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帅的“文革 ”岁月

2010-01-19 06:27口述叶向真采访周海滨
中国报道 2010年2期

口述 叶向真 采访 本刊特约记者 周海滨

“一个漆黑的夜里,父亲背着5岁的我徒步行军,没想到他一下滑倒在泥坑中,我没有摔下来,还伏在父亲的背上,但两只手却伸到了水坑里,碰巧捡回了父亲掉落的眼镜……这情景,永远珍藏在我的记忆里。”

打开一扇紧闭的高大铁门,便是一栋两层小楼,这里就是当年的叶帅府。

位于北京西山的军事科学院的一个宅院里,叶剑英的夫人吴博和二女儿凌孜(叶向真)平静地生活着,远离喧嚣都市,这里宁静而幽雅。

2009年12月4日,冬日朦胧,在挂满叶帅照片的客厅里,凌孜迎面走来,高挑、干练,高雅、清新,完全不似一个年届七旬的老人。

91岁的吴老,其时正在几个人的帮助下,在隔壁的房间里练习行走。我问凌孜,“吴老听得见吗?”老人隔了两米远听见了,不悦道,“我听得见,耳朵好使”。如此高龄精神犹佳,实属难得。

凌孜为我们每人准备了一个熟透了的柿子,她说是叶帅在世时种的,以前这里有很多果树,我们的谈话也就从军事科学院的果树开始。

1975年,叶剑英在北京西山二号楼

我与父亲的北京岁月

我们院里的果树都是父亲让种的。他们这些老革命,特别珍惜土地,千方百计要让土地发挥出价值,能为人所用。于是,种菜、种果树,苹果、梨、桃子、柿子、核桃、银杏都有。

无论是苍松翠柏还是瓜果菜蔬,眼前处处都留下了父亲的痕迹:树荫下有他不倦读书的身影,大厅里有他用左手打乒乓球时认真的模样。

我是1949年8岁那年随父亲进入北平的,父亲出任北平市第一位市长。同年秋,又率部队南下,转任广东军区司令员兼广州市市长。我没有随父亲去,就留在北京上学。几年后,父亲回京任职,在父亲身边我度过了一个快乐且记忆深刻的少年时代。

自从我家搬进中南海后,父亲经常和我们小孩玩,是我们整个大院孩子们的“孩子王”。

父亲在家里常爱逗孙子和年轻的工作人员玩,还给他们起了不少绰号:什么“old王”、“马头”、“老和尚”、“teacher 蛐蛐”。几十年过去了,有些工作人员至今已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大家见面,仍然叫着老首长当年送的绰号。

后来父亲南下,各处房屋逐渐修缮,父亲搬到中南海隔壁的北长街居住。没住在中南海里面是因为父亲喜欢自由,中南海进出要好几道岗,很麻烦。1958年,军事科学院成立,我们一家就搬到了学院内这座小楼。

父亲在生活中是一个充满温情的人。我记得妹妹小时候,总是吃了东西不知道饱,每次都把胃胀得特别难受,然后就吐,吐完后她还接着吃,“馋狗”的外号就是父亲给妹妹起的。

父亲平时很慈祥,但是他严厉起来,很有震慑力,没人敢顶撞。我小时候还不懂这是为什么,长大后才明白,这是一种“训导”,为的是让我们永远记住做人的标准、要求和准则。例如对来客一定要讲究礼貌,要尊重所有人。每次家里来人,不管是司令政委,还是一般客人,告别时,父亲都要亲自送到门口,哪怕身体不好,也坚持拄着拐棍送客,而且他要求我们也要这样做。

父亲十分关心身边工作人员的工作和学习,他常说,在这里工作的年轻人,为了党和人民把人生最好的时光贡献出来了,要给他们学习的机会,只要愿意都要想办法送他们到学校去学习。几十年里,父亲送身边的工作人员到护校、军医大、国防大学等学习的有20多人。“文革”中,江青告状说叶帅喜欢走后门,送人从后门上学,一时传得沸沸扬扬。为此,父亲向毛主席写了一封“检讨”说明情况。没想到,此事却引出毛主席一个批示:“前门进来的不一定是好人,后门进来的不一定是坏人。”

