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金慧敏
夜降临的时候,我随着一群如我一样怀着水乡情结的人走进了乌镇西栅。
过了渡船,有沿河一排排的灯笼,耀眼明亮,而我一时间竟不知何往。跟着人流缓慢地走在石板街上,沿河的商铺一路铺展开浓浓的商业氛围,这不是我所喜欢的,我想要一点安静。去过周庄,去过木渎,去过山塘,我以为我不会再恋着相同的风景,可我还是一个人不由自主地走进了乌镇,走进了夜里的西栅。
有意与人群拉开了一段距离,随自己的脚步沿着河边慢慢地走。人真多,多得像河里的鱼,一群一群地游过,间或某个码头边,会有一两条船划出来,荡悠悠在水面上,除了很有规律的橹声“咿呀”而过,船轻轻划过水面,竟是寂然无声。我想古镇上的人,也跟我一样,其实是喜欢安静的。我害怕自己会迷路,所以尽量沿着水边走,即使有一条街巷不能沿河通过,拐过一个弯,我也会马上回到河边。我想,此时,我也是鱼,我也跟小镇一样离不开水,在这里,水,让人心里踏实。
我看不出西栅大街上的建筑跟我所去过的水乡小镇有什么大的区别,一色的雕花窗格、飞檐曲廊、粉墙黛瓦,我想这里的人崇尚的总是精致的生活,安宁中不乏浪漫的情调,几千年如此。那些曾经的码头,一级一级的台阶一直延伸到水里,有些在房前隔着一条路,有些屋后便是河水,拴了船走上台阶,推门关门间,便是另一个世界。一座座石桥,方拱或圆拱,也都似曾相识。在我看来,这里有很多的复制品,就连桥下的流水,千百年来,似乎都未曾流出过小镇。而我只喜欢某座桥边的石缝、沿河而建的某段粉墙下的石砌河基上长出的绿色植物,点缀着小镇几千年的时光和那些历史深处浅浅的印痕。
夜,有淡淡的雾,温柔地漫过拱桥,那些灯光映照下的桥、河、房屋,恍若梦境。我想象着那些古色的院子里曾经住过的人,曾经发生过的故事,悲欢苦乐,希望和哀愁都有过吧……
西栅的河流支支岔岔,我不知道此时走在水网的哪条线上,可我分明已经迷失了路,我把那些喧闹的人群丢失了,把古镇灯火下的热闹丢失了,我把自己遗失在灯火通明的夜里,我的身边空无一人,路的一头有一扇门被一把锁锁住,另一头漆黑一片,我不知道该往哪边走,甚至想不起来我是怎样走到这里的。一个人在那条路上来来回回地走了好久,才找了水边的石凳坐下。夜,真安静!西栅的夜景,辉煌的外表下,也许偶尔也会喜欢陷入安静的沉思吧。今夜,天上是一弯眉月朦朦胧胧,脚下是河水缓缓流淌,河边是一个不愿与热闹亲近此时却又觉得有点孤独无依的人。
有一条乌篷船从眼前缓缓划过,那微微荡开的波纹,似一把小刀轻轻划过心尖,远处的灯影,近处的桨声,便如梦一样恍惚迷离起来。尘世中有许多解不开的结,却始终坚信心中总还有一片纯白的地方,没有阴影。便是此时,枕着西栅的流水,我也已慢慢放下不安、焦虑以及一直以来都解脱不出来的纠结。都市里的生活每天疲于奔命,这会儿也一点点慢下了节奏,而周身平日所有用于防御的武器更是悉数卸下,还生命最脆弱却是最坦诚的姿势。如果说,在3月的周庄,我曾经害怕把自己遗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那此刻,无论时光怎样变迁,我都不想放弃这份安静。
西栅的夜,安静得让人心醉。我的身后,是哪一个人家?那小小院落里的人,早在我来之前就已安歇下了吧?一种心思,没有对白,却可穿越千年的时空,在那小小的院落中,停歇在月光下的紫藤架上或者是荼蘼架上,对着那一扇雕花的窗。西栅的夜更适合怀旧的情绪。遥遥地想:早晨的雾笼罩在河面上,第一声橹声或是捣衣声划破浓浓的雾,那捣衣人蓝色印花头巾和湿湿的桨声在雾中散发出水乡特有的清新味道,远离了现代的交通工具,这里没有漫天飞扬的尘土;午后斑驳的阳光,把那些粉的墙,青的瓦,光滑的石板,显得略旧的门板,镀上一层淡淡的黄色;黄昏时,有软软的炊烟,轻缓柔薄地飘过古镇的桥。水面,在斜阳的映照下,随着风带来的颜色,在薄薄的暮色中浅浅化开;古镇的夜晚不适合那明亮的灯火,那灯影朦胧的红灯笼才可以与古镇的夜这样和谐地相互渗透,不可分割;或许是有雨的白天,桥那边翩然晃过一叶紫色花伞,某个人家的院子,檐前的雨如丝一般,院子的角落,一丛芭蕉或一蓬南天竹,一痕珠雨滴碎晨昏……
正抱着膝看着河水,任思绪无边漫延,耳边有乐声轻轻飘来,声在隔岸,乐声低沉哀婉,很古典的气韵。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乐器吹奏出来的音乐,带着忧郁气质的声音,我想也许只有埙才能吹奏得出来。此时,我只是被那声音震撼着,我不知道那乐声出自何人之口,为谁吹奏,也不知道吹奏的人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或心事。只是那一刻,我离乐声很近很近,近得能触摸到它飘忽的韵质;又似乎很远很远,远得隔着红尘,隔着一段悠远的时光。无须考证,那个人在吹奏的是一段古老哀怨的故事,还是一怀无人可诉的心情。我只深深沉浸在乐声中无法自拔,吹奏的人,你怎知,隔岸,还有一个痴了的听乐人!或许此刻,我们一样落寞,或许你我各怀心事,可是,这无关紧要,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夜,你吹着,我听着,便已足够。不知多久,等我瑟缩着身子感觉到夜已更深、更凉时,乐声已然不知去向,刚才的乐声,似乎从来不曾有过,恍然是一种幻觉。我又怔怔地坐了很久,西栅的夜里,一些似有若无的淡淡忧伤,无来处,也无去处,红尘深处,偶尔相逢的一曲乐声,落水无痕。
重新走回人群,大红灯笼的光亮让人心里温暖踏实。转过一个街角,有一个小小的咖啡馆,昏暗的灯光,门口的一块小黑板上写着:蓝山咖啡,提拉米苏。那个站在吧台后面的该是老板吧?年纪轻轻的女孩,挽着蓝色印花布的头巾,用一块白色的毛巾用力、反复地擦拭着一个盘子,神情却又显得那么漫不经心。
我并没有推开那个咖啡馆的门,而是在另一个街角的铺子里花5块钱,买上一小碗热乎乎的五香豆干,倚在桥上慢慢吃完,然后随着喧闹的人群,走出西栅的夜。我明白我没有带来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只是安静地走了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