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哪里错过了诺贝尔文学奖

2009-12-29 04:41张奚瑜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09年12期
关键词:川端康成理想主义诺贝尔文学奖

关键词:诺贝尔文学奖 传统文化 理想主义 川端康成

摘 要: 中国的作家一直为无缘诺贝尔文学奖而耿耿于怀,甚至有人认为中国作家没有获奖缘于瑞典文学院的种族歧视。如果真是这个原因,那么我们就很难解释为什么同为东方作家的川端康成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青睐。从川端康成身上,我们可以烛照出中国作家的缺失和困境。正是对传统的弃之如履,让中国文学陷入了今天尴尬的境地;也正是中国作家反映现实能力的丧失,让中国的文学并没有呈现真实的、复杂的、变化着的中国现实;也正是中国作家主体精神的萎靡,使这个时代的人们无法从文学中汲取对未来美好生活的信心,这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家始终与诺贝尔文学奖擦肩而过的原因。

没有哪个时代的人们,能像今天的中国人那样,怀有如此浓重的“诺贝尔情结”。每年瑞典文学院宣布诺贝尔文学奖的前夜,中国都会陷入一种焦虑不安,急切难忍的情绪中。瑞典文学院将诺贝尔文学奖颁给别国的作家后,中国的作家总会集体陷入一种失落的不满中。这样进退两难的尴尬在年复一年地上演。事实上,与其对评选结果表示失望或不满,甚至对整个诺贝尔文学奖加以嘲讽排斥或猜测臆断,还不如客观冷静地看看同样是东亚作家的川端康成,探寻隐藏在其作品中的文学秘密,他是如何获得瑞典文学院的青睐的?反过来我们再审视自身,看看中国的作家到底在哪里错过了川端康成,错过了诺贝尔文学奖?

纵观中外文学史,一位伟大的文学家首先必须是他的民族文化的最优秀的传承者和发扬者。川端康成正是这样一位伟大的作家。1968年川端康成以《雪国》、《古都》和《千只鹤》等代表作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成为继泰戈尔之后第二个获此殊荣的亚洲作家。在隆重的授奖仪式上,川端康成发表了《我在美丽的日本》演说辞,他以高度的自豪感,向陌生的西方人展示了源远流长、瑰丽多姿的日本传统文化,特别是对日本著名诗僧道元禅师、明惠上人、良宽等人的生活与诗作的精湛阐释,表现了这位世界级文学大师对赖之生存的日本传统文化的无限崇敬和深刻领悟。其后,川端康成在日本国内外发表了一系列文章和讲演,如《不灭的美》、《美的存在与发现》、《日本文学之美》、《日本美之展现》等,展示了日本传统文化的无穷魅力。

阅读川端康成的作品,感受最深的就是空灵的文字中流淌的日本传统文化的血液,文化巨匠在古典文学的世界里追寻着日本的传统。他对日本文化的描述,不仅在于以茶道、花道、民间技艺为主要内容的风俗画卷,更在于以禅宗为核心的日本文化的深刻领悟和把握。无论是《雪国》中的岛村、《千只鹤》中的菊治,还是《美丽与悲哀》中的大木、《山音》中的信吾,他们漫不经心,消极悠闲的外表下,承继的是日本禅宗文化的超越世俗常态的观察与思考。无论是《古都》所展现的对古都如痴如醉的憧憬,四季轮回的周而复始,还是《千只鹤》中一位姑娘的包袱上所绣的千羽鹤图案,抑或是《雪国》所描述的哀婉动人的乌托邦式的艺术世界,它们所充盈的悲剧美和物哀美,都直接勾连并复活了自《源氏物语》以下的以物哀、幽玄、空灵为主要特征的日本文化传统。这一切又是通过日本母语传神地表达出来。日本古典传统文学追求物哀和幽玄,人和自然的契合,充满韵味的阴柔之美,细腻、抒情以及淡淡的哀愁。川端康成在晚年对此总结说:“明治以后,随着国家的开放与振兴,曾出现伟大的文豪。但我总觉得许多人在学习和引进西方文学方面,耗费了青春与精力,大半生都忙于启蒙工作,却没有立足东方和日本的传统,使自己的创作达到成熟的地步,他们是时代的牺牲者”(转引自叶渭渠,《川端康成文集·美的存在与发现》)。

正如根深才能叶茂,伟大的文学只有植根民族传统文化土壤中,才能写出震撼人心的作品。与川端康成自觉深入民族文化的深处不同,今天的中国作家们,表现出对传统的不屑和无知,却是令人吃惊的。经由“五四”和“文革”的两次断裂,中国作家与传统文化之间相连的脐带被人为剪断了。而近30年来,这种断裂的关系并没有得到有效的修复,甚至来不及认真修复,中国的作家就在全民奔向现代化的思潮影响下,沉迷于向西方学习的片面的追新逐异中,陷入了割裂汉语文学传统的危险。对传统文化的不屑与对西方文化的盲从导致了今天的中国作家迷失了前进的方向。

