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威辛墙

2009-12-29 00:00:00朱晓琳
上海文学 2009年7期


  一
  
  我已经当了整整三年驻外记者,这个夏天终于可以休假了。我打开色彩斑斓的欧洲地图,如同走入五月阳光下的花园,那些令我神往的地名花朵般在眼前摇曳绽放。罗马、巴塞罗纳、日内瓦、维也纳、布拉格、阿姆斯特丹……我的手指轻轻抚过这些城市名字,我知道自己不会被它们所诱惑,因为我早已决定要去哪里。
  少年时代我偶然读到过一本书,书里有一段文字至今烙在我心底挥之不去,“在春天的原野上,一群孩子手拉手向前走着,他们不知道要去哪儿。女孩摘下脚边一朵野花,炫耀似地朝男孩晃晃;男孩手里也有一朵野花,他讨好地送给了女孩,女孩笑了。这些孩子眼睛里只看到草地上星星点点的野花,他们还来不及看一眼外面的世界。几十分钟后,男孩女孩连同他们手中的野花,全都变成了黑烟,飘向哭泣的天空。”
  我所服务的记者站在法国里昂。里昂市中心的图尔街上挤满了大大小小旅行社。我走进一家名叫“法哈姆”的旅行社,因为当记者的天南地北四处跑,我常去那儿订机票,所以几位女职员跟我都有些脸熟。安娜太太见了我先发出一声欢叫:“瞧,我知道您会来的,记者小姐。假期快到了,天气那么好,谁不想出去晒晒日光浴呢?要是整个假期都呆在里昂,那未免太对不起自己了吧?”安娜太太的话让人感觉她一直在期待我出现。
  我迎着安娜太太的笑脸说:“您好安娜太太,我想订里昂至波兰南方城市克拉科夫的机票。”
  “去克拉科夫?真是个不错的主意,那可是波兰古城喔。可是您一样去那个国家,为什么不连华沙、格但斯克一块看看呢?”安娜太太一边同我说话,眼睛已像雷达般在电脑屏幕上搜索着去波兰的机票。
  “嗯,其实我此次波兰之行的真正目的地只有一个地方,就是这儿。”我打开欧洲地图,手指点向克拉科夫西边一个红圈。
  “奥斯威辛?”安娜太太惊叫一声,随即摇摇头盯着我看了好一阵,大概想知道我有否在跟她开玩笑。
  “是的,我要去看看奥斯威辛,我已经准备了很多年,这个夏天我一定要去奥斯威辛。”我对安娜太太说。
  旁边几位女职员也不易察觉地将目光投向我,她们内心的疑问同安娜太太一样。一位年轻小姐在阳光灿烂的夏日假期里不去享受大自然爱抚,却一意孤行地向往那座灭绝人性的死亡集中营,多少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幸好我有个记者身份,女职员们不至于把我看成一个仅仅在挑选度假地的普通游客。
  安娜太太为我选择了一条既经济又实惠的旅行路线。我将乘坐德国“汉莎”航空公司的航班从里昂出发,途经德国慕尼黑,然后到达波兰首都华沙。安娜太太二十多年前在华沙度过新婚蜜月,因而建议我无论如何去看看那座城市。我可以从华沙再坐火车到克拉科夫,由克拉科夫前往奥斯威辛就不远了,而且返程还可直接从克拉科夫经慕尼黑回里昂。安娜太太将电子机票行程单交到我手上时说:“小姐,您从奥斯威辛回来一定记得来看看我,告诉我您所见到的一切,好吗?”我说那当然。
  有个年轻男人坐在我身后的沙发上,看样子是安娜太太的下一位顾客。男人一头微卷的黑发,很服帖地在鬓角处形成两个小弯钩。他棕色的眼睛略含笑意,绵羊一般温顺,这样的男人通常都是好脾气。果然,男人朝我咧嘴一笑开了口:“小姐,祝您旅行愉快!”他说着竟向我伸出手来,我看到他修剪整齐的指甲,心里生出些许好感,不由自主也伸出手去说:“谢谢。”
  我坐在里昂圣·埃克絮佩里机场候机大厅里,透过落地玻璃窗,可以看到那架将带我飞往慕尼黑的汉莎航空公司的飞机静静停靠在窗前,尾翼上有只深蓝色的仙鹤标志。
  “小姐您好!我们又见面了,可以坐在您旁边吗?”在旅行社见过一面的男人正微笑着站在我面前。
  我惊讶地站起身来:“您好先生,请便,您也去慕尼黑么?”我说完朝他做了个请坐的手势。
  “我不但去慕尼黑,准确地说同您一样,目的地也是奥斯威辛。”男人说完咧开嘴笑着,期待我的反应。
  “真的?我们可以同去奥斯威辛?”我有点怀疑这是一幕被人策划好的戏剧。
  “那天在旅行社听到您要去奥斯威辛,我觉得真是上帝赐给我的一个惊喜。于是在您走之后,我请安娜太太为我订了与您相同的航班行程,连您和我将要下榻的旅馆也是同一家。”男人接着又自我介绍:“约索亚,汽车发动机设计师,法国籍犹太人。”
  “我叫姚瑶,中国记者。”我说完再次同约索亚握了握手。
  我将目光投向候机大厅的电子屏幕,那上面不断滚动播出航班出发时间。我问约索亚:“慕尼黑机场转机时间仅有四十分钟,不会来不及么?”约索亚微微一笑:“放心好了,德国做事的精确性有时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们不再说话,也没有提及我们共同的目的地奥斯威辛。其实我和约索亚彼此心里都清楚,在宝贵的夏日假期里花钱去看一座历史上臭名昭著的死亡集中营,绝不该当作一次单纯轻松的旅行。
  登机口前聚集着不少说德语的旅客,大概是在法国工作的德国人,现在返回家乡度假。上飞机前我给上海家人打了个电话,告知我的波兰之行。打完电话后身边一位德国太太惊喜地用英语问我:“小姐,您是中国上海人吧?”
  我点点头:“您怎么知道,夫人?”
  “我听出您刚才打电话讲的是上海话,我虽然听不懂,但是熟悉上海人说话语调,我们全家已经在上海古北新区住了五年,现在是回来休假的。”德国太太的丈夫和儿子在一旁朝我微笑,那男孩鼓起勇气对我说了句上海话:“侬好!”
  我笑着告诉这德国一家人,世界真小,我在上海的家离古北新区不足十五分钟车程。那位德国先生说:“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在上海街头相遇的。”
  我喜欢乘坐汉莎航空公司的班机,乘客从进入机舱那一刻起,便会沉浸在浓郁的文化氛围中。耳边飘来巴赫的钢琴曲,机舱壁上镶嵌着一个个椭圆形小镜框,里面是席勒或歌德的精美诗句。没有人在这样的环境中大声喧哗,连孩子剥水果糖纸的动作都那般小心轻柔,唯恐发出声响惊动邻座。那一刻我心底甚至掠过一丝疑问:“这样一个高素质教育和崇尚精神文化的民族,怎么会去建造奥斯威辛集中营?”我不知道约索亚是怎么想的,我不能同他在这个地方谈论奥斯威辛,这可能会让周围的德国乘客感觉不快。
  慕尼黑国际机场很大,数不清有多少条转机通道。每处通道口都设有简明易懂的指示牌,即使不会任何外语的人也能一目了然。我和约索亚花了不到十分钟时间,便顺利来到转飞华沙的登机口,居然还有时间坐下来喝一杯机场免费提供的咖啡。约索亚说:“没有人不佩服德国人在时间上的精确计算。曾有历史资料记载,当年德国纳粹军人白天用机枪扫射数以百计的儿童和他们父母之后,晚上一点不耽误在音乐会开始铃声响起之前踏进剧场。”尽管约索亚这番话是用法语说的,而且轻得如同耳语,他说话时依然环顾四周,生怕邻座有懂法语且耳朵灵敏的德国人在注意我们。
  约索亚的话更加深了我多年来潜藏心底的疑问,一个文明高度发达,盛产音乐家和哲学家的民族,怎么会同时去建造奥斯威辛集中营?尽管之前已有无数书籍和电影描述过奥斯威辛,但只有让我亲眼看到这座集中营,我才会相信它真实存在过。
  
  二
  
  旅行社的安娜太太为我和约索亚预订了三天华沙“宜必思”旅馆房间,大概是希望我们俩在走进奥斯威辛之前有足够的时间来做好心理准备。
  与慕尼黑相比,华沙奥肯切国际机场显得灰暗而老旧,所有水泥建筑都带着方方正正的棱角,如同一张表情呆板的面孔。我和约索亚都是头一回踏上波兰土地,下飞机后条件反射似地拚命寻找能让我们看懂的文字标识。然而机场里除了波兰文,没有第二种文字。我们只好推着吱呀吱呀作响的行李车,凭感觉跟随人群朝外走。
  约索亚问我:“姚瑶,你除了英语法语还会哪种语言?”
  
