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寮·风炉·苦节君

孟　晖

从宋代以来，对于精雅的士大夫生活来说，深藏在园林内的书房之旁，一定要有一间小小的“茶寮”相连。“茶寮”也就是专辟的饮茶室，茶炉设于当中，周围设几个座位，茶具则井然有序地陈放在四壁的橱内、案上。书房主人在倦读之时可以踱到这里亲手烹一杯茶消乏遣闷，此外，更可以与二三知己在此私密而亲切的空间里持茗长谈，享受无拘无束的交流乐趣。由于水、茶叶，炉中炭火等等都需精心护理，因此，还须指派一到两名略懂烹茶之道的仆人专职负责这间茶寮中的一切“茶事”——这，就是一种很奢侈的风雅了。

烹茶之于传统文人，几乎如同琴棋书画一般，是一种高深的艺术行为，这关键的一环绝不能假仆人之手而是由士大夫亲自完成，在招待亲密朋友时尤其是如此。这就要求茶具必须轻巧，便于移动，可以随时从茶寮转移到士大夫聚会之处。在所有茶具中，茶炉是最重要的工具之一，自然也要制作得符合便于搬移的需要，因此，毫不奇怪的，早在唐代陆羽的《茶经》中，饮茶专用的可移动式小炉——风炉就已有了固定成熟的形式。《茶经》所记载的风炉在样式上比较简单，如古鼎一样采用三足，不过，在比例上，三个支足颇为矮短，炉腹则高而深，炉壁上开有三个气窗以通风透氧，炉底则装有活窗，方便清理炉中炭灰。这种小炉可以采用铜、铁铸成，也可以用泥烧成，炉壁上往往装饰有铭文卦文以及禽鸟的纹样，还有着连卷花枝蔓草、曲水等饰带图案。另外，小炉一般都要安放在配套的圆盘内这样抬起承盘就可以很方便地将炉具进行搬移，另外，圆盘还可以承接炉中的落灰。

由于风炉的造型与鼎相近，所以宋人诗词中往往将之称为“鼎”如苏东坡《十月十四日以病在告，独酌》一诗中就咏道：“铜炉烧柏子石鼎煮山药。”诗中所说的“炉”乃是香炉，“石鼎”才是指用整块石料琢成的三足风炉。由于鼎形风炉小巧方便，所以在文人幽坐或聚会时也常常被即兴派上其它的用场，如煎药，煮粥，苏东坡诗中所言，就是独自饮酒时，顺便在风炉上架个小锅，煮一锅清香的山药白米粥。更有意思的是，据《山家清供》记载，宋人流行与今天非常相近的“涮火锅”，不过，当时的方法是把风炉安放在一个高座上，上面架上铫子(一种敞口浅锅)，大家围炉而坐，执筷而食。反过来说，今天的火锅大约正是古代风炉朝着“涮肉”这样一种专门化用途不断改进的结果。

唐人生活中，榻床等矮足坐具仍然非常流行，大家习惯于坐在矮座上，面对着低矮的几案，在一定程度上仍然沿袭着席地而坐时代的生活方式，因此，当时的风炉也不需要高度，仅仅配有三个矮足。到了宋代，高足家具成为主流，人们的坐具以及几案类家具普遍增高，矮足的小风炉就显得不协调了，于是，在这个时期风炉之下被配上了高圆座。由于宋代人在一切事物上追求形式美感以及精湛的工艺造型，所以，这种高圆座被设计成一朵盛开莲花的形式，小风炉在安放于花瓣的正中，宛如被花朵托起。

