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晓兰
秋天,日渐干燥的空气,像一台大得无所不在的烘干机,把墙上满壁爬山虎的叶子由碧绿烘成金黄,再由金黄烘成浓重的黄褐色,抽干最后一丁点水分,干燥成一碰就碎的粉末。我去触碰它们,像触碰一件古董。轻微的“嗤嗤”声响与粉末碎屑的飞扬,竟意外地,透着微小却爽脆、利落得近乎战栗的心满意足。
难道说,浓绿了一夏的叶子,也是期待着被干燥和粉碎的一天的吗?
在一个朋友的文章里曾读到过这样一段文字:
“……退休后的父亲时常蜷缩在我家院子那棵葡萄树下。树的枝叶让我用竹竿和铁丝固定成一个面积还不算小的方形的篷架。这篷架就成为父亲晚年的生活背景。他不喜欢阳光明媚或月光皎洁的时刻呆在屋子。他坐在一把竹椅上闭目养神。破碎的并不规则的月光或阳光点缀着他布满皱褶的脸,有时他就伸出指头抠抠夹在皱褶里的那些阳光和月光……我推门而出或闭门而入,目光所及的便是篷架下的父亲……”
很朴素的文字,却晃晃悠悠地,让我出神。
据说,我从未见过的祖父是黄埔军校的早期教官,还做过广东一个县的县长。奇怪的是,据父亲的叙述,我同样从未见过的祖母在农忙时也是要下田做工的。而父亲最津津乐道的童年故事,是捞蝌蚪捉蚂蚱喂鸡鸭,还有摸鱼捕鸟换学费。偶尔有三五分余钱,就很显摆地在放学的路上买一只鸭肠卷住的鸭脚仔细地品慢慢地吃……
母亲的祖父则是个有三四家商铺的布匹绸缎商。但关于往昔,母亲最爱说的故事则是她不到十岁的时候,到离家十几里远的另一个集镇去卖一双我外婆做的布鞋。原因也是为了交学费。母亲说:我还不到十岁哟,走得自己的鞋都破了,跟着街坊去赶墟,卖得两块钱,才五分钱一碗的素粉都舍不得吃……
一晃眼,父母就都是七十左右的人了,那个下河摸鱼上树捕鸟的小子,那个跟着街坊走十几里地去赶墟的女孩,都成了两鬓皆已花白,一个枯瘦,一个臃肿的老头和老太。曾经那么鲜活的两个生命,就那么不紧不慢地,在每日散散步,打打麻将和每周一次盼我早点回家吃饭的等待中,走向他们来时的尽头。
一种不知自己是否被时间欺骗了的茫然,如初春雨后的杂草般在我的脑际疯长弥漫。
我有时会想,万能的造物其实是个无聊的家伙。它隐藏在世界的背后,为打发自己无所求、却也无聊得很的存在,让原本荒漠的某个星球拥有生命和由此而来的千变万化。人类,也因此成了被创造和被设定好程序的一颗棋子,生老病死,欢笑忧伤,在有限的时空里演绎各种同或不同的故事,让躲藏一旁的造物优雅地笑着,打发它长到没有尽头的存在。
依稀记得庄子讲过的一个故事。
说,蜗牛左边触角上的一个国家叫触氏,右边触角上的另一个国家叫蛮氏,他们时常因为争地盘而发生战争。一旦战争便伏尸数万,胜利者追亡逐北,要半个月后才返回。此外,他还有许多类似的故事以比喻人类战争的意义。
我因此仰慕乃至崇拜庄子。认为他窥破了造物造人游戏的最初想法,虽不得已身为被造之物,其精神却可以超越有形肉身的羁绊,在更广阔的天地里扶摇而上行万里之游。
四季的轮回仿佛漫不经心。
无论你我忘了也行,记得也罢,有知也好,无知亦无妨,自然界一年一度的生发、繁茂与凋零,都暗香浮动般,在我们的身边如期而至又飘然而逝。
“指穷于为薪,火传也”,这一切会是有尽头吗?
我不是庄子,我也没有答案。我只知道,父母赐予我生命和供我长大成人的世界并不由我选择。也许,这也是世上惟一对所有人都同样的际遇。这世界先你而在,伴你而在,无所不在,无论你喜欢与否,活着,就不得不接受这世界所强加于你的一切。
如初生的嫩芽生长,从懵懂到有知,从简单到繁复,再由繁复归于平淡,人的一生所能拥有的也许真的只是一个过程。超脱如老庄者,或取道终南隐匿深林退出被造物设定观赏的游戏,或悟道化蝶逍遥游于造物给定的天地间笑世人熙熙攘攘皆为利来利往……
我的父母,老了。在我几乎是尚无准备的瞬间倏然老去。两鬓皆已飞霜,一个枯瘦,一个臃肿。我却一直没有在意过他们是否也有过对无奈际遇的奋力抗争,和有过人生得意须尽欢的狂喜。只是转瞬之间忽然发现,那两个总是喜欢喋喋不休地叮嘱我这个叮嘱我那个的人,不知何时已成了需要我去关爱的对象。就像墙上满壁爬山虎的叶子,由碧绿转成金黄,再由金黄变成浓重的褐黄。
虽然这世上的许多事情,于我的感知还是隔着透明玻璃般的不真实,我却活着,拒绝不了这世界强加给我的一切,也逃脱不了造物给定规则的约束。但这一切,似乎并不妨碍我给我的父母也搭一个葡萄蓬架的愿望。
我愿意他们可以在阳光明媚或月光皎洁的时刻,坐在一把竹椅上闭目养神,让并不规则的月光或阳光点缀他们布满皱褶的脸,看他们高兴的时候就伸出指头,抠抠夹在皱褶里的那些阳光和月光……
【责任编辑 黄哲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