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大量精力投入到青少年报刊图书的编辑出版工作中,可以视为叶圣陶先生为实现自己教育理想而进行的努力。1931年1月,叶圣陶辞去商务印书馆的职务,到开明书店当协理,主编《中学生文艺》和《中学生》杂志。《中学生》杂志创刊于1930年1月,起先由夏丏尊主编。《中学生》杂志自始就像和煦的春风,薰沐着广大的读者。自1931年3月号(总第13号)起,改由叶圣陶主编。叶圣陶在介绍辞中说,《中学生》是“为中学一切利益而努力的刊物”。他“每天看几十封来信”,从而能准确地“把握住青年人的情绪和需要”,使《中学生》“紧密地渗透在那个时代青年人的生活、知识与思想当中”(王天一《你所知道的自己》,刊《中学生》1946年8月号)。
数以万计的学生家长把《中学生》称为“子弟杂志”,把主编《中学生》的夏丏尊和叶圣陶称为中学生的“保姆”;青年学生把《中学生》作为“课余良伴”,把夏丏尊和叶圣陶推崇为他们最敬佩的良师益友。叶圣陶以《中学生》为园地,给“数以万计的中学生”提供精美的精神食粮;又以《中学生》为课堂,指导青年学生“怎样学习,怎样做人,怎样了解时事,怎样认识我们民族的危机和将来努力的途径”(觉民《我和〈中学生〉》,刊《中学生》1946年1月号),懂得如何去“爱”,如何去“恨”。
一、《中学生》的“文章病院”
1932年2月号《中学生》开设了“文章病院”专栏,给“有病”的文章“一字一句的来下诊断治疗的工夫”“把文病指示给初学作文的人,叫他们不要重蹈覆辙”(霜香《文病技谈》,刊《中学生》1947年1月号)。叶圣陶在《〈文章病院〉规约》中说:“本院只诊治病患者本身——文章,对于产生文章的作者绝不作任何评价,毫无人身攻击等卑劣意味。”
首批“收容”诊治的“病患者”包括《第一号病患者——辞源续编说例》《第二号病患者——中国国民党第四届第一次中央执行委员会全体会议宣言》《第三号病患者——江苏省立中等学校校长劝告全省中等学校学生复课书》。
杂志出版后反响热烈。1933年1月号《中学生》又收容了第二批“病患者”,即《第四号病患者——今后申报努力的工作》。叶圣陶在这一期的《编辑后记》中说:
去年本志二月号曾刊载“文章病院”一次,颇得到读者界的赞许。说,“国文教师因为学生的文卷太多,总不能像这样仔细批改;而学生的文字确需要这样仔细批改,使他们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否则第一回错了,经先生改正,第二回还是错,大家白费心力。‘文章病院’里所批改的文字诚然不是学生写的;但学生知道了人家的错误,又知道了这些错误应该怎样改正,到自己动手的时候,也就不会犯这些错误了。‘文章病院’功德无量呀!”听到这样的赞许,我们一方面感到惭愧,一方面更欲奋勉。只因琐事较多,又恐引起误会(我们录人家的文字原不过取来作例,若被认为别有用心,岂不就引起误会了?)所以不曾续作。但是,读者来信要求续作的事实在太多了;我们对他们差不多负有一种责任,再不能贪图省事,顾虑旁的。于是,“文章病院”又在这一册里出现了。以后虽未必能每期都有,但决不致像去年那样间断到八期之久,这是可以预告的。
《编辑后记》重申了《〈文章病院〉规约》中只“诊治”文章的“病状”,纯属“写作技术”的思想。1933年5月号《中学生》收容了第三批“病患者”,即《第五号病患者——初级中学国文教本编辑条倒》和《第六号病患者——禁运军火案》。
“文章病院”收容的这六位“患者”,叶圣陶“诊治”了其中的三位,即《第一号病患者——辞源续编说例》《第二号病患者——中国国民党第四届第一次中央执行委员会全体会议宣言》《第四号病患者——今后申报努力的工作》。给文章“治病”,不可能不牵及到“作者”。语言问题归根结底是思想问题。在“诊治”国民党四届一次全会《宣言》时,叶圣陶抓住“病患者”欲盖弥彰、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寻根刨底,揭开“病”因。1931年12月23日,国民党召开了中央四届一次全会,全会的《宣言》在谈到“党”的任务时说:
“一致对外”为本党与全国人民共同之呼声。大会认为尚有急需注意者。国内生产日渐衰落。因生产衰落而社会经济逐渐崩溃。因社会经济逐渐崩溃而失业日多。因失业多而赤匪之焰张……
很显然,这段话是当年国民党政府“消极抗战”的辩护词,也是实行“军事围剿”和“文化围剿”的动员令。叶圣陶从写文章的常识这个角度出发,从《宣言》前后不连贯之处切入,揭露《宣言》的实质。他在“诊治”时说:
这里“国内生产日渐衰落”一语非常突兀。要说“日渐衰落”,前面就不能不说出原因,下文说“逐渐衰落”,说“日多”,说“更益衰落”,前面都说出原因,便是明证。再设一个譬喻:遇见一个朋友,突然对他说道,“我的身体日渐衰弱”,朋友必将问道,“为什么呢?”这就因为没有说明身体日渐衰弱的原因。如果说明因为什么什么病,故身体日渐衰弱,朋友就明白了,不会再问了。生产衰落岂是无因的呢?就常识着想,这里大可说我国因帝国主义之侵略与连年不息之内战,而“生产日渐衰落”……这样,至少在文字上是过得去了。
叶圣陶显然是“别有用心”的:既然“帝国主义之侵略与连年不息之内战”是导致“国内生产日渐衰弱”的原因,那么《宣言》不讲“一致对外”,而在强调“赤匪之焰张”是“急需注意者”,这样做居心何在?看起来,叶圣陶的确是在“剖析文章本身的毛病”,但锋芒所向却是当年的民国政府投降卖国的嘴脸。
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是“文化围剿”与“反围剿”斗争最激烈的前沿阵地。和所有的进步人士一样,叶圣陶面对的是“流氓、侦探、走狗、刽子手”,敢于向当年的民国政府的《宣言》开刀,是要有胆量的。叶圣陶还在《中学生》1933年5月号“卷头言”《五月》中,指名道姓地抨击蒋介石。文章在谈到“国耻”时说:
讲到“国耻”,最近两年来我们所经受的可谓“耻”到极顶。国土失去了四省!同胞被杀戮的不计共数!若与“五三”、“五七”、“五九”、“五卅”那些事件相比较,那些事件将见得轻微不足道。可是反而不见有将定一个日子,题上“国耻”字样的事情。这大概因为可指的日子太多了,除非统而言之曰“国耻年”,不然便没有办法的缘故吧。
最近秦皇岛又失陷了,据报纸记载,“我军安全退出。”这教人啼笑俱非的“安全退出”四个字,与张学良的矢志不抵抗,汤玉麟的存心放弃热河,中央政府的满口“整个计划”、“全盘计划”而终于没有什么计划,具有同等的激刺力。北平的古物是三批四批地搬到南边来了,教育当局命令北平各校把图书、仪器也搬走。大概敌军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的“我军”就“安全退出”;这是真正的“整个计划!”至于古物、图书、仪器、“我军”之外的其他,那是不在“计划”之内的,被宰割,被毁灭,由他们去吧;这是“整个计划”的附则!
4月12日,各报都载着军事委员长蒋介石在南昌对各将领的演说词,中间有这样的话:“在匪未剿清之先,绝对不能言抗日,违者即予最严厉处罚。”而行政院长汪精卫氏最近到上海时的谈话,则谓“言战则有丧师失地之虞,言和则有丧权辱国之虞,言不和不战,两俱可虞。所以现时置身南京政府中人……无异投身火坑一样。”这都是坦白的话,痴心妄想地希望出兵收复失地的人可以取来参考的。
现在逢到五月里的几个纪念日,我们不禁起如下的感想。袁世凯和曹、陆、章之流受民众的诛罚固然不见苛刻,然相形之下,他们未免冤屈了。这是一层。所谓“国耻”者,到底纯由帝国主义给予我们的呢,还是帝国主义之外,尚有给予我们“国耻”者在?这在今天特别需要研讨。否则“多难兴邦”呀,“知耻近乎勇”呀,全是自骗自的梦呓;现在是“国耻”,将来将没有逢得上“耻”字的国!这是又一层。
“所谓‘国耻’者,到底纯由帝国主义给予我们的呢,还是帝国主义之外,尚有给予我们‘国耻’者在?”到底是“谁”的罪孽比卖国贼袁世凯、曹汝林、陆宗舆、章宗祥之流还要深重得多?这满腔愤激而又极其沉痛的话语,无疑地,会激活广大青年读者的心!
