周瘦鹃有一种“超前的危机感”:“在那国难重重国将不国的年代里,我老是心惊肉跳,以亡国为忧,因此经常写作一些鼓吹爱国的小说和散文,例如《亡国奴日记》、《卖国奴日记》……皆在唤醒醉生梦死的国人,共起救国。此外还写过假想中日战争的《祖国之徽》和《南京之围》,后来‘八一三事变’发作竟不幸而言中。”①周瘦鹃:《笔墨生涯鳞爪》,香港《文汇报》1963年6月17日“姑苏书简”专栏。在写《亡国奴日记》之前,他曾研究了韩、印、越、埃、波、缅的亡国史,在这本书的封面上印着“毋忘五月九日”——那是袁世凯承认丧权辱国“二十一条”的国耻日。在“跋语”中他写道:“吾岂好为不祥之言哉!将以警吾醉生梦死之国人,勿应吾不祥之言陷入奴籍耳。尝忆十年前英国名小说家威廉·勒苟氏草《入寇》一书,言德意志之攻陷英国。夫以英之强,苟氏尚为危辞警其国人,今吾祖国之不振如是,则此《亡国奴日记》乌可以不作哉?”在1919年5月4日后,他请中华书局重印此书,一天就销去四千余册,并一再再版,销数达四五万册之多。许多学校向学生推荐,作为课外读物。五四运动中他又写了《卖国奴日记》,痛斥曹汝霖、陆征祥等的卖国行径,语多激烈,当时没有出版社敢印,他于1919年6月自费出版。1919年6月4日北洋政府为镇压学生运动,实行大逮捕,关押了1150名学生,周瘦鹃于6月11日的《申报》上发表题为《晨钟》一文,是“为北京幽囚中的学子作”,声援被捕学生。他将北京的学子比作“晨钟”,这“晨钟”是“少年中国的福音,唤大家牺牲一切,救这可怜的中国……我们少年精神不死,中国的精神永永不死”。在这些爱国作品中以《亡国奴日记》为最佳,不仅有对“矮子兵”种种暴行的揭露与控诉,还有中国人民不屈的反抗与斗争。因此,我们不应该将周瘦鹃的“哀”仅仅限于反封建家庭与专制婚姻,他也将这个“哀”扩大到国族的被屠戮与被凌迟,他的“哀”与“痛”磨擦出了爱国主义耀眼的火花。

在上海进入工商社会与资本积累的初始期中,旧的传统道德正在被遗弃,而资本社会的新型商业伦理又尚未建立,在那时,周瘦鹃还“哀”万商之海中的人们的“义利观”的失衡,社会上普遍地存在一种信仰危机和物欲私念的失度膨胀,周瘦鹃通过《旧约》、《最后一个铜元》等小说企望建构一种新的价值理性与法理观念。1921年周瘦鹃发表《旧约》时,正值上海遭受“信交风潮”之时,这一风潮不仅在经济史上留下了重重一笔,连《辞海》中也为此立了专条:“1921年上海发生的一次金融风潮,是年初,投机商人先后集股开设几家交易所和信托公司,以其本身所发股票,在交易所上市买卖,并在暗中哄抬股票价格,获取暴利……仅在当年夏秋间的几个月内,即成立交易所一百四五十家,信托公司十多家,一时股票大量上市,形成投机狂潮。不久市面银根日紧,股票价格暴跌,交易所信托公司纷纷倒闭,酿成严重金融风潮。”周瘦鹃在那年9月上旬,在《礼拜六》上发表此文之日,正值交易所大发展之时,他已预感到危机的临近。他就用小说中的胡小波的频于身败名裂的处境警告那些狂热的投机市民们,正如书中的洪逵一所训示的:“你为甚么也妄想发财,陷到这个陷阱中去?要知我们既在这世界中做人,应当劳心劳力的去做事,得那正当的血汗代价。”胡小波悔悟后,兢兢业业工作,诚诚恳恳守信,终于事业上有了大发展。作为一位市民作家,他关心的是市民的“民生议题”,他发挥民间导向,在义利失衡时传播一种市民的新型商业伦理价值观。《最后一个铜元》中的“我”穷到乞食为生,但他不偷不抢,用出卖自己的力气为久饿的肚子换得一顿饱饭,他还用剩余的钱帮助丐友,最后靠了“最后一个铜元”,为自己找到一个自食其力的差使。在建立新型义利观的议题中,周瘦鹃“哀”的是人们迷失了终极价值,而他就用一种励志的正面形象去激发良知,以社会的新型责任伦理加以制衡。