  “当然是汉语,你呢?”我反问。
  “希伯来语。”约索亚苦笑道。
  我们像两个走投无路的乞丐,努力搜刮脑袋里仅有的语言铜板。幸好我眼尖,在机场门外拐角处看见个四方小亭子,亭子顶上有个大大的“i”。“问讯处。”我喊了起来,感觉心跳都因为太兴奋而加快,大概濒临绝境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
  问讯处的女孩很年轻,也许大学刚毕业吧。我问她是否可以说英语,女孩犹豫着点了点头,脸上闪过一丝紧张神色。我把旅馆地址塞进窗口,请女孩指点交通线路。女孩的英语结结巴巴,没有一个完整的句子,她努力做着各种手势来弥补语言缺陷。我注视着女孩每一个形体动作,约索亚则没漏掉任何一个英语单词,这般双管齐下,我们终于弄清楚机场外有74路公共汽车,可以把我们送到华沙市中心,下车后再朝前走一会儿就能到“宜必思”旅馆。
  我和约索亚松了口气,虽然华沙全城只有一条地铁线,但公共汽车四通八达。74路公共汽车样子很老,这样的车子仅仅存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车上没有售票员,乘客都自觉从前门上车,以便在司机那儿买票。我和约索亚各自将准备好的欧元零钱摊在掌心,任由司机拿取,以省却语言不通的麻烦。那司机满脸不悦,嗓门很大地嘟囔了一阵。我突然明白过来,波兰虽然加入了欧盟,但并未开始使用欧元。这司机其实是个嘴硬心软的男人,看我一脸尴尬,挥挥手就让我白白蹭车了。可他对约索亚没有这般客气,可能因为约索亚的长相更接近西方人,不应该得到蹭车的优待,司机从约索亚手里拿走一枚二欧元硬币。
  公共汽车一路咣当咣当缓慢行驶,大约二十分钟后,司机回过头来朝我“嗨”了一声,挥手示意我们俩下车。这儿大概就是市中心了,十字路口车流人潮来来往往。马路足有八车道宽,中间夹杂着数条电车轨道,铁轨与柏油路之间长出一尺来高的野草。行人匆匆步履踩平了草丛,新生的草尖又从地下倔强地冒出来。如此宽阔的马路没有人行天桥或地下通道,红绿灯也好像失灵了。我和约索亚互相看了一眼,同声喊着“一、二、三”,像通过封锁线一般飞快跑向马路对面。
  我想起机场问讯处小姐说过,从市中心走一小会就能到“宜必思”旅馆,但为了防备走冤枉路,一路上我还是不停地向年轻路人打听确切方位,年轻人里懂英语的概率总该高出老年人,而且所有指路人的回答都令我和约索亚信心倍增。
  “宜必思旅馆吗?不远,就在前面。”
  “噢,那家旅馆吗?抬抬腿就到了。”
  有位小姐甚至说:“宜必思旅馆?瞧,马上跟您撞鼻子了。”可我们与这位小姐告别后又走了二十多分钟才找到旅馆。由此我对华沙人所说的“一小会”有了深刻认识,因为从下公共汽车到旅馆全程为四公里,我们几乎走了一个小时。
  “宜必思”旅馆的绿底红花标识令人感觉十分亲切,服务台小姐的英语也很不错,我们一路上的疲惫全在小姐热情的笑容中消解了。我和约索亚分别得到五楼和六楼的一个房间,于是我们约好半小时后在楼下大堂会合,然后去寻找中国餐馆打发晚饭。
  服务台小姐认真地在地图上画了个圈,对我说:“您真好运,离我们旅馆不远就有家‘橘子红’中餐馆,算得上是华沙最好的中国饭店。”结果我和约索亚走了四十五分钟,一路上又问了五六个人才找到“橘子红”中餐馆。
  中餐馆老板来自中国河北,听了我们的遭遇,老板苦笑道:“华沙人就这样,说话不靠谱,凡事您信一半得了,另一半您自个儿掂量着办。”
  我把老板的话翻译给约索亚听,约索亚笑笑:“华沙这座城市曾遭遇过太多灾难,外来者若是了解它的历史,就会原谅它的一切。”
  老板亲自为我们沏上一壶中国绿茶,约索亚喝着茶把玩精巧的茶碗,忽然抬头问道:“姚瑶,你是记者,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要去奥斯威辛?难道你们中国人都是这样含蓄的吗?”
  “可你也没问我同样的问题。你约索亚先生是我的旅行伙伴,不是采访对象,我有什么权力打探你的旅行目的呢?”我装着若无其事,事实上我已经无数次压抑下向约索亚提问的念头。为了继续这个话题,我抢先告诉约索亚,我去奥斯威辛的原因是不敢相信世界上真有这么一个地方。
  老板端来蛋炒饭、炸春卷和一锅酸辣汤,地道的中国饭,吃得我和约索亚胃口大开。我们不得不暂时放下奥斯威辛这个名字,否则对不起眼前的美味佳肴。待我们风卷残云般扫清桌上每一个盘子,老板又沏上一壶新茶,约索亚问我:“姚瑶,都说当记者的人见多识广,你听说过‘最后时机’行动这件事吗?”
  我摇摇头,约索亚说:“我是‘最后时机’行动的志愿者。”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已经六十多年了,当年的纳粹刽子手竟然还有数百人隐匿在世界各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这些人大多已届耄耋之年,即使大模大样走在光天化日之下,也不会有多少人去注意这样的老者。时间真像一位魔术师,当它流逝过去之后,受害者心中曾经滴血的创口会逐渐弥合,刽子手也认为自己双手的血腥气被时间冲洗得干干净净。然而有一位名叫苏罗夫的历史学家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些战争罪犯,他领导着一个名为“最后时机”的行动组织,在全球范围内追踪仍然活在世上的纳粹刽子手,要让他们在活着的时候受到法律审判。
  约索亚告诉我,苏罗夫将尚活在人世的十名罪大恶极的纳粹编了号,逐个寻找他们的踪迹。两年前的一天,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一座犹太教堂里的人们正在做祈祷,待众人走出教堂时,苏罗夫当着一群记者的面对大家说:“有个曾在1942年屠杀了一千二百名犹太人的纳粹分子,几十年来就隐匿在教堂对面的那排房子里。”当时约索亚正在参观这座教堂,因而结识了苏罗夫先生,并从此成为“最后时机”行动组织成员。
  我知道约索亚虽然同我一样年轻,但身为犹太人,当他凝视那段历史的时候,他内心承受的痛苦远远超过我。我问约索亚:“你此行去奥斯威辛,同‘最后时机’行动有关吗?”约索亚摇摇头:“没有哪个漏网纳粹会笨到如今还住在奥斯威辛。我只是想去寻找我从未见过面的姨祖母,她叫尤拉,是我祖母的亲妹妹。从上世纪的1939至1945年,我的祖父母两个家族共有十七位亲人死在纳粹集中营里,唯一没有下落的就是尤拉,也许奥斯威辛是我可以找到她的最后机会。”
  约索亚从皮夹里取出一张黑白老照片,显然是翻拍过的。一个年轻女子倚靠在大树旁,她烫着那个年代里时髦的卷发,衬衣上镶有蕾丝花边。花格裙下是一双均匀修长的美腿,脚蹬一双镂空皮凉鞋。看得出这女子生活在一个富裕家庭,她优雅迷人的微笑透出内心的阳光。这就是约索亚的姨祖母尤拉,1941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她在法国斯特拉斯堡家中被“盖世太保”带走,从此音讯全无。照片上尤拉那双美丽的眼睛正与我对视着,似乎在期盼我和约索亚去找她。
  老板不停地为我们续上茶水,我和约索亚不知在这个中餐馆里坐了多久,反正那天我们是最后离开饭馆的客人,我们给老板留下了足够多的小费。
  
  三
  
  华沙对一个外国人来说真是座谜语般的城市,你似乎永远猜不出它的谜底。这个国家虽已加入欧盟大家庭,且与周边欧盟国家互相开放边境,却依然使用着原先的波兰货币兹罗提,连街头小贩和看管公共厕所的老太太都不肯含糊,自觉维护本国货币的尊严。从市中心火车站放眼望去,我以为自己来到了莫斯科。千篇一律的东欧社会主义时代灰色水泥建筑,兵营一般呆板而沉闷。水泥森林下方却不乏资本主义色彩浓郁的“麦当劳”或“可口可乐”的鲜艳广告。
  这一天我们运气不好,路上居然遇不到一个懂英语的华沙人。幸好约索亚和我都有走南闯北的经验,我们按图索骥,总算找到了华沙老城区。走进老城区广场,迎面竖着一块青铜铭牌,用英、法、德和波兰语刻着一段话:华沙老城于1944年夏秋之交华沙起义失败后,被德军炮火夷为平地,如今您所见到的老城区每一栋建筑,均于上世纪80年代按原样重新修建。
  