二、抨击“尊孔读经”推崇“固有文化”
1932年年底,国民政府教育部颁布的《高级中学普通科课程标准》,明确规定毕业最低限度的第四条为“能自由运用语体文及平易的文言文作叙事、说理、表情、达意的文字。”于是,雕琢的、铺张的、艰涩的文言文恢复了社会宠儿的地位。1934年2月19日,国民党政府下令尊孔,规定8月27日为孔诞纪念日。这年5月,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教授汪懋祖在《时代公论》上发表《禁止白话与强令读经》,迎合政府的旨意,鼓吹“复兴文言”,攻击白话文,说恢复“礼义廉耻忠孝仁爱”必须仰仗“文言运动”之大力,“文言兴,白话亡,国德不被土苴视之,而后国强”。1935年2月,江亢虎等在上海发起以“保存汉字保存文言为目的”的“存文会”,异曲同工地宣传“旧文化”。在他们的鼓噪下,读载道的经世名文,写载道的经世名文,禁授白话教材,采用文言,成了施教要政。1937年2月,湖南军阀何键在国民党三中全会上提出“明令读经”的议案,主张自小学起至中学12年间,先读《孝经》《孟子》《论语》《大学》《中庸》。该提案经全会通过,交政委会“妥定办法”,把“尊孔读经”“复兴文言”说成了医治百孔千疮的中国社会的“特效的药石”。写文言文,写旧体诗,随意曲解儒家学说,对儒家学说没有研究,无所感,无所思,就呜呼噫嘻地跟在“军阀”和“权贵”后面应声学舌,成了时尚。1933年春,上海市中学毕业会考高中部国文科的题目是《礼义廉耻国之四维论》,显然是为“尊孔读经”推波助澜的。
面对来势汹汹的复古思潮,叶圣陶意识到“尊孔读经”,就是“要把整个教育系统‘读经化’”,其目的就是要给青年“以无形的桎梏”,窒息他们的思想和自觉,使他们驯若羔羊,蠢如鹿豕,“不至于出什么乱子”,从而使统治者的“权势得以稳固,天下得以太平”(《“读经”》,刊《中学生》1933年9月号),于是奋起反击。他说“不担负研究古代文化的责任”的“中等学生”不用“读经”,也不用“读古文”。他说那些还不知道“‘经’为何物”,却偏要教“中等学生”读经的政客、学者、教育家,是不惜“葬送”青年来维护“封建势力的篱笆”。他说“古书是用古代的语文文字写成的,不容易读懂”,“古书未经整理,涉及学术思想大都杂乱无章,武断迷信,封建意识浓重,一般青年读者读了,非但得不到益处,还可能中毒受害”,像那些“政客、学者、教育家”一样,“自己陷在没落的退潮里,同时给前进的船加一点儿轻微的阻力罢了”(《杂谈读书作文和大众语文字》,刊《申报•自由谈》1934年6月25日)。
在叶圣陶看来,在当时那个特定的时代,引导青年“写文言文”,“写旧体诗词”,其结果只会是诱使青年“离开了现实,忘记了自己,而去想古人的想头,说古人的话语,作古人的文章”(《再读〈中学生的国文程度的讨论〉》,《中学生》1935年4月号“卷头言”),慢慢地昏睡下去,成为“毫无生气”的“弱虫”(《又开学了》,刊《中学生》1936年9月号)。这些观点,在今看来也许有点偏,但的确都出自“愿中国青年都摆脱冷气”的期望,读来感人肺腑。
20世纪30年代,与“尊孔读经”“复兴文言”这股复古思潮相对应的,是全盘否定“经”和“古文”的思潮。叶圣陶反对不加分析地把“经”捧为维系国运的“至宝”,同时也反对把儒家学说和“古籍”笼统贬斥为“坟墓”“骷髅”的虚无主义。他在《“读经”》一文中说:“所谓‘经’乃是古代的文化史料。在大学生及专门家,如果研究古代的文化,‘经’是必要的对象的一部分。研究者对于研究的对象是取客观的态度的,既不奉为神圣,也不‘斥为死物’,只还它个本来的面目。”他说中等学校学生不“读经”,不“读古文”,但也还有个了解和享受“固有文化”,接受“文化遗产”的问题。在谈及中学国文教学时,叶圣陶强调国文教材必须联系现实,使学生借国文的学习养成正确的人生观和世界观,深刻认识现实社会的本质,以及时代和历史的动向;同时也阐述了让学生了解和享受“固有文化”,以及接受“文化遗产”的“深远的意义”,真诚地希望教师“从文学史的见地选授历代的名作”,让学生通过认真阅读优秀的文学作品提高阅读能力,增进表达自已思想感情的能力,知道中国文学的源流和演变,并从中领会“先民的伟大高超的精神”,学习“历代的精美的表现方法”,“以产生我们的新血肉”(《文心•最后一课》)。这些精辟的论述,在当时真可谓晨钟暮鼓,空谷足音。
也正是出于要了解和享受“固有文化”,接受“文化遗产”的心理,叶圣陶和夫人胡墨林编纂了《十三经索引》,点校了“明代传奇之总结集、汲古阁后之最善本《六十种曲》”,与开明同人筹划出版了《二十五史》和旨在“补各史表的重要著作总结集”的《二十五史补编》,对学术界做出了极大的贡献。他在《〈十三经索引〉自序》中谈到编纂的过程时说:“历一年半而书成。寒夜一灯,指僵若失,夏炎罢扇,汗湿衣衫,顾皆为之弗倦。”这番话说出了他对于我国古代文化执著的爱,及其严肃认真的学术品格。(待续)
注:本文作者为叶圣陶研究会副会长。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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