但是一个“哀”字概括不了周瘦鹃,作为一位都市小说的初期代表作家,他还是一位绘制新型都市空间蓝图的能手。例如,他的一篇3300字的短篇小说《对邻的小楼》就因形式创新、空间感强、视角独特而在国外引起了热议。这还得从笔者主编的一套《中国近现代通俗作家评传丛书》(12册)说起。这套丛书介绍了46位通俗作家,每位作家都附有他们的代表作,其中就有周瘦鹃的7个短篇。哈佛大学李欧梵教授选了其中若干篇代表作作为研究生的教材。他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即以通俗小说为例,内中不少作品是可以细读的。我在哈佛任教时曾用范教授主编的《中国近现代通俗作家评传丛书》中所选的晚清民初通俗小说代表作作为教材,与研究生在课堂上详细讨论某些‘文本’之中的形式创新,甚至包括其中都市空间意识和叙事者的视角,周瘦鹃的短篇小说——《阁楼小屋》(即《对邻的小楼》,在国外译为《阁楼小屋》——引者注)——被我们视作此中的‘经典’……我认为更重要的是这些小说对于都市日常生活的大量描述,像是一个万花筒,其本身就是一个巨幅图像。”①范伯群:《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本)·李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9页。这篇小说的题材就发生在周瘦鹃的身边——他在一篇文章中曾介绍说:“北窗外有对邻的小楼。我在《半月》杂志中曾做过一篇短篇小说,叫做《对邻的小楼》,即是指此而言。”②周瘦鹃:《我的书室》,《申报》1924年12月17日第17版。细读这篇作品,我们就可对周瘦鹃小说的都市空间意识和叙事者的视角有一种新的感受。可见,我们对周瘦鹃小说的研究还有许多可以进一步挖掘开拓的广阔领域。

周瘦鹃的小说在当年受到新文学家的严厉批评,如《父子》,认为他宣扬“愚孝”,还有的小说鼓吹妇女“从一而终”。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周瘦鹃也在小说创作中逐渐清除了这种封建意识。在《说伦理影片》一文中,他写道:“平心而论,我们做儿子的不必如二十四孝所谓王祥卧冰、孟宗哭竹行那种愚孝,只要使父母衣食无缺,老怀常开,足以娱他们桑榆晚景。便不失其为孝子。像这种极小极容易做的事,难道还做不到么?”③周瘦鹃:《说伦理影片》,《〈儿孙福〉特刊》,上海:大东书局,1926年9月15日。在这里他很明确地划清了“孝”与“愚孝”的界线。在周瘦鹃的脑中,对“从一而终”本来有着两种思想的起伏碰撞。在《礼拜六》第110期他发表陈小蝶的《赤城环节》时,加了按语,说黄节妇实有其人也实有其事。“叔季之世,伦常失坠,坚烈如黄节妇,百世不易觏也……于戏节妇,可以风矣。”可是时隔半月,在112期上他自己写了一篇《十年守寡》,对小说中的王夫人的“失节”表示了充分的同情:“王夫人的罪,是旧社会喜欢管闲事的罪,是格言‘一女不事二夫’的罪。王夫人给那钢罗铁网缚着……我可怜见王夫人,便蘸着眼泪做这一篇可怜文字。”可见他既歌颂节妇,也同情“失节”的妇女,思想上不无矛盾。但是到他写《娶寡妇为妻的大人物》时,他已明确地跳出了自相矛盾的境地:“娶寡妇为妻,在我们中国是一件忌讳的事,而在欧美各国,却稀松平常,不足为奇。”他举出“美国的国父华盛顿”、“法国怪杰拿破仑”、“英国海军中第一伟人奈尔逊”和“美国前总统威尔逊”等多人,都是娶寡妇为妻,这“既无损于本人的名誉,也无碍于本人的事业。我国只为人人脑筋中有了不可娶寡妇的成见,而寡妇也抱了不可再蘸的宗旨,才使许多‘可以再嫁’的寡妇都成了废物……与其如此,那何妨正大光明的再蘸呢?然而要寡妇再蘸,那么非提倡男子娶寡妇为妻不可”④周瘦鹃:《娶寡妇为妻的大人物》,《上海画报》第109期第2版,1926年5月10日。。在此文中周瘦鹃不仅根除了封建残余思想,而且为破除千年迷信说项。

在周瘦鹃的创作中,散文是他常用来抒发自己感情或与读者倾心交流的工具。作为一位园艺盆景大师,周瘦鹃散文以他写四时花序为顶尖佳品;同时以他的丰富阅历和掌故知识,撰成的四季民俗佳节文章,也斐然可诵;而他笔下的游记小品,能引领读者进入大自然的恬静世界,读者可以在书房中凭借这些优秀的散文卧游于山水胜景之间。这三组题材,可说是周瘦鹃的散文“三绝”。而在解放之后,他的散文的基调是欣然乐观的:“祖国获得了新生,国恨也一笔勾消了。到如今我已还清了泪债,只有欢笑而没有眼泪,只有愉快而没有悲哀。”①周瘦鹃:《红楼琐话》,《拈花集》,第93页。在他的花花草草的散文中,在在都以他的一颗爱心作为“文之精魂”:“我性爱花木,终年为花木颠倒,为花木服务;服务之暇,还要向故纸堆中找寻有关花木的文献,偶有所得,便晨钞暝写,积累起来,作为枕中秘笈。”②周瘦鹃:《花木的神话》,《拈花集》,第274页。他常说自己“爱花若命”,他爱花,也爱那些颂花的诗词,他在“晨钞暝写”之余,还要“在花前三复诵之,觉此花此诗,堪称双绝,真的是花不负诗,诗不负花了”③周瘦鹃:《绰约婪尾春》,《拈花集》,第312页。。因此,周瘦鹃的散文满蕴着文化色彩与知识味汁。具备了这些内涵之后,他的写花木的散文才会在相同的深层结构中显示那百花争艳的精彩:他写一种花,往往从这花有多少别名说起,然后,此种花又包含着多少品种,再从那美的形状、艳的色彩与沁人的香味着笔,在这叙述中又镶嵌着晶莹剔透的诗词,而最后他总要说到“我苏州园子里”,“吾家紫罗兰庵南窗外”,“吾园弄月池畔”……说出自己的许多裁培的心得来。