当然,中国当代以来的文学,也有作家像寻根文学那样试图从传统文化中挖掘养料的努力,诞生了像《棋王》、《爸爸爸》这样的优秀作品,但是寻根文学如划过天空的流星,最终被一个又一个文学潮流所抛弃。在追赶现代化的潮流中,中国的文学创作越来越流于潮流化写作,在这一波接过一波的潮流化仿写中,中国作家与传统的根脉被割断了。

1968年瑞典文学院在授予川端康成的授奖词中如此说道,“由于他的高超的叙事文学以非凡的锐敏表现了日本人的精神实质”。川端康成的伟大之处,不仅在于他自觉继承了日本传统文学精神,还包括对外来的儒释道文化、明治维新以后的日本的西方文化和战后美国文化,而且赋予了这种文学传统独特的新的艺术形式。正是这种以“新感觉派”和“物哀”为主要特征的新的叙事文学,引起了世界文坛的瞩目,为日本文学赢得了全世界的尊重。

川端康成在向西方和传统两种极端的对立文化中汲取养料,产生了对传统文学也对西方文学的批判的冲动和自觉的认识。川端康成不仅对“物哀”为美学原则的传统文学形式自觉继承,而且也是新感觉派文学的集大成者。孤儿生活养成的抑郁、孤僻、脆弱的性格,时代生活的大动荡,关东大地震的空前悲剧,以及东西文化的大冲撞,这一系列状况,让川端康成陷入迷惘和惆怅之中,对现实尽量采取回避的态度,只钻进自己的心灵里去寻找归宿,在作品中,意识流成了他最便捷的方法。①意识流是西方文学的表现形式,但是经过川端康成的改造,综合运用象征、内心独白、梦境、倒叙、时空跳跃等形式,表现不断流动的意识状态,做到情绪与手法的融合。正是深入探索日本传统的底蕴以及西方文学的人文理想主义的内涵,川端康成以传统为根基,吸收西方的技巧和方法,才写出了《雪国》、《古都》、《千只鹤》等独具艺术形式的佳作。

川端康成的新感觉派手法体现了禅宗“无念为宗”、世界“本来无一物”的东方精神。以这种虚静无为的审美态度去观照外部世界,就构成了川端康成式的“虚无”:他以禅宗的顿悟的心态,捕捉外部世界的意象和感觉。这种新感觉的艺术手法,正好勾连着自汉唐以来的东方传统艺术手法——空灵。川端康成出神入化地把空灵这种艺术形式发挥到了极致。他创造的美,往往给人一种超凡脱俗的空灵感。正如宗白华所说:“艺术心灵的诞生,在人生忘我的一刹那,即美学上的静照。静照的起点在于空诸一切,心无挂碍,和事务暂时绝缘。”②没有物我两忘的境界,没有对世事万物的洞明,是不会达到如此高的艺术境界的。

川端康成之所以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最为重要的原因是他的作品中所表达出的人道主义情怀。诺贝尔文学奖创始人阿尔费雷德·诺贝尔要求把诺贝尔文学奖授予“不论国籍,但求对全人类有伟大贡献,且具有理想主义倾向的杰出文学作品”。这是评价一个作家和他的作品能否问鼎诺贝尔奖的最权威,也是最为首要的条件。按照这样的要求,瑞典文学院每年从数以百计的推荐作品中遴选出那些最具民族精神,表现当代人的共同苦难和情感,能启迪全人类所怀抱的共同理想和美好愿望,或者孜孜不倦地探索人类价值及自身缺陷的佳作精品;再经反复商讨,最后定出本年度嘉奖的对象,并通过这种嘉奖来不断地贯彻诺贝尔精神,推动整个光明事业的发展。由此可见,只有那些怀着对人类特别是人类文明的挚爱,对人类的理想社会不懈地追寻和对现实关系的深刻理解,锲而不舍地贡献于人类共同的崇高事业的作家,才能成为具有理想主义信念的人。

也许有人认为,深受佛教“无我”、“无常”和“虚无”思想影响和《源氏物语》以来的日本“物哀”、“幽玄”之美传统影响的川端康成,表达的不是积极进取的世俗情怀,而是消极、厌世的悲观主义,这种文学样式与诺贝尔文学奖的标准相距甚远。与其他诺贝尔文学获得者不同,远离政治的川端康成既没有像贝克特那样对人性与本能的堕落后的人类荒诞有深刻的揭露,也没有像索尔仁尼琴那样,对极权政治保持天生的警惕和反对,在险象环生的世界中,保持着一个知识分子的傲人风骨。虽然川端康成并没有拿起如椽之笔,直接讨伐日本的军国主义,也没有发起对二次大战的反思,但是川端康成却通过一个个美好的个体塑造,从那些充满了物哀色彩的文字里,我们恰恰看到了他对战后日本社会困惑、迷惘以及沉沦的世态生活的极大关注。川端康成自觉远离时代的纷争和俗世的荒芜,在古典的世界里独自吟唱。他的平和、冲淡、幽玄的文字,无疑是一种遁世文学和虚无文学,但是川端康成的价值也恰恰在于,他的这种带有虚无感的文字,传神地表达出了二战以后的日本苦难的现实。不仅如此,与一般意义上的虚无主义不同,川端康成不仅通过自觉对传统文化的发掘和光大,继承和保护了日本民族精神,而且通过塑造一系列极具自然美的女子,表达了对精神世界的和谐安宁的极度向往。他的那些充满古典色彩的作品,复活了日本的文化,如挽救民族自尊的一剂有效药方,给了迷惘、消沉中的日本人以极大的民族自信心和对未来生活的希望。这正是川端康成的作品所体现的理想主义情怀。