  我和约索亚在这块牌子前久久沉默,一座始建于中世纪的华丽古城,居然可以在一星期之内全部毁于炮火。此等惨烈景象让生活在和平阳光下的人想像一下都会透不过气来。我们走在老城的石子路上,周围每栋房子墙上都贴有重建前的照片,无论皇宫还是小酒馆。照片上的断壁残垣使人不得不相信六十多年前真实存在过的血腥秋天。那年秋天,整个华沙老城区里找不到一栋完整的房子。
  炽热的阳光洒在老城中心广场上,人们纷纷躲避到露天酒吧的彩色遮阳伞下,一群孩子在广场中央的喷泉下嬉闹。酒吧小圆桌上冒着气泡的金黄色啤酒十分诱人,约索亚问我要不要来一杯,我欣然同意。坐在遮阳伞下喝冰啤酒,实在是夏日里最惬意的享受。
  一对老夫妇相互搀扶着走过来,见周围桌子都有人占着,唯独我和约索亚这张桌子边还有两个座位。老先生侧身问我:“小姐,我们可以坐这儿吗?”我站起身来,“当然可以,先生夫人您二位请便吧。”令我欣喜万分的是,老先生居然主动用英语跟我说话,这在华沙太难得了。约索亚显然也被老先生的英语激发出兴致,恭恭敬敬问道:“先生太太,我可以请您二位喝杯啤酒吗?”老夫妇俩对视片刻,欣然接受了约索亚的好意。老太太听说我们从法国来,激动得满面红光,缓缓说道:“Bonjour,vous être bienvenues en Pologne.(你们好,欢迎来波兰。)”竟是一口地道的法语。
  记者的职业直觉告诉我,我和约索亚交上了好运,居然会在人生地不熟的华沙老城区里遇上一对通晓英、法语的老人。而且从一开始我就注意到这对老夫妇服装很特别,大热天两人都穿着土黄色的粗布军服,头戴同色贝雷帽,左臂上缠着红白相间的袖标,胸前还贴着一枚“P、W”字母合起来的纪念贴,像是从电影片场下来的演员。
  老先生呷了口冰啤酒,问我和约索亚:“年轻人,听说过华沙起义吗?六十四年前的今天,1944年8月1日,华沙市民和士兵在这座城市发动推翻德国法西斯统治的武装起义,与德军抗争六十多天,直到10月2日起义被彻底镇压下去。有二十多万华沙人献出了生命,在五万名军人中,还包括四千多名女战士。”
  依芬娜的父亲二战前是波兰驻法国外交官。从小生活在巴黎的依芬娜和两个姐姐都能讲一口流利法语。战争爆发后,父亲因为在公开场合流露出反战情绪,被当局撤了职,一家人离开法国回到波兰。那时华沙城里到处挂满纳粹帝国的黑蜘蛛旗,让人压抑得想发疯。1944年春天,父亲一扫被撤去外交官职务后的沮丧情绪,变得异常兴奋。不仅天天收听苏联电台广播,关注红军向西挺进的速度,还教三个女儿悄悄学唱华沙起义战士歌曲。父亲说德国人快完蛋了,波兰不能干等着苏联红军来拯救,要自发组织起来跟德国人干,争取早一天赢得祖国的解放。
  1944年7月底那些日子里,父亲和母亲天天在自家院子里忙碌着。他们把汽油灌入各种瓶子制成汽油弹,白纱窗帘布洗干净撕成条成了救护伤员的绷带,连吃饭用的刀叉也装进口袋当作武器。8月1日晚上,父母亲领着老大老二两个女儿走了,让老三依芬娜去维斯塔河边与苏联红军接头。
  维斯塔河由西北向东南斜穿过华沙城区,夏天的时候河滩上到处可见消夏嬉水人,依芬娜姐妹的游泳技术就是在维斯塔河边长进的。这天晚上依芬娜很兴奋,因为父亲告诉她,只要把信交给苏联红军的先头部队,她就算为波兰立下了大功。依芬娜以为是自己俄语讲得比两个姐姐好,父亲才会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她。这天夜里依芬娜通过维斯塔河上的格但斯克桥来到东岸,她机敏地找到了苏联红军先头部队,可是这支部队不知为何久久在河东岸按兵不动。
  华沙起义爆发后遭到德国人疯狂镇压,希特勒叫嚣要将华沙城从地图上抹去。德军从西线调回主力军团来对付华沙起义军和市民,整座城市变成了火海,维斯塔河上的桥梁全部被炸毁,依芬娜回不去了。她几乎天天哭着哀求照看她的苏联红军女战士,“去救救我的爸爸妈妈和姐姐吧,他们会被德国人杀死的。”然而无人理睬一个小女孩的哭诉,在一场成千上万人卷入的战争火海里,依芬娜的声音连一点火星都算不上。
  两个月后,华沙起义被彻底镇压下去,二十多万华沙人的尸体躺在家园废墟上。依芬娜再也没见到父母亲和姐姐,他们的姓名如今被镌刻在华沙起义纪念墙上。
  阳光偏西了,广场上吹来阵阵凉爽的风。越来越多与依芬娜年龄相仿的老人出现在广场上,他们左臂上都缠有红白二色的起义袖标,胸前贴着“P、W”字母纪念贴。华沙起义歌响起来,老战士们一个个颤颤微微在广场中央排成行,放开悲凉沧桑的喉咙,告慰六十四年前离去的亲人和战友。
  我和约索亚听不懂歌词,眼泪却止不住淌了下来。这样带着鲜血的歌声只能从受过伤的心灵中发出,不是每个人都能唱的。
  一辆道具似的迷彩坦克车开进广场,上面站满化了装的年轻人。他们或是头缠绷带,或是将手臂挂在胸前,向人们展示着六十四年前华沙起义战士弹尽粮绝却宁死不屈的悲壮一幕。有个年轻女战士走过来问我:“小姐,您知道华沙起义的历史吗?想不想贴上这个跟我们一起来纪念那些长眠的英雄。”她伸出手来,掌心里有块“P、W”组成的红白纪念贴。
  “当然想啦,虽然我是个中国人,对华沙了解得不多。可我相信人类历史上正义的鲜血从来不会白流。”我从女战士手里接过黏纸贴在胸前,约索亚和我一样,他甚至还要来一块袖标缠在左臂上。我们俩被邀请登上坦克车,这一刻我想像自己成了华沙二十万起义战士中的一员。
  依芬娜老太太和她丈夫过来跟我们合影,老先生说:“小姐,您是记者,请告诉中国人,告诉全世界,我们华沙人是有骨气的,为了国家和民族,我们什么都可以牺牲。”
  我对老先生说:“我的祖父也曾是反法西斯战士,他腿上至今还留着日本鬼子弹片削出的伤疤。”告别老夫妇,坦克车载着我和约索亚离开老城广场,来到安德烈大街旁的华沙起义纪念墙边。今夜,这里将举行烛光音乐晚会,追思逝去的英魂。纪念墙用淡绿色玻璃砌成,上面刻有几十万个名字。我抚摸着一个个陌生姓名,仿佛看见那些曾经存在过的鲜活生命就在眼前,男女老少都有。
  约索亚说:“姚瑶,你不觉得我们在去奥斯威辛之前巧遇华沙起义纪念日是上帝的安排吗?也许是为了让我们在走进一段更为惨烈的历史前,做好充分心理准备。”我同意约索亚的话。
  
  四
  
  华沙中央火车站问讯处窗口前排成一条长龙,因为只有在这个窗口,外国人才可能凭借英语得到当地人的指点。我向问讯处的中年男人打听去克拉科夫火车的班次,男人微微一笑,从打印机里打出所有华沙开往克拉科夫的火车班次时间,每隔两小时就有一趟特快列车。
  我和约索亚兴奋不已,当即选择了下午两点那趟车,又去排队购了票。可是到了下午一点多,电子屏幕上却无论如何找不到我们将要乘坐的那趟车任何信息。我再次跑向问讯处,原先的中年男人大概下班了,换成一位胖大嫂坐镇。胖大嫂不会英语,哇啦哇啦用波兰语加上手势朝我比划。这时我旁边闪出两张亚洲面孔,看上去像父子俩。年轻的儿子试探着跟我说英语,原来这父子俩是日本人。那儿子让我别着急,他们从华沙去乌克兰首都基辅,下午一点半的车,到现在还没影呢。我这才明白华沙火车站的时刻表并非那么准确,只不过提供个参考时间罢了。
  我和约索亚回到候车室,那对日本父子显然已不是头一回遭遇这等麻烦,索性安安静静读起小说来了。果然,下午两点半时电子屏幕上跳出一条信息,开往克拉科夫的列车将从3号月台发出。约索亚跳起来帮我拿行李,嘴里不停催我快跑。我们匆忙向日本父子告别,朝3号月台跑去。然而3号月台并没有火车,从各处涌来的旅客把月台堵得水泄不通。大约又过了二十分钟,一列火车喘着粗气慢吞吞停在3号月台旁。车上跳下一个身穿铁路制服的男人,赶鸭子似地挥动胳膊朝众人高喊:“克拉科夫,克拉科夫。”旅客们随着他的喊声潮水般涌向各节车厢,站台上很快安静下来。
  