周瘦鹃“因爱好花木而进一步爱好盆景,简直达到了热恋和着迷的地步,以盆景为好朋友,为亲骨肉,真有‘不可一日无此君’之感”④周瘦鹃:《诗情画意上盆来》,香港《文汇报》1963年5月10日“姑苏书简”专栏。。他之所以成为一个盆景迷是因为在园艺盆景中可以发挥他的“创造美的天性”。在用笔创造美,用自己所编的刊物创造美之外,他还要用盆景的“肢体语言”和“郁勃生命”创造出一幅幅活色生香的“立体画”来。那也是一种“创作”,是一种对美丽生命的潜心追求和顶礼膜拜,他要把大自然的美浓缩到一个小小的盆子中去,成为一件“缩龙成寸”的艺术珍品。盆景对周瘦鹃而言是一种业余爱好,但作为一个业余的盆景爱好者能达到如此高的造诣,这是和周瘦鹃的“胸有丘壑,腹有诗书”的境界分不开的。除了要对种树栽花有丰富的知识与技能之外,他认为还要取法乎上:“一方面是自出心裁的创作,一方面是取法乎上,依照古今人的名画来做,求其有诗情,有画意,例如明代沈石田的‘鹤听琴图’,唐伯虎的‘蕉石图’,近代齐白石的‘独树庵图’等,也有参考近人摄影来做的,例如延安的‘宝塔山’一角,‘珠穆朗玛峰’一角等,我曾取毛主席沁园春名句‘江山如此多娇’作为总题。当我做这些山水盆景时,总有一个愿望,就是要在一个小小的浅浅的盆子里,表现祖国的锦绣河山,是多么的伟大,多么的美丽!”⑤周瘦鹃:《诗情画意上盆来》,香港《文汇报》1963年5月10日“姑苏书简”专栏。他不仅创作美,而且还要传播美,他将自己的“周家花园”开放,向所有愿意鉴赏和领受这种美的人敝开大门:“一年四季,我的园地上,参观的来宾络绎不绝,我的文章未必为工农兵服务,而我的盆景倒真的为工农兵服务了,甚至有二十个国家的贵宾,先后光临,给与太高的评价。尤其觉得荣幸的,国家领导人如董必武副主席,周恩来总理和夫人,陈毅、陆定一、李先念、薄一波、谭震林、乌兰夫六位副总理,班禅副委员长一家以及刘伯承、叶剑英元帅等,也纷纷登门观赏,蓬荜生辉。叶元帅先后来了三次,更为难得,曾在我那《嘉宾题名录》上题句道:‘三到苏州三拜访,周园盆景更新妍。’”⑥周瘦鹃:《诗情画意上盆来》,香港《文汇报》1963年5月10日“姑苏书简”专栏。后来,朱德委员长也光临周家花园,而且还赠送给他两盆名贵的兰蕙。周瘦鹃不是一个以盆景为禁脔而孤芳自赏的“创作家”。盆景对他来说,是发挥他的“创作欲”的载体,他也从中渲泄着自己的爱国情怀。那是在解放之前,他参加“中西莳花会”的那一段经历。他参加过1939—1940年春秋各二次“莳花会”,第一次得了第二名,有外籍参观人士还以为这是日本人的作品,周瘦鹃挺身而出,说明是中国人,他们连忙握手道歉。第二、三次,皆夺得总冠军;正当他想“三连冠”时,由于外国评判员的不公,想方设法要阻止中国人取得“三连冠”的美誉而将他压低为“亚军”。周瘦鹃愤而退出莳花会,并在上海静安寺开设“香雪园”,展出精心栽培、制作的花卉、盆景,以示与外籍人士操纵的莳花会抗衡,参观者络绎不断,一时传为美谈。解放后,他的盆景的照片与介绍文字被译成英、俄文流传国外,还摄成电影,在国内外播映。

