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最好的解药。
当晓婷再一次走进中央大街那个名扬天下的西餐厅和一个男人共进晚餐时,已整整十年过去了。
十年间,她很少来这条街,更没再走进这家餐厅。因为忙,她整天忙着帮工,基本没有时间是属于自己的,偶尔歇一下,全用来补觉,平时太累,觉总睡不够;因为节俭,她一人养孩子,虽然前夫也会给抚养费,但她全作为孩子上大学的学费预存起来,不但做经济的准备,也无形中让孩子做了大学必上的心理准备,所以平时她自己省吃俭用的;也因为心境,一个单身女人自己来吃西餐,不是特有钱就是特自我,恰巧她这两条她都不是。
经典不变是许多老字号的共同点,所以餐厅的厅堂陈设菜谱依然如故,就连服务员不够热情的骨子里的傲慢也依然那样。在这里,让人感受不到时空的变化。
只有人是变的,同样的一个人,与从前判若两人。从前的他,算得上帅气潇洒,欲望和野心都写在脸上;现在,他在同龄人中也算相貌没大走样的,仍可称老帅哥,有些沧桑的脸上是经过历练后的平和,替代了原来曾经的张扬。
对面的男人是她的前夫李卫国,也是她想再次嫁的男人。
“一个罐虾,一个法国蛋,一个土豆沙拉,好吧?”他还记得她的口味,为她点的都是她从前最喜欢吃的,但他不知道,现在她更喜欢吃点牛羊肉,不为别的,就为增加体质和营养。曾经有一段,她特别怕自己挺不住倒下。
两人没什么话,慢慢吃。餐厅窗外,是永远熙熙攘攘的人流,永远排着长队买面包的人。其实许多新牌子的面包品种更多,口味口感俱佳,可人们就是宁可排长队也等着买餐厅的外卖面包。这已成为这条街的一个独特景观。
晓婷忽然想到自己,再婚依然选择前夫李卫国,是不是有点像那些排队买面包的人——是真的因为值得而坚持,还是为了记忆中的曾经美好而过分坚持甚至是偏执呢?
他们曾经是被人称为般配的一对。
他们从小学到中学都是同学,青梅竹马的那种。那时上学是就近入学,哪个学校近就上哪念,没什么择不择校的。所以基本是邻居加同学,从小长到大,彼此知根知底的。
晓婷比卫国小两级,因为他们的爸爸是一个工厂的科室同事,家又住同一个大筒子楼,所以晓婷爸就拜托卫国照顾着点晓婷。晓婷家仨姑娘,晓婷最小,起名叫“婷”是“停”的意思。家里没兄弟的女孩容易被欺负。卫国就当起了晓婷的保护人,他妹和晓婷是死党,整天除了吃饭睡觉都混在一起。他一个羊也是赶,两个羊也是放。有了这个“叔伯哥哥”,所以晓婷在学校在院里还真没挨过谁的欺负。小时他们夏天一起疯跑捉蜻蜓,晒得浑身冒油像非洲黑孩子,冬天抽尜打小爬犁,滚在一起像雪娃娃。
忽然有一天,他们就都长成了俊姑娘俊小伙,突然就有了陌生感。卫国领一帮小子弹吉他唱歌惹得一帮人围着看,晓婷只远远地听着看着,不再像小时围前围后的,很快就有几个漂亮丫头成了卫国他们的忠实粉丝,卫国也常半真半假地在美丫头们的簇拥下唱着“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谁安慰爱哭的你/谁把你的长发盘起/谁为你做了嫁衣”,“你在我身边/带着微笑/也带来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噢/她比你先到”。
有时丫头们起哄,“卫国哥,谁比我们先到了啊?”他也不答。吉他铿锵一阵响,又唱起了起来:“谁看了我给你写的信/谁把它丢在风里……”
青春转眼就到,转眼又快过去了。
晓婷技校毕业托关系回了厂里,干上一个穿白大褂的技术工种,爸妈很高兴,小女儿留在身边,守家在地,这是中国传统老人最大的满足。剩下的,就是给女儿找个好婆家。
卫国考上了大专,毕业分到机关,工作不累,清闲自在,那时机关还不像现在这么务实服务,还有点高高在上“务虚”。他一个疯跑惯了的小伙子,野性难改,总呆不下来。再加上还得像小媳妇一样伺候领导,说话先得看脸色,活干着,好事是领导的,毛病小字辈兜着。他总觉得气不顺,最憋闷的是每月的工资有点少。就这点钱,找对象都难。那时正是改革开放后暴富了很多人的时候,一切向钱看。像他这样俊小伙找对象时愣比不上那些除了钱比他多别的都不如他的人。眼瞅过了26了,还高不成,低不就的。
不知是谁先提的把他和晓婷往一起凑凑,首先是两家老人十分乐意,孩子都是好孩子,就是工资都不高。也好,谁别嫌谁,大伙不都这么过着呢吗?