《雪国》写作的时候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战,这篇小说在日本国内拥有众多的爱好者,战争中,滞留海外的日本人读着这部小说,被它勾起了更为浓郁的思乡之情。川端康成目睹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杀戮,也目睹了关东大地震和广岛、长崎原子弹灾害使几十万人丧生的惨状,悲哀的情绪笼罩着他。他说:“日本战败也略略加深了我的凄凉。我感到自己已经死去了,自己的骨头被日本故乡的愁雨浸湿,被日本故乡的落叶淹没,我感受到了古人悲凉的叹息。”③川端在参观完原子弹爆炸的悲惨废墟之后,令人不可理解地去观赏古都的风光和井户茶碗、丹波烧瓷、断简墨迹等。川端带着拂之不去的悲哀投入以传统文化著称的京都,他要将自己不堪承受的伤痛淹没于京都优雅的风光和灿烂的古代美术之中,只有这样才能稍慰他受创的心灵。④内心受过极端精神创伤的川端康成,把拯救日本民族的希望的目光投向了古典文化中。他深深体会到,也许只有传统文化才能疗治受伤的国民的灵魂。他说过:“我强烈地自觉做一个日本式作家,希望继承日本美的传统,除了这种自觉和希望以外,别无其他东西”,“我把战后的生命作为余生,余生不是属于我自己,而是日本美的传统的表现。”⑤正是对战后日本现实的绝望,川端康成创作了以《古都》、《千只鹤》等为代表的一批名作,这些名作中塑造了一个个善良的女性,给了战败后的日本民族以重生的希望。

真正的伟大文学应该是穿越历史的纷争和具象的樊篱,直抵人的灵魂的深处。川端康成的文学无疑正是这样的作品。川端康成深厚的传统文化底蕴、高超的文学技巧和伟大的理想主义情怀无疑是中国的作家望尘莫及的。与川端康成所处的时代相比,今天的中国,无疑处于民族复兴的伟大时代,也是文化和思想最为活跃的时代。但是这个时代的作家,正丧失描摹和反映现实生活的能力,更写不出能与世界一流作家比肩的具有人性价值、人文精神和崇高信仰的作品。中国的作家既缺乏熟谙中国传统文化的功力,也创造不出能与现实主义、浪漫主义到现代派的象征主义、意识流、荒诞派、存在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等等相提并论的艺术流派,丧失了诺贝尔文学奖最为看重的理想主义情怀。今天的中国文坛,在对西方潮流亦步亦趋的仿写中,充斥的是既无严肃的追求与操守,也乏积极向上的人格力量与批判精神的作品。中国作家的创作也越来越陷入两种极端化的文学创作中。文学与现实的距离要么太近,在媚俗平庸的商业写作中,为攫取可怜的利润而放逐自己,在“文艺为政治服务”的理念下,满足于向政治投怀送抱;要么太远,远到与现实生活无关,在遁离现实在无关痛痒的胡编乱造中,文学滑向“装神弄鬼”的时代。而真正与人民共呼吸同患难,感应时代的脉动,写出反映现实关系,洞烛人心深处并具有“理想”倾向的好作品,却是凤毛麟角,更不要谈写出具有最具民族精神,表现当代人的共同苦难和情感,能启迪全人类所怀抱的共同理想和美好愿望,或者孜孜不倦地探索人类价值及自身缺陷的佳作精品了。这是我们这个时代作家的病症,也是这个时代的文学宿命。

中国的作家一直为无缘诺贝尔文学奖而寻找原因,有人认为中国作家没有获奖缘于瑞典文学院的种族歧视。如果真是这个原因,那么我们就很难解释为什么同为东方作家的川端康成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青睐。其实从川端康成身上,我们可以烛照中国作家的病症和困境。正是对传统的弃之如履,让中国文学陷入了今天尴尬的境地;也正是中国作家反映现实能力的丧失,让中国的文学并没有呈现真实的、复杂的、变化着的中国现实;也正是中国作家主体精神的萎靡,使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们无法从文学中获得战胜苦难现实的信心,这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家始终与诺贝尔文学奖擦肩而过的真正原因。

作者简介:张奚瑜,上海立信会计学院外语学院日语专业副教授,主要从事日本文学和日本文化研究。

① 吴小华、刘利:《自由的文学与直觉的艺术——论川端康成与“意识流”的不解之缘》,《涪陵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5期。

② 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③ 川端康成:《川端康成文集·独影自命》,金海曙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年版。

④ 周阅:《不灭的美——论川端康成的传统之根》,广东社会科学,2000年第1期。

⑤ 叶渭渠、千叶宣一、唐纳德·金:《不灭之美》,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版。

(责任编辑:吕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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