无论是小说、散文,旁及他的业余爱好盆景,都显示了周瘦鹃的创造性的才能。

周瘦鹃还是一位编辑大家。在民国时期,编新文学刊物最多的要算苏州人叶圣陶,而编通俗文学报刊最多的要数苏州人周瘦鹃。他在1913年19岁正式下海成为职业作家后,1914年《礼拜六》创刊,他几乎每一期都刊载一篇著译。21岁,他受聘于中华书局,任《中华小说界》和《中华妇女界》的撰述与英文翻译。1918年因中华书局改组而脱离。在这期间,他除出版译作《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外,又与严独鹤等合译了《福尔摩斯侦探案全集》,共44案,分12册发行。这其间,他还在《新申报》与《新闻报·快活林》兼任特约撰述。从1916年11月至1919年1月在《新申报》发表文章133天次共计95篇;从1917年1月至1918年3月在《快活林》发表文章133天次共计123篇。1919年5月起任《申报》特约撰述,从1919年5月31日起至1920年3月31日止,他在《申报·自由谈》发表文章194篇。经过《申报》几乎近一年的考察,从4月1日起,史量才就“量才”录用,正式聘任他主持《自由谈》。正如周瘦鹃晚年所回忆的:“我得意洋洋地走马上任,跨进了汉口路申报馆的大门,居然独当一面的开始做起编辑工作来……这在我笔墨生涯五十年中,实在是大可纪念的一回事。”①周瘦鹃:《笔墨生涯五十年》,香港《文汇报》1963年4月24日“姑苏书简”专栏。

他称编《自由谈》时是“神仙编辑”,每天只要花二小时即可,看小样大样都由其他人分工承担,于是他又兼任了1921年复刊的《礼拜六》周刊的主编。那年的6月份起,他又与赵苕狂合编《游戏世界》;同年9月他自掏腰包,创办了半月刊《半月》;从1922年6月起他还别出心裁创办了他的个人小刊物《紫兰花片》月刊,精致玲珑的64开本,每期刊登20多篇文章,全是他个人的著译;而在那时,他还兼任先施公司所办的《乐园日报》的主编。如此算来,在1922年,他身负五六个报刊的主编确是实情。另外的一个编刊高潮是1925—1926年,同样是在《自由谈》任内,他主持过《上海画报》;那年9月,他又任《紫葡萄画报》(半月刊)编辑;1925年《半月》改名《紫罗兰》;他每次创办杂志或为杂志改版,皆力图以全新面貌出现;在1926年2月他又被《良友》画报聘为主编,不过他主持《良友》的时间很短。他在这一波高潮中又同时担任过五种杂志的主编。周瘦鹃真可称得上是一代“名编”。

周瘦鹃最得心应手的是编《自由谈》副刊以及《半月》和《紫罗兰》一类的刊物。在副刊方面最显出他功力的是他在正式进《申报》前的将近一年“考察”期内,稿件的质量皆比他在《新申报》和《快活林》中的文章要高出一筹。《申报》是当时全国的第一大报,但它是一张民营报纸,走的当然是商业路线,广大市民是它的衣食父母。它需要吸引市民读者,从自己口袋里主动掏出钞票来买它,它追求的是最高的公众覆盖率和认同率。作为副刊的编辑也得要从知识性、休闲性、娱乐性与可读性的角度考虑市民读者的需求,作为一个大报,在这些方面既要有磁力而又不可低俗。在这将近一年中,周瘦鹃动足脑筋开了几个不定期的“专栏”。例如,他连载了15篇《影戏话》,这是中国最早的系列影评。在当时,中国的“本土电影”基本上处于“余兴”阶段,大多是一种片段的5分钟短片,离艺术片还有一大段距离。但周瘦鹃已看出电影这种新兴的综合艺术有着巨大的发展潜力。因此,他认真借鉴外国电影的经验,加以倡导。他在《影戏话·一》中开宗明义提出:“盖开通民智,不仅在小说,而影戏实一主要之锁钥也……美英诸国,多有以名家小说映为影戏者,其价值之高,远非寻常影片可比……吾人读原书后,复一观此书外之影戏,即觉脑府中留了绝深之印象,甫一合目,解绪纷来,书中人物,似一一活跃于前,其趣味之隽永,有非言可喻者。”(1916年6月20日刊)他在这15篇《影戏话》中,对侦探片、滑稽片、言情片一一作了介绍,如卓别林的成名史,名导格里菲斯的导演风格,名演员丽琳·甘许的演技等等都进行了推荐。他专文(《影戏话·十三》)介绍格氏的《世界之心》,说明其主旨是写欧洲大战之惨状,斥德国统治者之残酷。格氏率全体演员亲赴前线,在枪林弹雨中,险乃万状,历时18个月才摄成此片。演之世界各大都会,备受欢迎。英国首相称此片实为“人道之保障”,使人人知“爱国爱家忧人之义”!这又是周瘦鹃对历史巨片的高度赞扬。他还开设《小说杂谈》专栏,共刊登17篇文章。他历数外国诸文豪,指出:“凡此诸子,均与一代文化有莫大之关系,心血所凝,发为文章,每一编出,足以陶铸国民新脑。今日欧美诸邦之所以日进文明,未始非小说家功也。”(《小说杂谈(一)》1919年5月31日刊)他对小说家的社会责任也有所论及:“小说家之笔,犹社会中之贤母,往往能产出一二英物,为世称颂。”(《小说杂谈(六)》1919年7月2日刊)其他专栏如《艺文谈屑》、《紫罗兰庵随笔》等均有佳作。其时,社会上正在讨论男女“社交公开”、“恋爱自由”之新风尚,周瘦鹃开了两个专栏,一是《名人风流史》,一是《情书话》。这里的“风流”,是“数风流人物”之“风流”,介绍的是欧美名人如雨果、拜伦、白朗吟(英国大诗人)、伊丽莎白(俄罗斯女王)、惠林顿(英国名将)等人的恋爱史;而《情书话》则介绍伏尔泰、拿破仑、雨果等人的“情书”,也大受当时青年之欢迎。看这些专栏,觉得格调还是很高尚的,对社会风俗之转型,对新风的传播,也有一定的作用。