  从华沙至克拉科夫的特快列车居然不对号入座,占不到座位的人就站在过道上,双手扒住窗户看风景,无人抱怨,很像中国一年一度的“春运”景象。我和约索亚运气不错,占据了两个面对面座位。我擦去满脸汗水说:“一样是欧盟国家,波兰的铁路状况可比法国差多了。”约索亚耸耸肩,大概不想为这番折腾而抱怨华沙的铁路运输。华沙是个经历了太多磨难的城市,她的任何不足在我们眼里都是应该原谅的。
  波兰的特快列车不分软硬席,从头到尾都是六个人一间的小包间,玻璃拉门将包间和车厢过道分隔开来。在我们上车之前,这个包间里独自坐着位衣着考究的老太太,一头银发,连衣裙上缀满青春洋溢的蕾丝花边。老太太手里摇着一把折叠绢扇,眼皮抬都不抬,似乎很不欢迎我们这些闯入她领地的乘客。约索亚往行李架上放箱子时,T恤衫下摆随空气张开,老太太见状忙用绢扇掩住鼻子,眉头紧皱,怕被这个年轻男子的体味熏着。弄得约索亚连声说“Sorry”,老太太依旧没抬眼皮。
  过道上有对年轻夫妇,拖着两个大箱子,满头大汗四处张望,希望找到个舒适点的落脚处。夫妇俩悄声说着法语,飘进了我和约索亚耳中。正巧我们这个包间里还能容下两个人,行李架上也有空位置,约索亚便不顾老太太的不悦表情,探出头去招呼年轻夫妇。那小妻子欣喜若狂地朝约索亚做了个飞吻动作,拉着丈夫挤进包间。我留意了一下老太太,她不止用绢扇掩住口鼻,连眼睛都闭上了。这老太太从前一定是贵族出身,要不怎会有如此做派。不过我没敢将这个猜测告诉约索亚,波兰贵族大多懂法语的。
  年轻夫妇有了安身之处,想对包间其他乘客表示番谢意。小妻子打开一盒蜜饯,挨个递到乘客们面前。老太太微微张开眼睛摇摇头,嘴角牵出一丝不无鄙夷的嘲讽。那位丈夫显然不懂得察言观色,紧跟着妻子又撕开一包薯片。一时间狭小的空间里除了人体汗味,又弥漫开酸酸甜甜和葱油花香味。盛夏季节,在没有空调和电扇的车厢里,这样的味道确实不会令人愉快,我从心里感觉对不起贵族老太太。
  说一口流利法语的小妻子原来是波兰人,嫁了个比利时丈夫,此番是携夫婿回克拉科夫娘家的。听说我和约索亚要从克拉科夫去奥斯威辛,小妻子拿出纸笔来,热情地为我们当起纸上导游。我发现一听到“奥斯威辛”这个地名,老太太忽然睁开眼来,但依旧矜持地不同身边人搭话。
  离克拉科夫还有一百多公里时,这列直达快车莫名其妙地停下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列车员也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约索亚和那对年轻夫妇下车去抽烟,我主动提出留在车上照看行李,其实我是想伺机同老太太搭上话。
  下车的人群中有不少剃了光头的男孩,边唱歌边大声喊叫,肆意宣泄着青春的快乐情绪,那是些服完兵役准备回家的年轻人。老太太忽然自言自语道:“重获自由的人都会这般疯狂,看来兵营里的日子太让人压抑。”老太太居然说的是法语,毋庸置疑,这话是说给我听的。我也证实了自己的猜想,有点身价的波兰老年人多半会法语。
  我迫不及待抓住机会跟老太太聊天,很世俗地称赞老太太那身连衣裙多么漂亮,将主人的优雅高贵气质全都衬托出来了。话刚出口我便有些后悔,这老太太本来就矜持冷淡得拒人于千里之外,我怎好自作多情像在农贸市场里遇上了女邻居。没想到老太太似乎很期待这样的溢美之词,不无骄傲地扯了下裙边道:“我自己手工做的,我从小就喜欢做花边裙,从前还替人做过新娘婚纱裙呢。”老太太说完放下裙子边问我:“小姐,您真的要去奥斯威辛吗?你们中国人也知道在波兰有这么个地方?”
  “当然知道,夫人。奥斯威辛的记忆属于整个人类,不应该忘记它的。”我小心翼翼选择词汇回答。
  老太太长长叹了口气:“奥斯威辛是波兰人心口上的一道伤疤,稍一触碰便会流出血来。”
  艾尔莎出生在克拉科夫南郊的小镇上,母亲是个勤快聪明的裁缝,在小镇上极有人缘,裁缝铺生意一直很好,有时母亲还会带着女儿去有钱人家里住着做活。有一年夏秋之交,裁缝铺里接到订做一件新娘婚纱裙的活儿,母亲手头忙不过来,便把缝裙边等手工活交给女儿艾尔莎来做。艾尔莎缝完裙边,又自作主张替婚纱裙领口处镶上两条一宽一窄的蕾丝花边,不料想新娘试穿后效果出奇的好,那新娘便邀请艾尔莎去参加她的婚礼。
  那是波兰南方小镇人司空见惯的婚礼。婚礼当天,夜幕降临前,新娘得穿着婚纱邀请所有年长她的男嘉宾跳舞。艾尔莎心里十分骄傲,因为婚礼上每个人都称赞新娘那件婚纱裙,小镇上的人们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裙子。
  那天傍晚,婚礼正进入高潮,一辆载着德国党卫军士兵的卡车停在新郎家门口,领头的德国兵向所有人喊叫了几句,大意是说有人报告,今天结婚的新娘有一半犹太人血统,必须送进集中营去。新郎父亲想上前保护刚过门的儿媳妇,被一个党卫军士兵一枪托推开。艾尔莎看见德国兵将新娘领子上的蕾丝花边拧在掌心中,老鹰抓小鸡似地半拖半拉把新娘拉上车。几分钟前还欢歌笑语的婚礼场上悲泣声一片,新郎痛苦地去追赶德国兵汽车,被众人拦住,那些早已泯灭人性的德国兵很可能会回过身来给新郎一梭子弹。
  艾尔莎后来听母亲和邻居们说,那新娘当天就被送往奥斯威辛集中营,那件美丽的婚纱也成了焚尸炉飘出的一缕黑烟。从1940年至1945年,黑烟天天笼罩在奥斯威辛小镇上空,如同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
  列车终于重新启动了,下车放风的乘客争先恐后跳上车来。艾尔莎老太太又恢复了先前的冷淡表情。到达克拉科夫时,老太太却主动与我告别:“谢谢你中国小姐,谢谢你还记着奥斯威辛,千里迢迢来看它。”老太太下车后,约索亚不无惊奇地说:“嗨,姚瑶,真不愧是当记者的,竟把这样一位贵族老太太给征服啦?”我故意逗约索亚:“知道你下车抽烟的工夫代价有多贵吗?你错过了一个关于奥斯威辛的故事。不过要想补救也不难,在克拉科夫请我喝杯冰啤酒就行了。”
  
  五
  
  我和约索亚决定住进克拉科夫火车站对面的华沙大旅馆。这旅馆像座宫殿,客房从地面到屋顶足有四五米高。服务台的小姐学过些汉语,说是明年想去中国旅行。于是我付了和约索亚一样的钱,房间却大他一倍。
  放下行李当晚我们便买好了火车票,打算第二天一早就从克拉科夫去奥斯威辛。车站售票员会英语,告诉我们克拉科夫可不像华沙,从这儿开出的火车分秒不差,这点真令人欣慰。
  克拉科夫曾是波兰首都,二战中遭炮火焚毁的建筑不太多,老城区内依然保留着18世纪以来的雍容华贵气息,几乎一半房屋墙上都刻有受保护建筑字样。约索亚没有食言,他选了家用玫瑰花围起来的露天餐馆,先请我喝了杯冰啤酒,以交换老太太讲的故事。听完这个故事后,约索亚的情绪一直很沉闷,话也少了许多,我知道奥斯威辛离我们很近了。
  自从奥斯威辛集中营成为著名的二战博物馆以来,克拉科夫每天都有许多班次的火车开往小镇。我和约索亚赶上头一班车,车厢里空空荡荡,座位脏兮兮的,窗户玻璃很多都有裂缝,随时可能被摇晃的车厢震落下来。约索亚开玩笑说:“这火车是太破了点,但总比当年运送犹太人的闷罐车好些吧?要是我们坐着舒适的软卧车去奥斯威辛,心理上产生的落差只会更大。”我同意约索亚的见解,去奥斯威辛于所有参观者而言,都是一种对人性的再认识,或者说是接受一种关于生命价值的教育,而非休闲旅游。
  我很想知道脚下这条铁路当年是否也运送过犹太人,约索亚认为很可能。从1940年至1945年,全欧洲有无数条铁路通向波兰,终点站便是奥斯威辛。
  从克拉科夫到奥斯威辛约六十多公里,这列老旧的火车足足跑了三个小时。奥斯威辛是个安静的小镇,火车站只有三开间门面,甚至比不上中国偏远地区的四等小站。车站有个小卖部,我刚走近窗口,那女售货员就将一张小镇地图放在我面前,好像不用我开口她都知道我要买什么。想来也是,若不是因为奥斯威辛曾有个举世闻名的纳粹集中营,外国人怎么会跑到这个小镇上来。
  
  出了火车站我们继续按图索骥,找到一辆公共汽车。刚上车司机就问:“奥斯威辛吗?”波兰语中“奥斯威辛”很容易让外国人听懂。下了车想朝一位妇女问路,她也抢先开口:“奥斯威辛吗?”然后指指身旁一条小路。看样子来这个小镇的外国人只有一个目的地,就是奥斯威辛博物馆。
  这也许是世界上最为独特的博物馆之一,入口处没有售票窗口。来这里的人都是为了吊唁惨死于纳粹之手的四百多万亡灵,是一种寻觅人性的举动,不需要买票。
  我和约索亚的背包里都有一束从克拉科夫带来的黄玫瑰,为了向奥斯威辛的受难者寄托哀思。约索亚在入口接待处登记册上留下了他那位从未见过面的姨祖母姓名:尤拉。1945年苏联红军解放奥斯威辛时,发现集中营里保存着四十多万被害或曾被关押在此的犹太人档案资料。如今这些资料已全部输入电脑,以备被害者家属或后辈前来寻找他们亲人的下落。接待员小姐很热情,她请约索亚参观完后再来趟接待处,她会把电脑中搜索到的结果告诉约索亚。
  我终于站在了奥斯威辛集中营大门口,那扇拱形铁门是我无数次从电影或老照片上看到过的。铁门上方镌刻着一句当年纳粹用来欺骗犹太人的话:劳动换取自由。当年被法西斯纳粹通过死亡铁路运送至此地的犹太人,看到拱门上这句话,心里都曾燃起过求生的火焰。只要劳动,劳动量达到德国人制定的标准强度,也许就能从大门出去重获自由。犹太民族是个勤劳的民族,犹太人不怕劳动。
  虽然时值夏季烈日当空,当我跨进这道铁门时,身子依然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因为心里感觉寒冷。这里是奥斯威辛一号营,被铁丝网分隔开的三层楼房如今已是集中营实物展览室。每走进一栋楼之前,我都必须做几下深呼吸,然后咬紧牙关,不然没法将展室中的陈列物看完。
  一张黑色大理石台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人名册,有一尺多厚,是那种老式打印机打出来的,其中记载了四十几万曾经被关押在奥斯威辛集中营的犹太人姓名。德国纳粹在毁灭这些生命之前,居然可以一丝不苟地制作花名册。这些犹太人从某种意义上说还是幸运的,几十年后当他们的亲人后辈来到奥斯威辛,至少可以知道他们究竟魂归何处。而另外无数消失在焚尸炉里的冤魂,则永远收不到亲人寄托的哀思。约索亚问我:“姚瑶,我的姨祖母尤拉会在这些名字中间吗?”我用力握了一下约索亚的手说:“我想她一定在,尤拉不会让你千里迢迢白来一趟奥斯威辛。”
  在一间用巨大玻璃隔出的展室内,堆放着几千双男女老少穿过的鞋子。有成年男人的长筒靴,有少女的细高跟皮凉鞋,以及蹒跚学步的幼儿软底鞋。每一双鞋子都带有鲜活的生命,只要注视上几秒钟,就能令人想像出鞋子主人的生前模样。我看到一双玫瑰红色的皮凉鞋,半高跟,鞋头上缀着个红皮蝴蝶结。这样的鞋子即使在几十年后的大街上,也一定会受漂亮姑娘青睐。
  约索亚也注意到这双红皮鞋,他向我投来疑问的目光。其实我们彼此都想问同一个问题:“这双皮凉鞋不会是尤拉的么?”老照片上的尤拉那样年轻优雅,她一定喜欢过这样的鞋。我此刻宁愿相信这双鞋就是尤拉的,也不忍心去想像在奥斯威辛多消失了一个同尤拉那样的青春女子。
  我曾在书籍和纪录片中看到过,德国纳粹屠杀犹太人之前,掠光被害人随身所有财物,连同首饰、镶金牙齿,甚至剃光被害人头发。二战期间享用人头发编织的地毯,曾为德国人高档生活标志之一。此时我站在巨大的玻璃展柜前,读着那块触目惊心的解说牌:平均每五十个成年人的头发重量约一公斤,本展柜中的头发为一千九百五十公斤。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它无声地淌着,滴落在脚下,像是从我心底流出的血。
  约索亚用胳膊肘顶了我一下,示意我朝玻璃展柜右侧看。大堆被害人头发失去生命已有六十多年,都已变得灰暗而无光泽。然而在大堆短发中居然躺着一条粗大的辫子。辫子用四股绞花编成,很具艺术性,那该是一位何其爱美的姑娘用多年心血编成的一条辫子呵。如今辫子静静躺在这里,六十多年来它也许始终不明白曾经那般珍爱它的主人去了哪里,为何会一刀将它剪下弃之不顾,陪伴这条辫子的只有辫梢上一只褪了色的蓝绸蝴蝶结。
  我身边站着对中年夫妇,妻子正面对展柜轻声抽泣,丈夫下意识地抚摸妻子头发,随之手掌慢慢滑落,温情地搭在妻子肩头:“好了,都过去了,不会再有第二个奥斯威辛的。”
  我擦去眼角泪痕,跟着参观人群走过一个又一个展室。成千上万副被害人用过的眼镜,成千上万只贴有主人姓名标签的皮箱,无数婴儿的连衣裤和宝宝衫。有些犹太人被押送至奥斯威辛时,还带着读了一半的小说或心爱的乐器萨克斯管,他们真的相信过大门上那句话:劳动换取自由。自由是集中营囚犯眼中最渴望得到的奢侈品。
  我感觉身体麻木起来,眼泪依然在流淌,我没有再擦一下。走在展室外摄氏三十五度的高温下,我还是不停颤抖。约索亚也是这样,他差不多有一个小时没说话了,他正在与此生从未有过的精神伤痛搏斗。
  走出一号营博物馆,接待处小姐叫住了我们:“约索亚先生,请您二位最好抓紧时间去比克瑙二号营,今天那里来了几位奥斯威辛集中营幸存者,也许会告诉您二位一些想知道的事情。我和约索亚听了激动地对接待小姐道谢,然后快步跑向车站。因为一号营和二号营间相距三公里,来回接送参观者的免费巴士一小时一趟。眼看这班车就要发动了,司机从窗口向我们招手。车上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人们努力将自己汗津津的身子缩起来,以便为他人腾出空间。
  二号营是奥斯威辛集中营主体部分,比一号营大几十倍。登上大门口的哨兵瞭望台主楼远眺,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数不清有多少排囚禁犹太人的牢房,铁丝网从我们脚下一直延伸至天边,看不到尽头。那条臭名昭著的“死亡之路”静卧在集中营主干道上。1945年1月27日苏联红军解放奥斯威辛后,这段曾运送过几百万犹太人的铁轨被完整保留下来。铁轨早已锈迹斑斑,枕木间空隙处盛开着无数星星点点的野花。沿着铁轨走至尽头,左右两侧各有一条通道。当年犹太人被闷罐车拉到这里后,由纳粹医生查看每个犯人的身体状况,年轻力壮的送往右侧集中营做苦役,老弱病残和妇女儿童大多直接由左侧通道拉至毒气室,进而是焚尸炉。如今通道边还设有当年德国人留下的资料照片,和我此时此刻看到的场景一模一样。
  我们身后走来一队戎装威武的军人,簇拥着一位白发老先生,约索亚听出他们在说希伯来语。约索亚上前向老先生打招呼,说是希望加入他们的团队听些故事,于是我们俩很快得到允许,成了老先生的听众。那些军人很客气地请我和约索亚分坐在老人两边,其实我根本听不懂希伯来语。
  
