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一朵的阳光

周海亮

一朵幸福的阳光，敲响回家的门。

七月的阳光直直地烘烤着男人的头颅，他穿过一条狭窄的土路，土路的尽头，趴着一栋石头和茅草垒成的小屋。男人在小屋前站定，擦一把汗，喘一口气，轻轻扣响锈迹斑斑的门环。稍顷，伴随着沉重的嘎吱声，一个光光的暗青色脑瓢出现在他的面前。

你找谁?男孩扶着斑驳的木门，打量着他。我经过这里，迷路了。男人专注地看着男孩，能不能，给我一碗水?

男人把一碗水一饮而尽，满足地抹抹嘴，问男孩，只你一个人吗?你娘呢?她下地了。男孩说，今天我生病了，没陪她下地……你生病了吗?男人关切地问。早晨拉肚子，不过现在好了。男孩眨眨眼睛说。

你们怎么不住在村子里?男人又问。本来是住在村子里的，后来我爹跑了，我们就搬到山上来……娘说她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所有人都在背后指指点点……我爹和别人打架，把人打残……就跑了……

你恨你爹吗?恨。娘说他的罪，顶多判三年，如果他敢承担，现在，早出来了……可是他跑了，娘说他不是男人，不配做男人。男孩接过男人递过来的空碗，问他，还要吗?男人点点头。

男人再次将一碗水喝得精光，你和你娘，打算就这样过下去吗?男孩仰起脑袋，娘说我们在这里等着，就有希望。如果爹回来连家都没有了，他肯定会继续逃亡……就是说你和你娘仍然在乎他?是的。他虽然是个不像样的爹。男孩认真地说，可是如果他回来，我和我娘都会原谅他的。

男人沉默良久。太阳静静地喷射着火焰，世间一切都被烤成了灰烬。男人还是头一次如此畅快地接受这样炽热的阳光。脑后火辣辣的痛。可是痛得爽快，痛得舒服——这之前，他品尝过太多的阴冷。

他低下头，问男孩，我能再喝一碗水吗?这一次，他随男孩进了屋子。他站在角落里，看阳光爬上灶台。看到了吗?男孩说，灶台上，有一朵阳光。一朵?是的。娘这么说的。娘说阳光都是一朵一朵的，聚到一起，抱成一团，就连成了片，就有了春天。分开，又变成一朵一朵，就有了冬天。一朵一朵的阳光聚聚合合，就像世上的人们，就像家。男孩把盛满水的碗递给男人，说，娘还说，爬上灶台的这朵阳光，某一天，也会照着爹的脸呢。

男人喝光第三碗水，终于流下一滴泪。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哽咽着，塞给男孩。说从此以后，你和你娘，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可是你们，至少还得等我三年。照片上，有年轻的自己，年轻的女人，以及年幼的男孩。

男人走出屋子，走进阳光之中。一朵一朵的阳光，抱成了团，连成了片，让男人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