1920年4月1日周瘦鹃正式主持《自由谈》,他日后在《自由谈》上除了常写短小精干的杂感外,其他的文类就很少发表了。但是他“独当一面”的第一天——4月1日这一期却特别值得注意。我们且称它为“紫罗兰颂歌”之“专号”。他以紫兰主人为笔名写了一篇《花生日琐记》:“生平于花中,独爱紫罗兰。花小色紫,幽艳异常卉,尝谓其足以奴视玫瑰,婢蓄茶花,不为过也……考希腊神话,谓此花为女神维纳司Venus(司爱情与美丽者)情泪所化。维有夫远行,相与把别,泪珠入地,忽生萌蘖,入春花发,则紫罗兰也。予旧有句云:‘野花撩乱扑阑干,生爱萧郎陌路看,毕竟巫云谁得似,以他惟独紫罗兰。’吾知紫兰,紫兰当亦知吾也。”这最后的一句,就像密电码一样,是发给正在寂寞中的周吟萍的。更有意思的是,他从这一天起至4月4日连载了一篇哀情小说《玫瑰小筑》,几乎可说“预示”了他的一生:作家一冰的恋爱因女方家长阻挠而告失败,他的意中人的名字中有一“玫”字,因此他特别钟爱玫瑰。一冰决心日写万言,得十年所积,建一华厦,并设小圃,遍种玫瑰,以杀相思之苦。十年后他果然如愿在郊外构筑华屋并设玫瑰园,其中设备皆作玫瑰状,室内均为玫瑰色。一冰后来因思念“玫”而疯癫,放一把火烧毁这座华厦,而自己则“登楼入玫斋,抱玫小影而卧。明日,人有过玫瑰小筑者,第见一片瓦砾,白烟尚迷漫未散,而圃中玫瑰,犹向人作可怜红也”。中国有句老话“一语成谶”,周瘦鹃在第一天做主编就“一文成谶”。他果然用十年稿费所积,在苏州购地筑紫罗兰庵,他后来也自戕于紫罗兰庵内,不是自焚而是自沉,不是由于情爱而疯癫,而是由于文革的迫害。

周瘦鹃在《自由谈》编辑任上12年又7个月。他调离《自由谈》去就任《春秋》编辑是大时代转轨中的必然。1929年10月,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经济开始大萧条,“不少人对资本主义产生怀疑,而把实行与西方不同制度的苏联,看作是另一种希望,这就促使了世界思潮的变化。虽然,与西方不同,中国的经济在30年代表现出比较健康的发展势头,但是,上海文化界依然显示出左倾和激进的影响,这种倾向无疑受到了整个世界左倾思潮的影响……《申报》本以稳健和守旧著称的,‘自由谈’是《申报》历史悠久的副刊,王钝根、陈蝶仙、周瘦鹃先后出任过该副刊的主编,长期以来它的倾向是同他们主编的趣味是一致的。1932年,《申报》起用黎烈文担任‘自由谈’的主编,黎当时仅28岁,先后留学过日本和法国。他主编‘自由谈’后,在当时如火如荼的形势下,大胆革新,并邀请许多左翼文化人士为‘自由谈’撰稿,使得该副刊在社会上十分引人注目。‘自由谈’的趣味的变化,实际上是社会思潮、社会趣味的变化,是时代在一份报纸上留下的烙印。”①熊月之主编:《上海通史·第10卷·民国文化》,第30、36页。《上海通史》这样的解释是非常合情合理的。史量才是非常会“量才”的老板,他知道要周瘦鹃转这个弯是不合适的,而黎烈文刚从法国回来,史与黎家又是世交,他对黎有一定的了解,于是他将一个名牌副刊让给了这股世界左翼思潮,以示他并非不想跟上时代。可是他也绝对不会“抛弃”市民读者,因此,他另辟《春秋》,让周瘦鹃去发挥他的专长。史量才对周瘦鹃说的话,其中4个字最为重要:希望两个副刊能“各显神通”。