在外围站岗的警卫战士,父亲都叫得出他们的名字,他散步时,会走过去问他们家乡是哪里,家里经济情况怎么样,有没有困难。有一次,一名警卫战士告假回家探亲,父亲知道他家里的经济情况不太好,立刻让秘书拿100元交给他。

1955年暑假,我和二哥叶选宁及弟妹随父亲去大连出差,住在招待所。我们小孩子从没穿过那么大的毛巾浴衣,二哥穿上后就舍不得脱,很神气地走到哪里都穿着。父亲见此情形讲起了故事。 他 说:狗到了春天都应该掉一些毛,到了秋天再长出新的来。世界上有那么一种狗不会换毛,再热也是一身厚厚的毛,这就叫“寒狗不识热天”。他讲完后,气得我哥嘴巴都噘起来了,第二天也以同样的话回敬父亲。我们就是在父亲的玩笑中渐渐长大的。

看见现在客厅里悬挂的这张父亲与我的合影,总是会回忆起1963年11月一个深秋的清晨。那天,我陪父亲在院落里散步。父亲捡起一片红叶观赏了一下,随手交给我,我回屋就把红叶夹进父亲的厚书里。没想到,隔了一天,他就写了一首五言诗:“翠柏围深院,红枫傍小楼;书中藏醉叶,留下一年秋”。

23年后的1986年,也是在一个枫叶飘落的深秋,父亲在这里走完了最后的人生路程。当时我找出了一片存在书中的枫叶,兄弟姐妹们都在上面签了名字,以作为对父亲的怀念。

叶剑英(1897—1986)广东梅县人。1917年就学于云南陆军讲武堂,毕业后追随孙中山革命,参与创建黄埔军校并任该校教授部副主任。参加了两次东征及北伐战争,曾任国民革命军新编第2师师长,第4军参谋长。192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参加领导广州起义。1928年至1930年赴莫斯科学习。回国后曾任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委员兼总参谋部部长、红军学校校长、红一方面军参谋长、闽赣军区和福建军区司令员、军委第四局局长,长征中任军委第一纵队司令员、前敌总指挥部参谋长。西北革命军事委员会参谋长兼一方面军参谋长等职。抗日战争时期,任八路军参谋长、八路军驻南京代表,中共中央长江局、南方局常委,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参谋长等职。抗战胜利后,参加重庆谈判,后任北平军调处执行部中共代表。1947年回延安,任中国人民解放军参谋长,中共后方委员会书记、北平市市长。

全国解放后,历任中央人民政府委员、中共中央华南分局第一书记、广东省人民政府主席兼广州市市长、华南军区司令员、中南军区代司令员、中南局代理书记、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副主席、解放军武装力量监察部部长、解放军训练总监部代部长、军事科学院院长兼政治委员等职。1955年被授予元帅军衔。1966年后,任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中央军委副主席兼秘书长、国防部部长。是中共七至十二届中央委员。中共第八(八届十一中全会增选)、九、十、十一、十二届中央政治局委员,十、十一届中央副主席,十二届中央政治局常委。第一、二、三届国防委员会副主席,第四届全国政协副主席,第五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

“文革”中,江青告状说叶帅喜欢走后门,送人从后门上学,一时传得沸沸扬扬。为此,父亲向毛主席写了一封“检讨”说明情况。没想到,此事却引出毛主席一个批示:“前门进来的不一定是好人,后门进来的不一定是坏人。”

我和父亲的“文革”岁月

1966年“文革”爆发,这时我是中央戏剧学院的学生,还担任了中央戏剧学院的学生会主席。当时父亲主要负责北京的治安,和主持军委日常工作。他对这场运动的态度十分谨慎,目睹“造反派”的种种破坏活动,无力制止,只能大力稳定住军队局势,强调军队与地方不同,不能随便揪斗、处分干部。