  六
  
  拉尔比家在克拉科夫老城开设银器店已有一百多年历史了。19世纪中后期,波兰南方妇女盛行佩戴银制首饰。戒指、耳环、项链、裙腰或领子袖口上的饰物都少不了添上银光闪闪的点缀。
  银器店传到拉尔比先生手中时,已比初创期扩大了三倍门面,形成前店后工场产销一条龙模式。银器店除了经销首饰外,最大宗的买卖为生产和销售银制餐具、刀叉或银盘。1940年底,波兰全境都被德国纳粹占领,犹太人的自由生存空间越来越小。拉尔比家的银器店为克拉科夫著名品牌商店,除了橱窗玻璃被砸碎几块,门口涂上“犹太猪滚出去”等污辱性字眼外,生意还在继续做着。
  拉尔比先生说到这儿停下来看着我,吃力地用英语说:“小姐,您知道吗?六十多年前在我家银器店里,曾有过两位中国伙计呢。他们是父子俩,我叫他们老张和小张。老张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去法国修铁路的中国劳工,小张出生在法国。二战爆发后,父子俩打算边打工边筹集盘缠回中国老家去,可由于战乱年间交通不便,张家父子流落到克拉科夫时,已身无分文,形同乞丐。我收留了这父子二人,发现儿子小张虽没读过什么书,手却特别灵巧,很快就学会了打制银器活儿,还时不时能设计出些新鲜样式的银饰品来。”
  
  拉尔比先生刚说完,坐在我对面一位青年军官接上话音:“中国人和犹太人有个共同特点,就是脑袋特别聪明。”他的话在拉尔比先生之后的痛苦回忆开始前,引发出一阵轻微的笑声。
  那年秋末冬初的一天,有个德国军官来到拉尔比银器店,将一张大额支票放在柜台上,让拉尔比先生在三天之内打出十二套银餐具,送到指定地点去。拉尔比先生和张家父子不敢怠慢,按来人要求立刻画样打制,日夜赶工,总算完成了这份定购活儿。在规定期限那天,拉尔比先生和张家父子每人背一个大包,将十二套餐具送到克拉科夫市中心一栋公寓里。他们刚放下东西,等候在公寓门口的德国宪兵就将三人押上卡车,转而推进闷罐火车,直接拉往奥斯威辛。若不是拉尔比银器店太有名,德国人可能不屑设置圈套来诱捕拉尔比先生。没有人知道银器店老板和他的两个中国伙计去了哪里,他们在某一天早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拉尔比先生和张家父子在“死亡之路”尽头下了车,一个长着鹰勾鼻戴眼镜的德国医生翻了翻三人眼皮,又用手中小锤敲敲他们牙床,然后朝一边通道歪了下头,示意三人归入苦役营。要是德国医生脑袋歪向另一边,那等待他们的就是焚尸炉了。
  我们听拉尔比先生讲述往事的时候,就坐在那条“死亡之路”铁轨上,离我们二十米开外处,有一条深三米宽约五米的环形水沟。当年德国纳粹将犹太人关入集中营不算,还在整个营区四周架设了四米多高的铁丝网,天一黑就通电成了电网,鸟儿飞过不小心都会被烤焦。铁丝网下方便是水沟,以此形成双保险来防止囚徒逃跑。
  拉尔比先生及张家父子组成一个挖土方小组,拉尔比和老张挖土,小张用翻斗车来回运土。壕沟上方不时有德国士兵牵着凶猛的狼狗来回巡逻,狼狗吐着血红的舌头。那些狗非常熟悉囚徒身体散发的气味,只要谁稍稍离得远些,狼狗就会狂吠吸引看守士兵的注意力。
  老张在挖土时对拉尔比先生说:“掌柜的,咱几个被德国人莫名其妙抓来干苦役,要是不想法子逃命,早晚也得进焚尸炉。”拉尔比叹了口气:“我是犹太人,这辈子看来逃不出德国人掌心了,只是连累了你们父子俩,你们是中国人,不该被关在这个地方。”有一天晚饭前囚犯集合点名,拉尔比冒着生命危险替张家父子向德国看守说情,希望他能放了这两个中国人。德国看守狠狠抽了拉尔比一个耳光,咆哮道:“中国人正在跟日本人打仗,而日本跟德国是轴心国同盟,所以中国人就是德国的敌人,完全应该被抓起来或处死。”
  拉尔比和张家父子彻底绝望了,要想活命,唯有逃跑。他们三个白天挖沟干活的同时,也在寻找一切可能逃离奥斯威辛的机会。集中营西侧有个几十立方米深的长方形蓄水池,池子上方约有三米宽的一段空隙没有铁丝网。但天一黑岗楼上探照灯光便直射蓄水池四周,略有风吹草动都能让哨兵看得一清二楚。拉尔比同张家父子商量,在天黑收工前先跳进蓄水池藏身,最好靠近水池边,这样既能攀住池边灌木丛露出头来呼吸,也能将身体隐蔽起来。
  实施计划的当天晚上,月黑风高,确实是个逃跑的好机会。可他们三个万万不会想到,同监房另一名犹太囚犯发现少了三个人,主动向德国人报告,以为这样自己可以立功,从而获得德国人宽恕被释放。得到报告后德国兵立刻带着所有狼狗沿铁丝网巡查。老张对拉尔比说:“掌柜的,我老了跑不动,您还年轻,带上我儿子跑吧。”可是张家父子没有逃过狼狗的敏锐嗅觉和尖利牙齿,被从蓄水池里叼了出来,当场遭到枪决。拉尔比那一刻将整个人都潜入水中,憋住呼吸游到蓄水池外侧暗处死角,才敢将头探出水面透气。
  拉尔比先生从铁轨上站起身来,引着我们一大群人走向那个蓄水池。池水早就干涸了,池底有一层吹落的泥土,泥土里已经长出了野草。拉尔比先生围着蓄水池走了一圈说:“当年我就是从这个角落爬上来逃走的。我知道张家父子到死都没有说出我这个同伙,最后德国人把那个告密的囚徒也枪毙了,为了凑满三个人,很多年后我才从另外的幸存者口中知道了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拉尔比先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布袋,里面有块鸡蛋大小的细白瓷镇纸,白瓷上有蓝花,很像中国人常用的青花瓷器花纹。拉尔比先生说这是从前老张送给他的东西,六十多年来他一直带在身上,他一辈子都在怀念那对与他共生死的中国父子。
  逃离奥斯威辛魔窟后,拉尔比先生很快加入了波兰地下反法西斯游击队,后来又定居在苏联加盟共和国乌克兰。二战结束后拉尔比先生继续经商,成为乌克兰前十名富翁。拉尔比先生于上世纪90年代来到中国浙江省,投资开办了一家乡镇瓷器厂。他依稀记得张家父子祖籍在中国浙江,他们没能回到老家来,拉尔比先生替张家父子二人还愿来了。
  与拉尔比先生告别时,晚风吹来一丝凉爽气息,老人银白色的头发在风中舞动。拉尔比先生握着我的手说:“记者小姐,六十多年后能在奥斯威辛再度遇到中国人,真让我感到安慰。我们犹太人永远不会忘记二战中得到中国人的无私帮助,知恩图报是我们两个民族共有的文化根基。”
  一滴清凉的泪珠从我脸上滑落,我仿佛看见一群又一群的拉尔比和张家父子被驱赶着走向绝望与死亡。我忽然觉得把自己当作一个参观奥斯威辛博物馆的旁观者真是个错误。我、约索亚和所有生活在今天灿烂阳光下的ByaXM4nl0DPho0Yf1+Dl0Q==人们,与奥斯威辛受害者都是同一星球上的生命共同体,我们有同样的生命价值。
  