为这次周瘦鹃的撤离《自由谈》,在以后的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就尽情地对周瘦鹃主持的《自由谈》扣了不少帽子,例如热衷于“茶余饭后的消遣”,专喜“奇闻轶事的猎奇”,有“鸳鸯蝴蝶的游泳与飞舞的黄色倾向”等等。这些论调都只能算是“受蒙蔽的抄袭”行为。当时上海的经济正有着健康发展的势头,中间阶层生活相对安定,“茶余饭后的消遣”就是今天的所谓“休闲”,算不得是一种罪状;副刊对奇闻轶事的兴趣,也是一种承续古代“拍案惊奇”的传统,正如朱自清所说的:“先得使人们‘惊奇’,才能收到‘劝俗’的效果,所以后来有人从‘三言二拍’里选出若干篇另编一集,就题为《今古奇观》,还是归到‘奇’上。这个‘奇’正是供人们茶余酒后消遣的。”①朱自清:《论严肃》,《中国作家》1947年创刊号。男女社交公开、恋爱自由等等,正是当年的热门话题,至于一张全国性的大报怎能让“黄色”大行其道呢?看到这些帽子在中国现代文学论文中“飞舞”,倒使我们感到权威者的误导,比反面人物的造谣更加危险。

周瘦鹃主持的《自由谈之自由谈》、《随便说说》、《三言两语》等专栏,皆发表了不少时评,短短一二百字,嘻笑怒骂,令人忍俊不禁。1923年1月到1926年6月,周瘦鹃在《自由谈》中开辟了《三言两语》专栏,他上至总统,遍及各地军阀,旁涉国会议员,都敢于指名道姓地进行讽刺和抨击,体现了当时相对的“言论自由”。例如在1923年12月21日,他尖锐讽刺吴佩孚喜恬不知耻地唱高调:

如今吴大头也像煞有介事的说起殉国家殉法律殉国会死而无憾的话来了,不知怎样总觉得有些不配。我看大头要是真有这种烈性,就请他殉一下子,让全国的国民来给他立铜像开追悼会罢。对当时曹锟演出的贿选丑剧,周瘦鹃对“猪仔”议员们也极尽讥刺之能事。他将被收买的国会议员比作妓女:

我听说上海卖淫的妓女,有长三、么二、雉妓三等之分。不过,我们所谓神圣的国会议员,有人收买,也把他们分做了三等:六千、四千、三千,不是个小数目。料他们得了这笔钱,少不得要打情骂俏,曲意献媚了。唉,国会议员啊,你们可要去拿这笔钱么,可还要挂着神圣的招牌么?

在“五卅惨案”后,1925年6月1日他在《三言两语》栏中写道:“地上一抹一抹的血痕,被一夜雨水冲洗去了,但愿我们心上的所印悲惨的印象,不要也和血痕一样淡化。”他对惨案发生后的愤慨言论绝不止于这一篇。对北京女师大事件,周瘦鹃也发表自己的看法:

章士钊为了女师大女生厮守着学堂不肯走,他一时倒没有法儿想。这也是他福至性灵,斗的计上心来,便召集了三四十个壮健的老妈子,浩浩荡荡杀奔女师大而去。末了儿毕竟马到成功,奏凯而归。这种雷厉风行的手段,我们不得不佩服他。但是女学堂不止女师大一所,起风潮亦在所难免,照区区愚见,不如组织一个常备老妈子队,专为应付女学堂风潮之用,免得临时召集,或有措手不及之虞……但不知密司脱章可能容纳我这条陈么?(1925年8月29日刊)

在“三一八惨案”后,周瘦鹃又写道:“我看了北京惨案中死伤的调查表,不禁吓了一跳,想段大执政的手段,委实可算得第一等辣了。任是那震动中外的‘五卅惨案’,也没有死伤这样多的人啊!唉,外边人要杀,自己人又要杀,这真是从那里说起?”(1926年3月27日刊)凡此种“三言两语”都可说是代表了上海市民的民意。“受蒙蔽的抄袭者”读过之后,或许会觉得他们得先去看看《申报》原件,再下断语了。