俩人一见面,别说对不对象,先唠起小时的事就亲了许多。不反感就处吧。卫国他爸以孩子要结婚向厂里要了半间补差房,就是和别人共住一套房,就张罗着让他们结了婚。
一切无悬念,结婚,生子。他们的日子过得平平静静,感情也还融洽,只是卫国继承了厂里老工人回家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的传统,家务活一手不伸,顶多心情好了拨拉吉他逗逗孩子。晓婷也继承了厂里女人家里家外一把手的能干,凡事不指着他,两人倒也相安无事。只是卫国总叨咕工资太低,晓婷就尽量节省家用,给他的零用钱再多点。
直到后来工厂越来越不景气,工资开不满了,最后被合并了,其实就是被人家买了。没办法,他们生产的零件下家几乎没几个了,全改成生产民用机械了。
一夜之间,晓婷成了没工作的人了。说起来有意思,当初上班时总有怨言,多不愿上似的。现在不让上了,没班上了,就想上班。
其实晓婷家有一帮有能耐的亲戚,她的几个表哥表姐们有的有权,有的有钱。平时晓婷不愿意找他们添麻烦,妈也说可别给人家找事,咱自己挣多少花多少呗。这次硬着头皮去了,表哥表姐们真的很热情,很快就给她调转到一个有保证的单位,也不用天天去,一周两次去就行,基本养着她。想到以后老了有保障了,晓婷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卫国也高兴了,说要请表哥表姐去吃西餐,大家都说自家妹妹,该帮的,用不着破费,三请两请,人家真不来。最后,他们两口子带孩子大吃了一顿。那是晓婷第一次吃那么贵的饭。
万万没想到,那竟成了全家的“最后一次豪华晚餐”。
因为嫌工资低赚钱少,卫国被别人鼓动和人家合伙做生意,竟小赚了一把。其实那是因为对方看中他在机关里有社会资源,有意让他尝点甜头。谁知这竟激发了他辞职大干的劲头。
晓婷一百个不同意,不支持,她说,机关虽然工资低点,看病啥的都有保证,咱眼下还过得去,以后还能熬到分个房,不也行?不要工作去做买卖,我总觉得不托底。反对!
可卫国就像中了邪,说啥都没用。僵到最后,他竟指着晓婷说:“王晓婷,我怎么觉得你见不了我好呢?我是为这个家去打拼,别人能赚钱我为啥就得一辈子两手攥空拳,我凭啥不能像你表哥他们也住好房子开自己的车?我挣回来也有你一份啊!”
“好,那你就去吧,我不再拦你,我表哥他们吃的苦你是不知道,我也看见他们挣了钱后家里两口子过的日子。我只怕你一没挣着钱,二挣回来了不定谁享受着呢。”
开始卫国还真每月交的比上班多,毕竟他工作了这么多年,有时找到谁人都看点老面子。他大受鼓舞,从头到脚“换”然一新,真像有钱人的范了,年轻潇洒。
在那个圈里,论钱,他不行;论气质相貌,他算一流,属稀有物种。自然就有“不差钱”的女人喜欢上了他。那些女人,喜欢就是砸钱,这种攻势,也挺难抗。
开始他有些抗拒。毕竟他是聪明人,知道生意场上,情是辅助品,不可造次。可渐渐的,也有些动心。周围的男人都跟他说“一辈子哪能可着一口井喝水”,这些人似乎没个要好的就差点啥。
他和一个追他的女人半真半假好了,周围的人也半真半假开他们的玩笑。他还没想那么长远,也没想和晓婷分开,他俩说什么也是一起长大的。
可是晓婷听到邻里有人好意的暗示了,问他,他当然否定。就这么巧,有一天,晓婷正好来店里,推门正见一个打扮妖艳风情的女人给大家切西瓜。有人起哄:“这么贵的西瓜,老板娘真舍得钱啊”,女子声音干脆:“去,借卫国的光分你们一块,别不觉味!”有人发现了晓婷,小声说:坏了,正主来了。
那一刻,晓婷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她叫住那女人,“李卫国,你当面说句话,到底谁是你老婆!”
老实的晓婷生平第一次和卫国大吵大嚷,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要和这女人断不了,我就和你断!
卫国不想离婚,可他和那女人断不了,从钱到情。那女人的前夫很有钱,在圈里举足轻重,他特意请卫国喝酒,到最后语重心长地说:老弟,我前妻对你咋样你有数,你老婆这么一闹,她以后怎么见人,听说你老婆逼你回家,要不就离,我看还不如就你俩了。我前妻可是生意场上的精明人,她特别旺夫。
一脚情场一脚商场的卫国哪只脚也拔不出来了。虚荣又懦弱的他最终一头钻进那个女人的金丝情网,在父母的骂声中灰溜溜地离开他生活了30多年的地方,彻底背弃了自己的从前。
平时蔫蔫的晓婷散发出从没有过的能量,她工余给人家辅导过小孩,表哥表姐们纷纷请她去家里照料趁机帮她点钱,她还考下了会计证,驾照,她因为给税务局一个领导家打零工干得好后来一层楼的人都请她做家务,她一天去一家。
她的儿子也特别争气考上了名牌大学,她给儿子置办了所有的生活用品,带儿子奢侈地吃了顿海鲜大餐。告诉他;你的学费是你爸的钱攒下的,你不用担心,你念到哪,妈供到哪。儿子攥着她因为干活而粗粗的手说:妈,你再不要那么辛苦了,我自己会挣钱,妈你还年轻漂亮,再找个伴好好享受生活。
儿子前脚走,前夫后脚到了。
他其实和那个女人没结婚,生活了几年,当初的激情淡了,加上生意滑坡,俩人一拍两散。女人奔了前夫,他却没勇气来找晓婷,这次他是先做了两家所有人的工作后才终于现身的。
他说希望晓婷再给他一次机会。说如果自己做不好晓婷一句话自己再没话说马上消失。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晓婷竟答应了,她说如果是从前自己说死也不会原谅他,现在就算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吧。
一年过去了,他们彼此把握了机会,也许,人的长大真的需要太多的时间?
这一次,他们给自己一个仪式,两人第二次走进西餐厅。
卫国递给晓婷一个存折,上面是她的名字,从他们离婚到现在陆陆续续已存进了几十万。卫国说,其实这些年他一直忘不了晓婷,想攒钱为她在南方买一间小房,她有关节炎,冬天去温暖的地方会舒服些。
晓婷的眼前出现了小时他们一起抓蜻蜓的情景,她不知道该怎样感谢那个把从前的卫国变回来的魔术师——如果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