我是中央戏剧学院“造反派”的首脑。当时的想法很单纯,不管是哪个派系,都是永远忠于毛主席,这个宗旨不变。派系间互相看不顺眼,我对你有看法,你对我有看法,如此而已。大家都是“高举毛泽东思想红旗”、“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可丢”,这都是当时红卫兵的口号,还成立了毛泽东思想战斗团。

当时首都治安由父亲管,有一次,他一回来就说“糟了”。在天安门广场发现了很多金条。原来是红卫兵抄家,把人家的家底儿都抢了来,金子就放在自己口袋里,结果一高兴,一挤,金条从兜里掉出去了。父亲非常感慨地说了一句:“如果这样下去,年轻人不知道会学成怎么样!?”

“文革”中,毛泽东号召“一定要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中央文革小组就到各个学校讲话,说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这些人都是反党的,不应该让他们养尊处优,应该让他们到群众面前,接受批判,并下了指令。

学生都这样,指哪儿打哪儿,中央文革小组把红卫兵召去开会,说应该做这件事。在这种号召之下,我们就做了。

江青很会利用我们这些热血青年。当时有一种单纯的革命热情。或者说,是一种信念。我们一看毛主席定了性了,一定就是这样了。江青为此还把我请到钓鱼台,跟我一起吃饭说:怎么能让这些反革命在家养尊处优,要让他们见群众嘛!当时流行把党政各个头头挂牌子,批斗他们,说他们是走资派。

后来,彭真、罗瑞卿、陆定一3个人就被抓住了。杨尚昆没抓到,当时找不到他住的地儿。

周总理千方百计找到我,跟我要人。我们就和总理谈判。

周总理是看着我长大的,他看着我笑,又问:“你们怎么回事啊?把他们藏在哪里了?”我们不说,就说把他们藏在安全的地方了。总理就笑,说我们保证,帮你们开群众大会。

周总理一生经历大小谈判无数,他说:“你们看不住,他们的安全谁负责?如果有坏人捣乱,你们不能保证他们的安全。你们不是还少一个杨尚昆么?开会的时候,我保证把四个人都送过来。”

周总理何等人,对付我们这些小毛孩子太简单了,他还觉得我们挺可笑的,也挺幼稚的,挺逗的。周总理什么场合没经历过,跟我们谈判就像跟小孩玩似的,他还笑嘻嘻的。

我们当然听总理的话,总理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我们就老实交代,藏在中央乐团的音乐大厅。藏了一个晚上就带走了。刚抓起来他们,总理马上就知道了,后半夜就找我们来了。后来真的开会的时候,他们四个人都到了。

1966年底,包括父亲在内的几位元帅以及军委各总部的负责人开始遭到“造反派”的围攻,父亲也被迫在军校师生大会上做“检讨”。其后,“造反派”数次酝酿揪斗陈毅、叶剑英,被周恩来出面制止。只是保了元帅,保不住将军。为挽救大量遭到迫害的军事将领,父亲在军事科学院内的二号楼成了老干部们的“庇护所”。

1967年,从中央到地方各级党政部门全部瘫痪了。2月,在中南海怀仁堂周恩来总理召开的一个会议上,父亲责问中央文革小组一伙:“你们把党搞乱了,把政府搞乱了,把工厂、农村搞乱了,你们还嫌不够,还一定要把军队搞乱!这样搞,你们想干什么……”

在京西宾馆一次军事会议上,一向温和儒雅的父亲突然发火,猛击桌子,小拇指被拍断了,后来这被定为所谓的“二月逆流”。此后,父亲因“二月逆流”问题,不再担任军队的重要工作。

“文革”期间,我被关了近4年的单人牢房,是叶家被关监狱时间最长的一个。出来后,我怕听到声音,每天都只是傻呆呆地坐着。

父亲担心我“傻掉了”

“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大节上都显示出父亲做人的宗旨:没有野心。做君主的最怕臣子有野心,因为连自己的王子都靠不住。而我父亲绝对没有野心,不谋自己的利益,对自己的职务升降都没有意见,能官能民。