  七
  
  我和约索亚决定在奥斯威辛小镇住上几天,我渴望多遇上几位拉尔比先生那样的幸存者,而约索亚则等待着博物馆工作人员能找到尤拉的线索。
  我们入住在一个家庭旅馆,三层楼的房子两层做了客房,老板一家住底楼。夏天来奥斯威辛的游人很多,家庭旅馆价钱便宜,通常会出现一房难求情况。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和她儿子比我们晚进门几分钟,结果母子俩只能挤一个房间,母亲占了床,年近半百的儿子就得睡地铺。老太太母子二人成了我的临时邻居,客房隔音效果差,我可以在自己房间里听到他们谈话,他们居然在说法语。于是我开始留意这母子二人的行动,因为没有语言障碍的话,我很想知道他们为什么来奥斯威辛。
  第二天早上,旅馆老板娘为住店客人准备了极为丰盛的早餐,光是咖啡、奶酪就各有好几种。一旁的烤面包机不停吐出热得烫手的面包片,趁热涂上黄油果酱,味道简直太诱人了。隔壁房间的老太太独自来餐厅用餐,这时我才发现老太太身材出奇矮小,大概不足一百四十厘米。她也想要烤面包片,却够不着面包机旁边的盘子。我赶紧过去用法语对她说:“Madame,请让我来吧,您想要几片面包?”
  “哟呵,多么好运,小姐您会说法语?您出生在法国吗?”
  “我是中国人,常驻法国的新闻记者。”我替老太太取了几片烤面包,又为她倒了一碗麦片牛奶粥,然后就势与她同桌用餐。约索亚已经听我说起过这对母子,这时也端着盘子坐到我们桌边来。
  老太太是个爽快人,几分钟后我就揭开了先前的疑问。老太太叫奥佩亚,来自瑞士日内瓦的奥斯威辛集中营幸存者。在有生之年再回访一番童年遭关押的地方,竟然是老太太晚年最强烈的愿望。
  我向老太太坦陈自己的想法:“您当年在奥斯威辛遭受过炼狱般的迫害,如今是什么原因让您回来缅怀那些已经过去六十多年的悲惨时光呢?”
  老太太放下手上的勺子,伸出手来慈爱地拍拍我膝盖:“小姐,我不怕回到奥斯威辛来,既然当年上帝让我和兄弟姐妹活着走出这座人间地狱,我就敢再回来看看。这也是我那些兄弟姐妹的愿望。”老太太说话的时候,她儿子默默坐到母亲身边,低头喝着碗里的牛奶。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无数次听母亲讲述过奥斯威辛,至少在这一刻,他没有阻止母亲向我和约索亚两个陌生人揭开她心底的伤口,那伤口依然会流血。
  
  奥佩亚是家中第七个孩子,在她之前,六个兄姐都得了软骨发育不全症,也就是俗称的侏儒症。在瑞士当牙医的父亲希望第七个孩子能比她兄姐长得高些,因而奥佩亚自出生起便得到全家人的百般呵护。1944年夏天,德国纳粹对犹太人的迫害到了最疯狂时刻。虽然瑞士是中立国,日内瓦又是个国际城市,但奥佩亚一家仍然未能逃脱纳粹的魔掌,被关进了奥斯威辛集中营。
  一下火车,奥佩亚的父母和大批被押来的普通犹太人一样,消失在毒气室和焚尸炉里,因为他们身高正常,没人知道他们是七个小矮人的父母。而奥佩亚兄妹七个小矮人引起了德国医生门格勒的注意,他把七兄妹领进集中营一角的医生办公室,对他们说:“只要你们和我呆在一起,配合我工作,没人会夺走你们的生命。”那时七兄妹中除了奥佩亚都已过了青春发育期,他们有足够的理性和判断能力来琢磨门格勒医生的话。面对每天冒出黑烟的焚尸炉和牛马一般被驱赶着做苦役的囚徒,加之对死亡的恐惧,逼迫七兄妹只能去服从门格勒医生,不敢抵抗门格勒在他们身上做的任何试验。
  门格勒先剃下七兄妹头发做实验材料,后来又剪下他们每个人的眼睫毛,弄得七兄妹都得了烂眼眶病,每眨一下眼睛都痛得流泪。门格勒还敲下七兄妹牙齿,连麻药都不用。奥佩亚那年刚刚长齐的牙齿被敲下后,流血不止,又不敢大声哭,只好一口一口往肚里咽血水。
  门格勒从未告诉过七兄妹为什么要在他们身上做这些试验,七兄妹中的大哥有一次斗胆问道:“门格勒医生,您什么时候可以放我们回家?”门格勒冷冷一笑:“我让你们活着,没进焚尸炉,已经是最大的恩赐了,你竟然还敢提出想回家?你们犹太人根本就不该有家。”
  只有当门格勒去吃饭或休息时,七兄妹才能趴在装了铁栅栏的窗口前看一眼外面风景。奥斯威辛集中营里早就没了孩子,远处关押犯人的牢房前偶尔会晃动几个人影。外面的人不知道门格勒的实验室里关着七个小矮人,而七兄妹则被门格勒一遍遍告知过,如果他们迈出这所房子,就等于失去了医生的保护,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
  1944年冬天来得格外早,刚进十二月,大雪已经厚厚实实地盖住了波兰南方。这些日子以来门格勒不再从七兄妹身上提取他想要的实验材料,而是紧张万分地整理从集中营囚犯身上采集到的所有实验结果资料,装进好几个大皮箱,那些质地考究的皮箱也是犹太人的财物。
  奥佩亚永远记得那个寒冷的冬夜,门格勒对七个活生生的医学实验品说:“你们兄妹虽然在我的手术刀和剪子下吃了些苦,但你们应该感谢我,要不是我坚持用你们为医学实验服务,你们这样的畸形人早就该被处死了。”这天夜里,门格勒带着他的医学实验资料逃回了德国柏林。
  1945年1月27日,苏联红军解放了奥斯威辛集中营。从坦克车上跳下几个苏军战士,他们闯进门格勒医生实验室时,看到七个奄奄一息的小矮人。战士们吓呆了,以为是七个孩子,因为士兵们早就听说在奥斯威辛已经没有孩子了。
  七兄妹中的老大会几句俄语,于是他们很快被救出集中营,之后又来到苏联养病。奥佩亚兄妹七人于上世纪50年代后期返回战前居住地瑞士,如今只有她一人还活在世上。
  奥佩亚老太太用布满老人斑的手掌抹去眼泪说:“我的六个哥哥姐姐个子比我更矮,他们都终身未婚,没有一个人活过四十岁。同兄姐们相比,我是最幸运的。我结了婚,有了家庭孩子。你们看我的儿子长得又高又大,我还当上了奶奶。”那个沉默寡言的儿子此刻搂住母亲肩膀,哄孩子似地轻轻拍打着。
  约索亚忽然走到老太太身边问道:“Madame,您想知道当年那个门格勒医生的下落吗?我是‘最后时机’行动组织的志愿者,我们在全世界各地追踪前纳粹罪犯,我可以告诉您。”
  奥佩亚老太太惊讶地张大嘴巴看着约索亚,听到“门格勒”这个名字时,她身子颤抖了一下。
  那年门格勒逃回柏林后,便脱离了纳粹军队,在柏林开了家小诊所。上世纪50年代,越来越多的正义人士提出要追捕曾经在二战中迫害犹太人的凶手。门格勒如同惊弓之鸟,带着全家人离开欧洲,辗转到了南美洲的阿根廷。门格勒在布宜诺斯艾里斯一个僻静街区开了家玩具店,隐姓埋名居留下来。几十年间,没有人怀疑过这个看上去和蔼可亲的玩具店老板跟那场大屠杀有什么关系,街坊邻居孩子都喜欢玩具店的老头,他常常会把一些廉价小玩具免费送给孩子们。
  直到上世纪90年代某一天,门格勒突然收到“最后时机”行动组织寄给他的一封信,信中还附上了他在奥斯威辛的工作照片。“最后时机”行动组织告诉门格勒,他们已经在柏林一些大学和医疗机构的档案中,找到了门格勒撰写的“关于犹太人种退化”的学术论文,足以证明这个前纳粹医生用犹太人做试验,进而替法西斯纳粹寻找杀害犹太民族生理学依据的罪行。如果门格勒不自首,“最后时机”行动组织将向国际法庭告发他。
  接到这封信的第二天,门格勒溺毙在自家花园的游泳池内,没有人知道他是失足跌落还是自杀的。
  奥佩亚老太太告诉我们,她此番来奥斯威辛,除了想对儿子重拾自己儿时的惨痛记忆,更重要的原因是等候一位老朋友。六十三年前将七兄妹救出奥斯威辛的苏联红军老战士科科夫,这个夏天科科夫与奥佩亚相约在奥斯威辛见面。
  我和约索亚情不自禁地一左一右拥吻老太太,真庆幸我们能与奥佩亚母子住在同一家旅馆里,邂逅这位奥斯威辛的幸存者。
  
