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是为了受罪

2009-12-29 00:00:00
上海故事 2009年3期


  一个上午的狂赌之后,本指望大赢一笔的庆福却把二十块大洋输了个精光,像做了场恶梦似的走出赌场后经冷风一吹他做出一个决定:自杀!要知道这钱可是求爹爹拜奶奶叩头作揖才借来的,媳妇是让他到集镇上买头耕牛以及给娘抓药的,现在大洋全没了他还有脸回去吗?
  庆福一步一步走到镇子外的小山脚下,瞅准了一棵歪脖子树后用麻绳打了个扣,拿块石头垫了脚,正要把头伸进绳扣,脚底下有人说话了:“我说,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这么想不开啊?说说看,说不定我能帮你一把哩。”
  庆福冷不丁吓了一跳,低头一看,是独手老叫花一边叼着个旱烟锅一边在说话。这老叫花不知是哪儿人,也不知何时来到这儿,就在小山脚下搭了个狗窝大小的窝棚,每天靠到镇上要饭度日子,左手从来抄在口袋里不让人看,平日里庆福没少接济他。
  庆福便窝着一泡眼泪把前后经过说了,老叫花一听喷出一口浓烟说:“不就是二十块大洋吗?小事一桩,我这就帮你再赢回来。可我总不能赤手空拳地去赌吧?看过钓鱼吗?钓鱼前无一例外总得先撒点香喷喷的引子,我说你家里还有钱吗?”
  庆福一咬牙,说:“我娘还有十块大洋,可那是她老人家的棺材本,万一你再给我输了,我可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老叫花一乐,说:“要是我输了你先一刀砍了我成不成?可这还不够,对了,你媳妇可有什么首饰之类的玩意?”
  庆福眼都红了,喘着粗气说:“有两只金钗,那是她娘家陪嫁的东西,我们日子过得那么苦都没舍得卖掉,要是输了……”
  老叫花一摆手,不容置疑地说:“输什么输啊,拜托你说点喜庆话好不好?现在你就回家,想办法把你娘的大洋和你媳妇的首饰拿来!”
  到了这地步庆福还能有什么办法啊,不过是一个“偷”字,当下回到家趁老娘和媳妇不注意偷了大洋和金钗交给了老叫花。
  两人当即来到镇上进了赌场,庆福一指其中一场桌子上正“哗哗”洗着麻将的当头一人说:“这就是赢我大洋的主儿,锥子。”
  老叫花睁开细线似的老眼定睛一看,只见那锥子光头锃亮得似浸了桐油的葫芦,一双眼睛倒像自个一样细小,可毒得像鹰眼一样,十根手指不像个庄户人家的那样粗壮,而是像十根焦黄的竹枝一样细长有力,洗牌抓牌时灵敏如蛇。老叫花对庆福小声说:“你输给他一点也不冤,现在你呆在一旁不出声,看我的。”
  老叫花当下走过去,看了锥子他们打了两把牌后叹息道:“嗨,今天我算是白来了,想不到这么大的一个镇子,竟然没有一个会打牌的!”
  这话声音不大,刚刚好被锥子他们听到,四人一听手就不动了,然后锥子射进两道毒蛇一样的光来,一瞅是个老叫花,他也不发火,说:“这是从哪个臭茅坑爬出来的蛆?这地儿也数着你瞎喷喷?”
  老叫花从破兜里拿出白花花的十块大洋“叮叮叮”地在手掌心摆弄着,嘴里却继续遗憾:“可惜啊,我这十块大洋竟无用武之地!”
  锥子的小眼一下子睁大了,他做梦也想不到这破衣烂衫的叫花子竟然掏出这么多的大洋来,当下一努嘴,他对家的一个人便站了起来,然后锥子对老叫花说:“我说爷们,别光卖嘴啊,有本事坐下来耍耍?”
  只见老叫花一屁股大刀金马地坐下,大模大样地说:“那就耍耍呗。”他这一坐下不要紧,躲在一旁的庆福这心一下子就凛起来了,暗暗求财神爷保佑。
  老叫花左手依旧抄在口袋里,只用右手洗牌、打牌,锥子一看老叫花的手法心里不免暗暗吃惊,虽说仅有一只手却比人家两只手还老练,瞧那样儿没有十年八年功夫达不到这境界,不过,跟自个相比也高不到哪儿去。
  果不出锥子所料,一忽儿的功夫老叫花就和了两把,面前钱立马堆成了小山,老叫花两眼都乐得眯成了一道细缝,一旁的庆福更是喜得心花怒放,就在这时听到锥子“啪”的一巴掌狠狠抽在自个的肥脸上,嘴里还直嚷:“天还没热,哪里来的蚊子?”随即又趁势用右手摸摸头,食指不经意地轻叩了光头两下。
  错眼间只见几个闲人漫不经心地围拢过来,老叫花身后也站了一个,个个默不作声地看着他们打牌,牌场上可是不能出声的。
  四人再战,谁知这回风水陡转,老叫花一败再败,明明就要和的牌了,他要的是一张别人四不靠的闲牌,可就是没人打出来,锥子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住地和牌。俗话说旁观者清,挤在人堆里的庆福觉得这风水转得奇怪,左看右看之下忽然看出一点苗头了:这里面有鬼,那站在老叫花身后的人在看了老叫花的牌后竟又是做手势又是挤眉弄眼的,显然在发出信号,尽管庆福不知道那些信号是什么意思,可锥子一定懂,难怪自个上午会输,不输才怪哩!
