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静
关键词:张翰 莼鲈之思 思乡浓情 退隐深意
摘 要: 吴地名士张翰的“莼鲈之思”不仅表达思乡之情,而且喻指文人退隐,意蕴深刻,影响深远。
自古游子思乡,可谓人之常情。而吴地名士张翰的“莼鲈之思”则别具一番意蕴,耐人寻味再三。
张翰,字季鹰,西晋著名的文学家,正宗的苏州人。现苏州沧浪亭五百名贤祠内,有张翰石刻画像一幅。画像的上方刻有传赞四句:“秋风京洛,驰想莼鲈,首丘一赋,达士楷模。”这16个字言简意赅,勾勒出张翰这位吴中先贤的性情特色。
史书记载,张翰博学多才,善作诗赋,提笔立就,文思泉涌。年青时有热切的入世态度和强烈的社会责任感,期望有所作为。会稽名士贺循奉命入朝,途经苏州阊门时,在船中弹琴。张翰此时正在金阊亭上,听见琴声清雅悠扬,便循声拜访贺循,两人一见如故,很是投缘。得知贺循去京都洛阳就职,张翰便搭船与贺循一同赴京。他从家乡苏州来到京城洛阳做官,是希望有机会施展才华,建功立业。然而,美好的愿望很快就破灭了。不是没有机会,而是他看破了滚滚红尘。
当时掌握朝廷实权的齐王司马囧倒也慧眼识珠,看中了张翰的才华,十分重用他,任命他为大司马东曹椽。这是一个重要的职位,直接掌管官员的举荐和任免。这可以说是张翰在仕途上的一个腾达机会,可谓春风得意。然而,张翰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具有一双慧眼。在京城任职期间,他敏锐地发现,这是一个动荡不安的社会。西晋王朝正经历着“八王之乱”。西晋惠帝时,因惠帝痴傻,给一些野心家造成了机会,他们跃跃欲试,都想登基称帝。惠帝在位的十七年中,先后有八位王爷进行窝里斗,皇权篡夺剧烈。张翰心里明镜般地清楚,表面上觥筹交错,实际上刀光剑影,杀机四起。当时执政的齐王司马囧原本很有作为,因讨伐篡位的司马伦有功,得到官加九锡的最高待遇,与皇帝宝座仅差一步之遥。此时功劳大了,地位高了,逐渐骄横起来。为了巩固政权,排除异己,他不择手段试图翦灭诸王的势力。虽然司马囧当时正操持权柄,势力如日中天,但张翰却产生了一种大祸临头的危机感,他从当时纷乱的权力倾轧中,从齐王独揽朝政、日益骄横并且信任小人的所作所为中预测到了司马囧必败的结局。此时正值秋天,《晋书·张翰传》云:“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诗人看到秋风起,白云飞,草木黄落雁南归,顿时感悟到时光的流逝,流年的虚度,一股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他想起了往昔的乡居生活与家乡风物,尤其思念起吴中特产、味道特别鲜美的菰菜、莼羹、鲈鱼脍,于是诗笔一挥,写下了著名的《思吴江歌》:
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鱼肥。
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
自古清凉的秋风最易触动人们的乡关之思。秋风乍起,清爽的空气,带来丝丝清新宜人的凉意,舒缓着紧张的神经和疲惫的心态,悠悠往事浮上心头。遥念故乡,水碧风清,一派佳丽景色。此时,吴江水光潋滟,清流萦回,正是鲈鱼肥美的收获季节吧。秋风潦人,乡思缠绵,而如今诗人却离乡千里思归不得,身陷尔虞我诈的名利场中不得自由与安宁,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呢?诗人想到这里,不禁引发心中的“恨”与“悲”。单从全诗的字面上看,此恨此悲是因“莼鲈之思”而起,但如果联系写作此诗的政治处境和动荡局势,其所含的政治失望、避祸全身之意也就很明显了。那种浓浓的思乡之情因为担忧朝廷内乱、国无宁日的局势而变得愈加强烈,这里却抛开对时局的感慨,将远离乱世的深层心理转化为对美食的欲望,这是诗歌的含蓄写法。其实,张翰本性放纵不羁,任心自适,见世道纷乱不堪,早生归退之意。《世说新语·识鉴》记载,张翰曾对同乡好友顾荣说:“天下纷纷,祸难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难。吾本山林间人,无望于时。”意思是说,如今天下动荡不安,祸难变故连绵不断。一般四海之内有名望的人,很难从名利场中脱身而退。我本来就是山林中人,对眼下的时局,也不抱什么希望了。也就是说,张翰已经看透了,已经萌生归意。到如今,撩人乡思的秋风更使他蓦然顿悟:“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人生最重要的是任心自适,自由自在,怎么能被功名利禄束缚而背井离乡千里之外呢?于是,他对外声称自己思念苏州家乡的美味佳肴,抵挡不了美食的诱惑,只好辞官归吴了。张翰当时还写了一篇《首丘赋》来描述心迹,可惜此赋未能流传下来。