  八
  
  第三天中午,八十一岁高龄的老战士科科夫如约来到奥斯威辛小镇。老人一头银发,高大的身躯移动缓慢,步子却依然有力,尚存一丝军人风采。科科夫向奥佩亚老太太张开双臂:“你好啊,小姑娘,真没想到六十多年过去,我们还能在奥斯威辛见面。”
  奥佩亚老太太身高只及科科夫胸口,她泪水洇湿了老先生腹部衬衫。科科夫像当年冲进奥斯威辛集中营时那样拍拍奥佩亚头顶,说:“好了,好了,苏联红军来救你们了。”
  1945年1月26日晚上,苏联红军第322师先头部队战士,十八岁的科科夫和另外五位战友接到命令,进攻地图上一个叫奥斯威辛的地方。第二天上午,科科夫从坦克车上跳下来,眼前出现了一片铁丝网,拱形铁门上刻着德文:劳动换取自由。科科夫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和战友们将冲锋枪紧贴胸前,手指按在扳机上,小心翼翼地推开铁门朝里走。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焦糊臭味,四周却死亡般寂静。一个战友小声猜测:“该不是德国纳粹关犹太人的集中营吧?红军部队传单上似乎提到过这个名字:‘奥斯威辛’。”
  科科夫望着雪后原野上一排排没有窗户的木头房子,不明白这些房子派什么用场。每栋房子顶上都有个烟囱,却不冒烟,这季节要是木头房子里不生火取暖,人很快会冻死的。科科夫和战友们用力推开木头房子大门,多数房子空空如也,地上残留着血迹和垃圾,如同废弃的屠宰场。
  忽然,已经跑向后面几排房子的一个战友高声喊叫科科夫过去,于是科科夫看见了永远难忘的一幕。一群身着蓝灰条纹破囚服的人在向科科夫和他的战友们挥手,科科夫觉得那只不过是一群长得像人的人而已。他们一个个眼睛向外突出,因为脸部已没有脂肪和肌肉,连皮下组织都已萎缩。有的人身披破麻袋布,有的头戴肮脏不堪的破帽子。他们努力向科科夫们挥手,嘶哑地喊叫着一种听不懂的语言。科科夫和战友向那群人跑去,看到他们伸出手来,那些人浑身皮肤薄得可以看见血管,科科夫甚至看到了他们手臂的关节和骨头。
  这群人中有个瘸了腿的囚徒来到科科夫跟前,准确地说他是爬过来的。他拉住科科夫的裤腿,用力喊了声:“达瓦里希,斯巴西博荷(同志,谢谢你)。”科科夫惊喜万分地扶起这个居然会讲俄语的囚徒,用随身军用水壶给他喂了几口水,那囚徒喘着气,断断续续向科科夫介绍了眼前的一切。
  
  这里果然是奥斯威辛集中营最大的一部分——比克瑙二号营。德国人已经逃跑了,他们临撤退时用机枪向每间牢房扫射,还炸毁了两个最大的焚尸炉。德军为了毁灭罪证,打算放火焚烧所有牢房,由于风向不对,夜里又下了场雪,房子才未能全部烧掉,因此二号营里还有幸存者。
  苏联红军后援部队很快开进了奥斯威辛小镇,集中营幸存者被移送至还能生火取暖的房子里。红军战士熬了几十锅蔬菜汤,运来成筐面包分发给还活着的人。那个瘸腿囚徒原是苏军战俘,被德军俘虏后关进了奥斯威辛,他坐上科科夫开来的吉普车,带领红军士兵去搜索二号营每个角落。
  在集中营西边铁丝网下方空地上,科科夫看到无数没有点燃的火堆,那上面交错搁放着一层层木柴和尸体,显然是德国人逃跑前还来不及毁掉的杀人证据。科科夫和战友们在通向焚尸炉的铁路两边,发现了装满尸体的货斗车,周围的管道还是热的。接着,科科夫还找到几个大仓库,仓库里堆满了被害人的头发、眼镜片、鞋子和从他们嘴里撬下的金牙。
  奥佩亚兄妹就在这时遇到了科科夫,七个小矮人惊恐万状地蜷缩在屋子角落里。科科夫把面包放在他们手上,奥佩亚和兄弟姐妹抓过面包狼吞虎咽,唯有大哥只啃了点面包皮,把剩下的面包悄悄塞进铺在地下的草垫子里。大哥不知道奥斯威辛已经解放,他怕吃掉这些面包后又该挨饿了,他得为弟妹们留点活命口粮。
  科科夫请瘸腿向导告诉七兄妹,不用再害怕挨饿,苏联红军解放了奥斯威辛,就是为了让这儿所有人都能好好活下去。
  科科夫受命接管奥斯威辛集中营,在以后一些日子里,他领着军队医生护士为幸存者们检查身体或治病。他发现几乎所有幸存者都拒绝洗澡,当红军战士或卫生员把肥皂毛巾发给他们时,那些人浑身颤抖着,眼中充满恐惧和绝望。又是那位瘸腿向导解开了这个谜:德国纳粹为了快速灭绝犹太民族,竟然发明了毒气室和焚尸炉。毒气室内贴着雪白的瓷砖,四周装着淋浴喷头。当犹太人以为去洗澡时,喷头里出来的不是水而是煤气。德国纳粹怕犹太人反抗,就强迫同为囚徒的犹太人给自己同胞发放肥皂和毛巾,这样可以蒙蔽受害者,走进毒气室的犹太人总不相信同胞会欺骗自己。
  奥斯威辛解放几年后,科科夫被邀请去纽伦堡国际法庭旁听对纳粹的审判,这时他才了解到这样一个数字:从1940年到1945年,共有一百一十万人在奥斯威辛集中营被害,其中大多死于毒气室和焚尸炉。
  我忽然觉得让两位古稀老人长时间沉浸在惨痛回忆中实在有些不妥,便提议科科夫先生和奥佩亚老太太一起出去走走。科科夫老人说:“那就从旅馆步行去二号营原址吧。”当年苏联红军揭开奥斯威集中营真面目后,就决定要完整地保留下这座人间地狱,用以警示后人。
  阳光下的奥斯威辛小镇其实很美,几乎每条路都是林阴道。小镇居民家家户户都爱养花,花盆挂在窗口或门前,好像是为了让过路人感觉更养眼。科科夫先生指着二号营门前那条砂石路说:“当年我就是开着坦克从这条路进入奥斯威辛集中营大门的。这条路保存得真好,跟六十多年前一模一样,它曾无数回地出现在我的梦里。”
  科科夫先生领着我们几个在烈日下走向二号营一处角落,那儿有两座被德国人炸毁的巨型焚尸炉,六十多年来没人动过那里一块砖瓦。因为真实,它至今仍然震撼着每个参观者的心灵。在它们旁边有一座用巨石垒起的纪念碑,纪念碑上刻着两句话:NEVER FORGET(永不忘却),NEVER AGAIN(永不能重演)。
  我和约索亚执意要请奥佩亚老太太和科科夫先生吃顿饭,就在奥斯威辛一家小饭馆里,二位老人欣然接受了我们的好意。我和约索亚以及奥佩亚老太太的儿子、科科夫先生的女儿一起向两位奥斯威辛的见证人敬酒致意,是他们让我们这些后辈更深地理解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
  这天晚上,约索亚接到一号营博物馆那位热情小姐的电话,尤拉找到了。
  
  九
  
  我陪同约索亚坐在接待室里,这个接待室是专为寻找亲人下落的来访者而设置的。在约索亚之前,已有成千上万的受害者家属在此地找到了亲人遗留的最后线索。这不知道该不该归功于德国人认真到死板的性格,凡是1943年之前被押送到奥斯威辛的囚徒,都有详尽的个人档案记录,包括年龄、身高、体重和头发、眼睛颜色,甚至口腔里有几颗蛀牙也写得一清二楚。
  接待小姐从电脑中点击出一张年轻女囚徒半身正面照片。她身穿同男人一样的蓝灰条纹囚服,因为被剃光了头发,头上扎着与囚服同质的包头巾。照片经点击后逐渐放大,于是一双漂亮但绝望的眼睛正视着我和约索亚。约索亚取出皮夹里那张老照片放在电脑旁,两张照片顿时重叠成同一张脸,尤拉的脸。所不同的是一张脸上阳光灿烂,另一张愁云密布。电脑资料照片下有一行小字:尤拉,1941年12月18日进入奥斯威辛。
  尤拉在那个寒冷的冬夜离开法国斯特拉斯堡的家后,就再也没见过任何一个亲人。她被押上了密不透风的闷罐车厢,只有开饭时车厢门才会拉开一条缝。德国兵扔进一麻袋黑面包和一桶水,然后咣当一声又关上了车门。车厢里男女老少互相看不清对方的脸,出于生存本能,人人大呼小叫地争抢面包。孩子遭到成年人撞击后哭喊不止,女人的长头发在黑暗中被人拉扯掉。尤拉记不得在闷罐车里呆了多长时间,她只吃到一块黑面包,大小便都解在车厢里,周围恶臭难忍。即使这样,在到达奥斯威辛时,她手上依然拎着小提琴盒。她从八岁开始学习拉小提琴,这把琴几乎成了她生命的一部分。
  押送犹太人的闷罐列车驶入奥斯威辛二号营,喘着粗气在那条“死亡之路”尽头停了下来。囚徒被分成男女两行队伍,得分别经过德国医生的健康甄别后才可决定去向。
  一个长着秃鹰脸的德国军官走过来,他手里拎着条皮鞭,鞭梢缠在鞭杆上,不知是用来抽人还是驯马的。鹰脸军官看了看尤拉,又用鞭子触触尤拉手上的琴盒:“你会拉小提琴?喜欢勃拉姆斯吗?”尤拉惊恐地点了点头,算是把两个问题都回答了。军官嘴角挤出一丝冷笑:“那好吧,去囚犯乐队,我还真想听听勃拉姆斯呢。”
  尤拉心里腾起对自由生活的渴望,她没想到奥斯威辛集中营里居然还有乐队,看来也许真像入口处拱门上刻着的那句话:劳动换取自由。如果自己能把勃拉姆斯的曲子拉好,让军官满意,可能会有被释放的一天。十七岁的尤拉是天真的,她此生未遭遇过任何人生险境,她全部的生活阅历还不足以想像出这座杀人魔窟究竟有多恐怖。
  尤拉虽然也同其他犹太妇女一样被剃光头发,换上蓝灰条纹囚服,但她不需要去做苦力活。她每天在一座大木头房子里跟另外二十来个囚徒一块练习演奏。勃拉姆斯、德彪西、贝多芬,那鹰脸军官想听什么他们就演奏什么。有时鹰脸军官还会找来些旧乐谱,让囚犯乐队练习谱子上的乐曲。尤拉心想,热爱音乐的人也许会心地善良一些,她企盼着鹰脸军官有朝一日对这些乐手们从轻发落。
  囚犯乐队里有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从前是维也纳爱乐乐团首席小提琴手。他好像特别害怕见到鹰脸军官,常常因为拉错一个音符挨鞭子。后来尤拉知道了底细,原来鹰脸军官战前也是一名小提琴手,战场上弹片削残了他两节手指,如今只能挥皮鞭而不能握琴弓了,所以他一年四季都戴着白手套。
  不过鹰脸军官对尤拉似乎客气点,他来木板房听演奏时,会叫尤拉单独拉一曲他指定的某个曲子,听完后用皮鞭敲打几下自己脚上的长筒皮靴算是鼓掌。遇上兴致好时,鹰脸军官还会扔给尤拉几块饼干或水果糖之类作为奖赏,这种时候尤拉总把自己联想成马戏团里的动物。尤拉知道在这座人间地狱里,看守们早已泯灭了最起码的人性,囚徒也不再奢望享有人的尊严,只要能活下去,哪怕像畜牲一样活下去,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
  