  庆福想提醒老叫花,可一看站在身后的那些人个个膀大腰圆面目狰狞的样子,知道一个个绝不是善类,惹不得,可不提醒的话老叫花还蒙在鼓里哩,怎么办?就在庆福心急火燎的时候,老叫花却已把十块大洋全输光了。
  老叫花面红耳赤,鼻尖汗都下来了,嘴里嘟嚷道:“还指望赢点钱买只烧鸡吃吃哩,这下好,连根鸡毛也吃不到了——可我偏就不信这个邪,”说着用力一拍桌子,拿开手,庆福偷他媳妇的两只金钗耀人眼目。
  庆福叫苦不迭,怎么偏偏就信了这个死要饭的话?现在自个是锉骨扬灰都不为过了,这时忽听得锥子发出一声尖叫,原来他又和了一把大牌,那两只金钗不用说到了他的手中。老叫花这下彻底输光了,庆福此刻只有一个念头:一等出去先往死里砸老叫花一顿,然后立即寻死。
  再看老叫花脸像白纸一样,从怀里掏出黑黝黝的旱烟锅连打了几次火也没点着,他那右手早就抖得像筛子一样了,嘴里不住地叹气,说:“完了、完了,这下没心思想了,全输光了,”说着站起身要走,却听得锥子一声冷哼,说:“搅了局就想走?没那么容易。”
  老叫花一听双手一摊,哭丧着脸说:“我说,我已输光了,你还想怎么着?总不能让我光屁股出去吧?”
  锥子那细长的眼睛里射出异样的光来,伸出一根手指像蛇信子一样定定地指着,说:“那倒不至于——你不是还有一样宝贝吗?”
  众人还没看明白,却见老叫花像见了鬼似的满脸惊慌之色,又忙不迭地把那根旱烟锅往怀里收,说:“我哪有什么宝贝,我走了,等有大洋再来玩,”原来锥子的手指指的正是老叫花的烟锅。
  锥子一挥手,早有人把老叫花死死摁住,又从怀里掏出那根旱烟锅来,早有识货的人失声惊呼:“这是金子做的!”
  有人不信,拿到眼前仔细一瞧,再用牙一咬,先闻到一股成年累积下来的焦油味直冲鼻子,却顾不得了,口里只是大叫:“真是金子做的!”
  锥子得意地一笑,说:“我一打眼就瞧出来了,还想玩滑头,牌场上的规矩大伙都是知道的,既然搅了局,除了一个裤衩就非得玩到底!”
  庆福也吃惊不小,同时心里竟有一种报复似的快感:死叫花子,你让我破了财,你也不得好过!
  老叫花这回真的是魂都没了,可怜巴巴地看看四周,个个凶神恶煞的样子,他知道这一劫是躲不过去了,当下对着那根金烟锅说:“老伙计,看来这回得分手了,可我有一个条件,就是只打一牌,你们中任何一个和了,三人赢我一人的,这根金烟锅就是你们的,随便你们怎么分;要是我不小心和了,我一人赢你们三家,我要的也不多,一人十块大洋,再有那两根金钗,怎么样?敢不敢?”
  众目睽睽之下锥子三人哪能忍受得了这话,再说他们是稳赢不输,当下狂笑道:“好,就听你的。”
  于是四人再洗牌,这回庆福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看见老叫花伸出了左手,然后明白老叫花为什么一直把左手藏在口袋里了——那左手只有一根大拇指,其余四指全都齐唰唰地断了,那样子说不出的怪异、可怖!
  可那根拇指却无比的灵活,洗牌、码牌,竟没有丝毫阻滞的样子,像条灵蛇似的,这回更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老叫花把牌抓回来只飞快地瞄了一眼后竟一呼啦全反扣在桌子上,这一下他身后的眼线全成了睁眼瞎!