在父亲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江青批示,由公安部长谢富治执行,突然把我们家6个子女和保姆都抓起来关进了监狱,为的是从子女口中弄出整父亲的材料。“四人帮”要想把父亲这块石头搬掉,但是找不到有问题的证据能把他抓到监狱里,就从亲属身上做文章。

我被关押在9平方米的单人牢房里,一切与外界隔绝,也不知道其他亲人已经被抓了起来。刚开始的时候觉得没什么,想着不管怎么着,过几天还不得把我放了啊。结果越关越不对劲儿。

两三个月后,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好像他们弄不倒我父亲就要永远弄我,如果我父亲被弄倒了,我也出不去了。后来,我想干脆死了算了,都关了快两年了,看样子也出不去了,活着没意思。当时还琢磨怎么死痛苦少一点。

在牢里,我钻研起了中医,试验针灸。我趁提审时,在桌子上捡了根大头针,又从扫帚上截下一小段小铁丝,在水泥地上磨了磨,往自己大腿的穴位里扎。后来,狱医给犯人看病,无意间遗落下两支针。我从此用这两支正牌武器练习针灸,为出狱后当医生埋下了伏笔。

1978年,叶剑英(中)在广州植物园同韦国清(左)、习仲勋(右)合影

“林彪事件”后,父亲又重新主持军委工作。周恩来总理向毛泽东说:“叶帅一个女儿还在监狱里关着,就是延安出生的那个……”

毛泽东说:“一个孩子关她做什么!”由于周总理的提醒,1970年,我终于重获自由。然而,出狱后我几乎连话都不会讲了,人也变得十分迟钝。父亲看见我时非常激动。

我被关了近4年的单人牢房,是叶家被关监狱时间最长的一个亲属。出来后,我怕听到声音,每天都只是傻呆呆地坐着。每当这种时候,父亲就想跟我说说话,比如“身体状况如何”,而我却愣愣地回答不清楚,后来说了一句憋了很久的心里话:“爸,是我不好,我害了您和全家。”听了女儿的话,父亲眼圈发红,眼睛湿润了,他说:“不是!是爸爸连累了你们。”

父亲担心我会傻掉,他对此一直心存歉疚,他知道,我们几个做儿女遭遇的种种磨难,完全是因为江青要整他。他真担心我的身体恢复不了。幸运的是,一年以后,我的身体基本恢复正常。

1972年,我进入北京医学院改行学医,两年后在解放军301医院实习。实习结束后,我留在了这家医院,开始了7年的外科医生生涯。

1978年,我才又回到文艺界,在中国新闻社拍摄纪录片,曾导演电影《原野》等4部故事片。后来,我不仅离开了电影界,也离开了北京去了香港。

我现在在北京和香港来来往往,两边住,偶尔去香港。我在这边还有事,要宣传儒家的传统文化。

上世纪80年代,80多岁的父亲担任了全国人大常委会委员长,他的帕金森氏症明显加重,行动不便。看着老人家这个样子,我十分心疼。一天清晨,爸爸刷牙时,我在他旁边小声地说:“爸,全国人民永远会记得你们这一代为他们所做的一切,但是谁也违背不了自然规律,任何伟人也不可能把儿孙的事做完哪,走完了辉煌的高潮,总是要落幕啊!老爸您是不是也考虑一下呢……”他认真地听我说完后,没回话,又继续刷他的牙。可是没有多久,他就向中央写了请辞报告,而且不止一次,最终如愿了。

回忆父亲,我总会想起和父亲在一起的岁月……1946年,胡宗南进攻延安。一个漆黑的夜里,我跟着部队撤退。大卡车坏了,父亲背着5岁的我徒步行军,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爬着坡,我紧紧地搂着爸爸的脖子。不料父亲一下滑倒在泥坑中,我没有摔下来,还伏在父亲的背上,但两只手却伸到了水坑里,碰巧捡回了爸爸掉落的眼镜……这情景,永远珍藏在我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