不久,齐王司马囧在新一轮的权力斗争中兵败被杀,其属官受株连几乎被杀殆尽,而张翰则因早早抽身而退幸免于难。这是一种怎样的先见之明!由此观之,他的见秋风思鲈鱼,弃官还乡,其实是审时度势之后作出的明智之举。他经过了一个由儒家入世到道家出世的心路历程,表面上是因为“莼鲈之思”,而实质上是由于思想和心理的成熟,使他对现实社会有了深刻的洞察和把握,继而对自己的人生之路重新做出理智的抉择。他千里迢迢来到京城,本想施展自己的卓越才华,实施自己的济世理想,岂料生不逢时,遭遇“八王之乱”,内耗不断。险恶的政治斗争,使他感到自己的理想难以实现。所谓“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智者入世的前提是天下合乎“道”,如果“道”得不到实行,就从勾心斗角的官场中拔腿而出,返归园林山水,把大自然作为精神的憩园,过一种恬淡适意的隐居生活。这种理智的抉择合乎张翰的本性,他原本就是一个性情旷达的人。《世说新语·任诞》中记载,张翰经常纵酒豪饮、以醉态傲世,与阮籍相似,有人劝他说:“卿乃可纵适一时,独不为身后名邪?”你只追求一时的享乐,难道不考虑身后的名声吗?张翰的回答真可谓惊世骇俗:“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要我死后留个好名声,还不如现在多喝一杯酒呢。这是张翰的一句名言,这话表面上似乎消极了点,但在特殊的背景下,却反映了一种潇洒达观的人生态度,一种超凡脱俗的风度之美。后世的酒仙李白在《行路难》中也写道:“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这似乎受到张翰的影响。
张翰身在官场而能毅然走出官场确实是超脱潇洒的。然而,并非人人都有这样的智慧洞达,都能从世俗功利中超脱出来。最鲜明的对比是,与张翰同时代又同是吴地名人的大文豪陆机,因为有强烈的功名心,涉足仕途,跌入深不可测的政治陷阱而不能自拔。俗语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当时,陆机的朋友曾劝他引退还乡,但他不识时务,负其才名,还想有所作为,结果被人陷害,成为“八王之乱”的牺牲品。临刑前叹道“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意思是说故园华亭的鹤叫声,怎么能再听到呢?这真是催人泪下的悲叹。陆机遇害时年仅43岁,英年早逝,令人扼腕叹息。相比较,张翰便是一位智者,一位达士,一位高人。他能深刻洞察世情洞悉人生真谛,追求人生的“贵得适志”,不愿在旦夕祸福、瞬间浮沉的宦海中挣扎。他回归苏州后,将园林山水自然美景作为自己的精神寄托。小桥边,看夕阳西下,听流水轻唱,品美酒佳肴,好不适性快意。对于自己的智慧选择,虽说是生不逢时的无奈之举,但诗人似乎并不后悔,有诗为证:他的《杂诗》第二首托物喻人,写“东邻有一树”,“无花复无实,亭亭云中竦。”诗中描写此树并不因为无花无果而自惭形秽,相反,以其挺拔的姿态来显示自己的傲骨。此诗既寄寓着诗人对世俗偏见的不屑一顾,又包含着作者对自身价值的充分肯定。《杂诗》第三首写“忽有一飞鸟,五色杂英华。”诗中竭力描绘这“飞鸟”如何独具特色:其色华美,其声悦耳,特立独行,卓尔不群。这与众不同的“飞鸟”同样是诗人自我形象的隐喻。确实,独步园林,寄心山水,一任世事沧桑,白云苍茫,而陶醉于自然永恒的领悟之中,这在个人自我觉醒的魏晋时代,也是一种美丽人生。
张翰也许始料不及,他本不想身后留名,偏偏“莼鲈之思”使张翰身后美名远播,千古流传。读唐宋诗词常会遇到“秋风鲈脍”、“莼羹鲈脍”的典故。“莼鲈之思”不仅成为思乡之情的代名词,而且喻指文人退隐。自古文人名士在向往建功立业的同时,常常将回归自然作为调适身心的最好去处;在“兼济天下”而不得的时候,崇尚自然的思想为他们提供了一条超越现实的途径,这就是独善其身的“隐居”。以山水田园为安身立命之所,在那里汲取生命的新机,安顿憔悴的身心,抚慰忧伤的灵魂。因此,适时的退隐,不是无所事事的光阴虚掷,它是生命积极的存在状态,是生活意趣的尽情挥洒。因此,文人隐居是我国历史上长期存在的社会现象,在政治黑暗的历史时期尤其突出。近人王文濡认为:“季鹰吴江鲈莼与渊明故园松菊,同斯意致。”“莼鲈之思”成为厌弃仕途、归隐山林、维护个体人格独立、向往自由自在生活的代名词。
张翰的“莼鲈之思”对后世尤其是吴中大地影响深远。宋代在张翰家乡吴江垂虹桥旁还建有鲈乡亭和“三高祠”(纪念范蠡、张翰、陆龟蒙这三位“高人”)。在漫漫历史中,在滚滚红尘中,吴地文人常常能够打破功名利禄的俗梦,具有淡泊超脱的胸怀。尤其是在动荡不安的乱世,吴人更为深切地感到,世俗功名犹如过眼烟云实在不值得为之献身,惟有保持超脱潇洒、怡然自得的心态,才能求得心理上的平衡。面对白驹过隙、忽忽而已的短暂人生,只有归真返朴,才能实现自我拯救,走出人生的无奈,在有限的人生中开掘出别样的美丽。这或许是受到了吴中先贤“达士楷模”张翰的影响,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作者简介:徐 静,苏州职业大学管理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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