当时还有一种说法,就是周瘦鹃私心太重,老是登熟人的文章,所以要请他“下台”。首先,周瘦鹃也为此种情况苦恼。他曾说自己做了“文字公仆”,一天到晚为他人作嫁衣裳,“又为朋友太多,不能不顾到感情,只好到处讨好,而终于不能讨好,偶一懈怠,责难立至……在我已觉得鞠躬尽瘁,而在人还是不能满意。唉,好好先生做到这个地步,可已做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②周瘦鹃:《几句告别的话》,《上海画报》三日刊第431期第2版,1929年1月12日。。只要稿子质量达到要求,采稿中有照顾朋友之嫌,也是不能避免的,他自承有此倾向。可是也不能一概而论,张爱玲并不是他的熟人,凤兮当时也是一位素不相识的文学青年;至于秦瘦鸥的稿件,当时他还名气不大,很难上大报,秦的朋友告诉他:“最重要的是要先请‘自由谈’编辑周瘦鹃过目,希望他在编辑委员会议时说几句好话,否则很难通过……后来,申报编辑部会议时,周瘦鹃是出名的好好先生,竭力推荐……”①陈存仁:《我与秦瘦鸥》,香港《大成》第18期,1975年5月。可见他也培养了一些新进的作家。20世纪20年代,《申报·自由谈》刊登毕倚虹的《人间地狱》,成为上海人的“樽边谈片”,是30年代《快活林》刊登张恨水《啼笑因缘》的预热;而40年代,《申报·春秋》发表秦瘦鸥的《秋海棠》是《啼笑因缘》热的延伸,都曾被编辑界传为美谈。台湾有位作家认为张爱玲找周瘦鹃是找错了门,我们却说是找对了门。周瘦鹃不仅给予她高度评价,而且能指出她受了中国的哪部作品的影响,而又喜爱哪位外国作家的风格。“我把这些话一说,她表示心悦诚服,因为她正是S.Maugham(通译为毛姆——引者注)作品的爱好者,而《红楼梦》也是她所喜读的。”②周瘦鹃:《写在〈紫罗兰〉前头》,后期《紫罗兰》第2期。像一名医生,把过脉后说得如此准确,岂非找对了门吗?

周瘦鹃作为编辑大家,在中国现代文学编辑史中应该有他的地位。以上仅就《申报·自由谈》为中心说说他的编辑工作的概况,至于他编的《半月》和《紫罗兰》等均是通俗期刊中的精品③可参看拙著《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插图本)》第9章第3节《〈礼拜六〉的复刊及〈半月〉、〈星期〉、〈紫罗兰〉的创办》。。

解放以后,在有关领导的关怀下,他又拿起笔来,用散文抒发他的欢愉心情。如果要用最简洁的两个字来概括,那就是一心一意地“歌德”。即使是在“政治挂帅”和“政治标准第一”的年代里,他的产品也是经得起挑剔的。可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受到如此残酷的待遇,多次轮翻批斗、抄家、游街……人格受尽侮辱,肉体屡遭摧残,令人寒心。他爱花如命,他将盆景视为亲骨肉,可是这些他的“最爱”毁于一旦。在这文革的充满兽性的世界里,1968年他含冤而死。一个热爱生命、热爱美的作家,非得接受如此悲惨的下场,至今人们还深感痛惜和哀悼,今天我们也不可能为他说更多的愤慨而不平的话语。他投井自沉前,一定回顾了他的一生,担心过他活着的亲人以后如何度日;他也会盘算过,这个世界怎么会使他如此大起大落,哪些是假相,哪些才是真容。总之我们无法去了解他当时的思绪。我们只能借用他生前曾写过的一段话表达他诀别人世时的心声:“我本来是幻想着一个真善美的世界的,而现在这世界偏偏如此丑恶,那么活着既无足恋,死了又何足悲?”④周瘦鹃:《杨彭年手制的花盆》,《拈花集》,第276页。

周瘦鹃没有熬到拨开乌云见青天的日子。在粉碎“四人帮”和清算极左路线之后,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市场经济的商业伦理重新定位与市民社会的逐步回归就像是一对孪生子,而市民社会的回归也就是“个体本位”在一定范围内得到承认,市民们今后就可以用多元价值与自主权利去进行适度的自由选择。人人都说“上海人怀旧”,前几年所谓“海上旧梦”大行其道,其实这“旧梦”就是新社会人人早就应该享受的权利:每个人都是一个个体,每个个体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都是自由的。这怎么是“怀旧”呢?这才是真正的“盼新”。于是过去周瘦鹃在市民社会中从事的事业和积累的经验,就有了新的价值。说得更透彻一点,那就是周瘦鹃的成功经验又部分地“复活”了。他过去办过《礼拜六》杂志,遭到过多少的非难与谴责,可是现在有那么许多“周末版”。我们难道连“周末”就是“礼拜六”这个常识也不懂吗?周瘦鹃的某些经验不是就“复活”在今天的“周末版”之中?