  有一年复活节前夕,鹰脸军官来到大木头房子对全体囚犯乐队成员说,他们每个人可以去仓库挑选一身衣服和鞋子,复活节那天为奥斯威辛全体德军官兵演出。乐队中每个人都长长松了口气,尤其是那个维也纳来的小提琴手,他正在持续不断地发烧,要是在苦役队,早就送进焚尸炉了。囚犯乐队少不了他这把琴,他依然担任首席提琴手,鹰脸军官又爱听曲子,所以他知道自己至少可以活过复活节。
  仓库里堆满无数男人和女人的衣服,它们的主人一定都不在了。他们被送进毒气室之前必须脱光所有遮体衣物,鞋子和首饰、眼镜等物品也都分门别类归在某处仓库里。尤拉从衣服堆里挑出一件白底红点泡泡纱连衣裙,V字形领口和裙边镶着同样面料叠成的荷叶花边,漂亮极了。裙子尚有九成新,看来主人没穿过几次,那该是个同尤拉年龄相仿的姑娘。尤拉穿上这件连衣裙时,泪水潸然而下,她觉得自己是在替裙子的主人活下去。
  囚犯乐队每个人都在复活节晚会上拚命展示自己的最好水平。那首席提琴手发烧到头疼欲裂,仍然坚持拉完所有曲子,且没敢拉错一个音符。谁都明白,只有让鹰脸军官满意,他们的生命才可能延长下去。
  复活节晚会上还有几个犹太囚徒被叫来充当厨师或跑堂,在进入集中营之前,他们中不少人是开餐馆的老板。此时此刻这些人同乐队成员们想的一样,唯有被德国人需要,才是活下去的保证,每个人都想拿出自己的绝活来拖住生命。
  1944年底的一天,囚徒乐队按照鹰脸军官指令,开始排练圣诞节晚会曲目。木头房子一角还用石块砌出个火堆,这算是鹰脸军官的恩赐,他允许乐队在排练时烤火,否则手指冻僵了连琴弓都握不住。
  鹰脸军官又一次来到木头房子里,他倚靠在墙角听完勃拉姆斯的曲子后,先前还算温和的目光突然燃起凶残的火苗。鹰脸军官用那条从不离身的鞭子敲打每个人手中乐器,如同狼嚎一般叫道:“把你们的乐器统统扔进火堆里烧掉,该死的犹太猪,你们根本不配懂音乐。”
  木头房子刹那间变得地狱般沉寂,所有人都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毕竟已是1944年最寒冷的冬夜了,苏联红军的炮声已渐渐像春雷般从远方滚过来。尤拉绝望地抱住小提琴问道:“长官,不是要开圣诞晚会么?”鹰脸军官一鞭子抽向年轻姑娘,大皮靴将小提琴踩成两截,然后踢入火堆。这天夜里,全体囚犯乐队成员由鹰脸军官亲自押送进了毒气室。尤拉离去的时候,离苏联红军解放奥斯威辛已不到两个月了。
  我和约索亚读完当年鹰脸军官写下的看守日志,这部已译成多种文字的日志成了奥斯威辛档案的一部分。接待员小姐将尤拉的照片打印出来交给约索亚说:“去吧先生,您要找的尤拉在一号营博物馆十五栋楼第七展室,那里保存着当年囚犯乐队留下的照片。
  七号展室不大,四面墙上挂着放大的囚犯乐队演出照片。由于年代久远,照片都发黄了,照片上人的脸部只能看出个大概轮廓,好像没有女人。我和约索亚仔细察看着每张照片,希望能找到尤拉的身影。我们把所有照片都看了三四遍,依然找不出一个女人。然而一张标记为1943年夏季的乐队集体演出照引起了我注意,照片上后排那个人头部飘起一条三角包头巾,当年奥斯威辛女囚犯都被剃了光头,就用包头巾裹住脑袋。这个女乐手的脸部让前排一个男人肩头的小提琴挡住了,但可以看到她下面穿着裙子,脚上是短袜和搭襻皮鞋。
  “这一定是尤拉。”我忘乎所以地大叫起来,引得身后几位参观者都停下脚步与我们一起看照片。
  看管这间展室的解说员走过来,她用英语问我:“您想寻找囚犯乐队成员资料吗?请跟我来。”解说员领着我们来到这栋楼一处走廊墙边,那儿排列着二十几张囚犯半身照。照片放得很大,可以清楚看出照片上人的脸部表情。
  我们在第二排第九张照片前站住了,尤拉正面对着我和约索亚。她头上果然扎着包头巾,双眼露出忧郁,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有太多的疑问要向这个世界发出。
  我和约索亚各把一支粉红色康乃馨花用胶纸粘在尤拉照片下方,约索亚轻轻抚摸着他姨祖母的脸说:“尤拉,你走了六十多年,今天终于可以回家了。”我也在心里对照片说:“尤拉,如今奥斯威辛不再寒冷,全世界正直善良的人都会把人性的阳光带进来。”
  
  十
  
  我和约索亚离开奥斯威辛小镇时,波兰南方出现了罕见的高温天气。返回克拉科夫的火车很旧很慢,车厢像个快要散架的蒸笼,在晃荡中发出沉闷声响。我的思维感觉渐渐离开了奥斯威辛回到现实中来,而约索亚一直将视线凝固在车窗外,不说话也不喝水。
  在我们乘坐的这节车厢里,有个犹太学生参观团,团员都是十四五岁的中学生,大概利用暑假来奥斯威辛接受教育。刚上火车时还眼圈红红的男孩女孩,此时喝着可口可乐大嚼油炸薯片,或是聚精会神玩着手掌游戏机,他们远比成年人容易走出奥斯威辛的阴影,回到现实阳光下来。我心里感觉一丝欣慰,让花季少年知道奥斯威辛是怎么回事就足够了,但愿他们终生都能生活在蓝天白云下,呼吸着鲜牛奶般淳美的空气,尽享人间亲情友谊和爱情。
  列车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停下,又上来几十名身穿夏令营服装的小学生,听口音像是一群德国孩子。有位年轻女教师来到我们身边,用英语问是否可将孩子们的旅行包放在我和约索亚头顶的行李架上。我和约索亚连声答应,同时站起身来帮女教师安置那些花花绿绿的书包。一阵忙乱之后,列车再次缓慢起动,朝克拉科夫驶去。女教师擦着汗水在我们对面坐下,她英语十分流利,也似乎很高兴遇上我们这样的异国旅行者。
  这果然是个德国小学生夏令营团队,来自巴伐利亚州。女教师闪动着漂亮的蓝眼睛说:“让所有孩子参观纳粹集中营,与集中营幸存者建立联系,那可是巴伐利亚州政府的决定。这样可以使孩子们记住历史,永远警惕纳粹主义死灰复燃。”约索亚忽然站起身来向女教师鞠了个躬,我看到了他眼中的泪光。
  在克拉科夫火车站前广场上与德国女教师及孩子们告别时,我想起一位二战历史学家说过的话:“大屠杀的受害者并没有无谓牺牲,他们给未来一代留下了最宝贵的生命礼物。”
  约索亚眼中的泪光消失了,他异常坚定地对我说:“姚瑶,我要回去告诉‘最后时机’行动组织,不必担忧所谓‘第四帝国’再生的可能性。因为早就有一堵不可逾越的墙挡在那里,这堵墙是由纳粹的受害者的鲜血凝成的坚不可摧的堡垒,它的名字就叫‘奥斯威辛’。”
  在波兰返回法国途中的班机上,约索亚伸出手来,将我的手握进他掌心,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与一个男人十指相扣。二十多天前,我和约索亚还是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然而当我们彼此用生命的某个片段共同去感受奥斯威辛之后,我知道自己和约索亚不会就此分手的。也许,我们将有一段长长的生活道路要一起走下去。我把脸转向约索亚,看到了那双同样充满期待的眼睛。
  “回到里昂,我们该去‘法哈姆’旅行社看看安娜太太,给她带些照片去。”我说。约索亚微笑着点点头,他把我的手握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