在明代，风炉又获得了更为清雅的风貌，出现了“竹炉”，也就是用竹竿编成一个方形的支架，设在支架之上的炉体也以竹竿制作外壳，只有炉膛采用泥胎。清初人陆廷灿《续茶经》还根据明清竹炉的这一形式特点，为风炉寻找到一个非常有韵味的名号——“苦节君”，至今，北京故宫博物院仍然保存着当初为清代皇帝制作的精巧小风炉，正是采用细泥为胎，而用原色木料结成炉座、灶体的框架，再以细竹篾片编成玲珑的花纹，将炉的外壁加以遮覆，根据这一实物，我们可以充分感受明清竹茶炉的素雅韵味。值得注意的是，明清竹炉在结构上相比前代也有着很大的改进，把原本直上直下的桶形炉膛，改为上圆下方的两个相连部分。箅格安置在圆形火灶与方形灶膛之间，炭火实际上是放置在圆形火灶之中，其灰烬从箅格问落下，掉在方形灶膛之内，很方便清理；同时方形灶膛让氧气充分地进入灶体内，这就使得其上方的圆型火灶内的炭火能够更旺盛地燃烧。这很富有科学精神的结构设计，对于今天是不是也仍然可以有借鉴的意义呢?

文人喜爱自然，时时的会到湖光山色中去感受造化的神秀，于是，为了满足出游的特殊需要，在明代，还出现了特制的“提炉”。提炉的灵感来自当时普遍使用的提盒，由上下两个独立但可以扣合在一起的方盒构成。提炉内最重要的设置，是一个与方盒底面同样大小的铜质“水火炉”，它被牢固地嵌置在下层方盒的下半部。这个铜炉之所以名为“水火炉”，是因为炉体的内部实际上用铜板隔为左右两个用途不同的区域，分别担任煮水风炉与烫酒器的功能。左半部的顶面安有圆形灶，可以放入火炭，在其前壁上则开有火门，用以通风，清灰，因此，只要将特制的，与灶口的圆径一致的茶壶放置在灶上，就可以随时生火煮水，冲茶品茗；右半部则仅仅在顶面上开有一个圆口，使用的时候，通过圆口向内注入热水，然后把一个与圆口的大小相配的带盖小桶插入其中，再把酒注入小桶，由此而将酒烫热。于是，就凭这个嵌在盒子底部的“水火炉”，出游之人可以随时对青山绿水而煮酒畅饮，在花前柳下以香茶遣兴。如果因为跋涉劳累而感到腹空还可以将带盖小桶转而移置于左边灶口上，临时煮出一小桶香粥来充饥暖肚。这个内嵌水火灶的方盒没有上盖，只要将上盒扣合在它白勺顶上，就起到了罩合的作用。上盒正好用来盛放风炉所需的木炭，在上下盒之外，按照当时流行的提盒形式装上插栓结构，将木或金属的提手插入其中，就可以方便地将这一提炉四处搬动。

还应提到的是，清代乾隆时，宫廷内有一种把炭火盆与小型几相结合的做法，也是一种非常富有灵感的设计。这是一种适合倚壁放置的五层几，中间两层几面的四周都有一道雕花围栏，确保放置其中的器皿不易滑落摔坏；最下一层做成抽屉，用以存放木炭；其上一层则嵌置一只大罐，罐内放有炭火，可以满足为食物、饮料保温、加热的需要，罐口则用带钮圆盖扣覆严密，防止热量散泄。在表现乾隆皇帝于室外赏雪的宫廷绘画中，这种“带炭盆多层几”数次出现，可见，它是专为冬天的娱乐活动而构想。不管是什么样的场所，在寒冷的天气里，只要将这样一只轻巧的多层几搬来，就可以完成热酒，为茶与粥保温等必须的任务。

饮茶的风俗传入欧洲之后，欧洲人发明了用酒精炉煮水煮茶的小巧加热器，这一方便实用、玲珑可爱的煮茶器最近又传回了亚洲，成为时髦女性饮花草茶时普遍使用的茶具。相形之下，造型素雅而精致的莲花形风炉，竹炉可似乎并没有在当代生活中留下痕迹。为什么功能相近的器具，西方的就可以经过改造变得适合今日生活，就能成为风雅传统，中国本土的就只能成为落后的代名词，只能被遗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