《上海通史》是这样评价当年的上海的:上海“客观上充当了世界文明输入近代中国的桥梁……上海以市场消费为本质特点的都市生活方式,成为民国时期‘上海生活’的魅力所在……由各地移民组成的近代上海人既参与创造了上海,也被上海所塑造。他们是都市文化的结晶。他们的眼界、梦想、思考和行为方式,代表了近代中国人突破传统文化围城,面向世界的勇气和雄心……人类文明成果的传播已突破地域自闭状态,全球一体化的潮流已不可阻挡;中国融入世界文明演进主流,推进工业化、都市化进程的发展方向已不可逆转”⑤熊月之主编:《上海通史·第9卷·民国社会》,第438—439页。。在当年,周瘦鹃活跃于上海滩,他是输入文明、共同塑造都市化的上海的最积极的“媒体人”。说得再直白一点,周瘦鹃用媒体、用他的文艺作品宣扬了“时尚”的上海生活。他对“人类文明成果的传播已突破地域自闭状态”,作出了贡献。他的“大时尚”就是他翻译了《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刻》等众多的外国优秀作家的作品,他步鲁迅、周作人的后尘,在“五四”之前就努力突破中国的自闭状态,将国外的文明引进中国来。他还有许多介绍“小时尚”的作品,过去不为我们所理解,认为这是他的“玩物丧志”,但实际上这些也是“民国时期‘上海生活’的魅力所在”。在周瘦鹃的作品中有着许多时尚元素。例如他对电影的推广,甚至涉及到现在时常谈到的热门话题“贺岁片”;他在自己的文章中对跳舞热、时装表演、宠物展览,都一一作过恰如其分的报导,从而增添了都市的“摩登”气息。更不必说那花卉与盆景的专攻了。讲到跳舞,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曾是上海一大新景观,某报报导过这股热潮:“今年(指1928年——引者注)上海人的跳舞热,已达沸点,跳舞场之设立,亦如雨后之春笋,滋茁不已。少年淑女竞相学习,颇有不能跳舞,即不能承认为上海人之势。”①转引自熊月之主编:《上海通史·第9卷·民国社会》,第177—178页。可是因此却惹出了许多桃色事件,本埠新闻中也天天报导,当时有一本名为《如此天堂》的影片,提出舞厅是“天堂欤,地狱欤”?实际上将舞厅比作“地狱”,若干通俗作家仅从道德层面上去加以谴责,只有周瘦鹃说得既与“世界文明接轨”,又要大家“警惕野蛮之风”。他解释道:“其实跳舞并非坏事,欧美的上流社会,以跳舞为社交上必要之事,国家的庆祝大典中,也总得有跳舞之一项,并且是极庄严郑重的。不幸跳舞一到了上海,就被认为罪恶,实在也为的上海一般以营业为目的跳舞场,大半为荡子妖姬所盘据。”②周瘦鹃:《发人深省的〈如此天堂〉》,载《〈如此天堂〉特刊》,上海:大东书局,1931年,第1页。在周瘦鹃的散文中已有《新装斗艳记》、《云裳碎锦录》(分别刊于1926年12月21日、1927年8月15日《上海画报》)等关于时装表演的文章,虽然当时还不是走T台,但恐怕是上海最早举行的时装表演了;而后者是写陆小曼与人合伙开“云裳时装公司”的报导。《上海画报》是3日刊,周瘦鹃每期都发表一篇文章,就像现在某名人3天发表一篇“博客”一样。1926年3月4日《上海画报》中,他在《樽边偶拾》一文中讨论过“贺岁影片”,今天此种类型的影片已司空见惯,当年却是个时髦的名词;在1926年5月7日的《上海画报》中谈上海最早的宠物比赛《狗赛会中》;而在1926年6月30日则介绍《美国之模特案》,讲的是分清艺术与淫秽之区别。除此之外,作为一位市民大众文学的代表人物,周瘦鹃的文章时刻顾及客观、公正、真实、及时、有趣的原则,在他的文中有一种对世俗的关怀,他重视市民中的民生课题,也在社会转型中对新伦理观作反复的探讨。他欣赏时尚,同时也尊重中国传统美德,他游走于现代与传统之间,这是市民最能接受的道德尺度与生活准则。而新文学家中不少人住的是亭子间,市民是他们的邻居,可是他们以为四周都是庸俗不堪的“俗众”,与他们在精神上格格不入。他们对市民社会的认识空缺,对市民社会的许多现代性内涵显得冷淡与漠视,这或许是某些新文学家的历史局限性。我们反观今天现实中的市民的一切时尚元素,难道不觉得周瘦鹃所报导与抒写的时尚,又部分地“复活”了吗?我们今天的媒体人,正在自觉或不自觉地运用周瘦鹃的成功经验。

在本文开端,我们就认定在“上海市民大众文坛上,周瘦鹃可说是最有代表性的作家”。我们之所以连“之一”这样的字眼也不加,是因为他的代表性是经由鲁迅等文学巨匠钦定的。在1936年,鲁迅等21人签名于《文艺界同人为御侮与言论自由宣言》上时就确认包天笑与周瘦鹃为“鸳鸯蝴蝶派”作家中的代表人物,1936年,包天笑61岁,周瘦鹃42岁,他们代表着市民大众文坛上的两代作家。无可争议,周瘦鹃当时可算是市民大众文学少壮派的代表人物。他的著、译颇有成就,特别是作为一位“名编”,在民国期间,他几乎撑起了上海市民大众文坛的“半爿天”。在当前市场经济复苏与市民社会逐步回归中,周瘦鹃成功经验的“复活”现象日益明显,他的经验的影响力随着时间的推移也将会更进一步地凸显!

2009年12月31日于苏州

【责任编辑:李青果;责任校对:李青果,赵洪艳】

I2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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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9639(2010)04-0036-17

2010—01—08

范伯群(1931—),男,浙江湖州人,教授、博士生导师,复旦大学古代文学研究中心特聘专职教授(上海2004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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