  
  牌一张张地抓着、一张张地打着,老叫花每抓一张牌总是看也不看立即反扣下来,然后想也不想再打出一张去,烟雾一阵阵上升,这时候他还有心情抽上一锅烟。庆福的一颗心早就提到了嗓子眼,后背全湿了,双手神经质地直抖,锥子却差点儿扬头大笑了,因为此时只差一张九索就和了,他当即神不知鬼不觉地手抹光头发出了信号,他的下家立即心领神会,他手中正好有一张九索。
  轮到下家打牌了,他故意慢吞吞地打出九索,一边叽咕道:“这张九索总不能有人要吧?”话音刚落锥子发出一声欢呼:“哈哈,我偏要!”说着“哗啦”一声翻开牌,和了!
  众人齐刷刷一声惊呼,庆福一下子瘫了下来,就在这时耳朵里听到一个不急不慢的声音:“锥子,我是你的上家,该先让我和吧?”
  说话的是老叫花,没有人看到他的牌,所以身后的眼线没法发出信号—只见老叫花翻开牌,赫然是清一色一条龙只差一张九索!他是锥子的对家,所以锥子下家打出的牌该先让老叫花吃。
  锥子再凶狠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乱了赌场的规矩,要知道赌场老板更不好惹,老板若坐视赌场乱了规矩以后谁还来赌?所以老叫花稳稳当当地收到大洋三十块和那两根金钗,然后美美地抽起旱烟来。原来老叫花先狂输只是为了吊起锥子的胃口!瘫在地上的庆福忽然捂着脸无声地痛痛快快地哭了起来,老叫花赢的东西正好是他输的东西,他算是从鬼门关走了一趟回头了。
  锥子直愣愣地坐着,头上汗直冒,又是心疼那大洋、金钗和金烟锅,又是觉得这脸丢大了,却又发作不得,半晌终于回过神来,猛地一拍桌子,指着老叫花喝道:“你装神弄鬼的到底是谁?”
  老叫花吐出一口烟,点点头说:“算你有眼光,好,我告诉你——你听说过六指神赌这个名号吗?”
  锥子等众人一听简直不敢相信自个的耳朵,只要是打过牌的人谁没听说过六指神赌?据说那六指神赌左手生来六指,天生就是个打牌的料子,三岁就认得牌,五岁开始打牌,七岁打遍四乡八里无敌手,十一岁那年闯荡江湖专以赌博为生,赢得的钱财用船装,到成年时更是富可敌国,可是不知怎的一夜之间散尽家产失了踪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有人说他因为太过精明遭了天谴,让老天爷给收了。
  这么说眼前这蓬头垢面的老叫花就是他?锥子放声大笑起来,说:“我说你唬谁啊?那六指神赌是左手天生六指,而不是像你一共才六指,你到底是谁?若不说出真名号来,甭想走出这镇子!”
  却见老叫花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左手看,神情复杂极了,然后嘶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说:“那年,当我赌了五天五夜把一个大财主的万贯家产包括所有的庄园赢来后回到家时,却发现我唯一的才七岁的儿子不见了,原来儿子五天不见我想我,便独自一人找我,结果一个失足从桥上掉下河……淹死了,我当即剁了左手那多余的一指,并发誓永不再赌;当我听说输光了家产的财主服毒自杀,然后一家老少因为没钱度日没处安身相继自杀后我又剁了小指来惩罚我自己;可是,正如人家所说,我天生就是赌博的胚子,不久我好了伤疤忘了疼又赌了起来,可是我老娘来找我了,原来我老婆被山上的土匪绑了票,土匪知道我钱来之不义,所以单单看中了我,限我一个时辰之内送上赎金。赎金本不是问题,可我走不开,“救场如救火”的规矩想必各位都知道,那输红了眼的赌家对我说,我要是走了他立即杀了我,于是我只好赌,当我使尽全身解数赢了他全部家产得以脱身后赶到山上,却发现正好过了约定时间,我只看到我老婆身首异处,那鲜红的血汪了一地,可怜我老婆跟了我后是聚少离多……然后我剁了无名指。”
  老叫花好像讲着身外之事,面无表情声音平淡,可庆福和众人不知怎的听得毛骨悚然,如此惨烈之极的事在当事人口中竟娓娓道来,可以想见老叫花一颗心早已死绝。
  这时老叫花又说:“可是,赌徒从来就不是人,他们的话又哪里算得了数?不久我又故态复萌赌了起来,当我那次赌了七天七夜回到家后,推开门,却发现白发苍苍的老娘睡在坑上一动不动,原来老娘老寒腿发作不能下床,结果七天七夜滴水未进,活活饿死了……我当即拿了刀剁了中指和食指。”
  老叫花此时声音微颤:“到这时我发现我真的家产无数,可这世上恨我的人也无数,亲人、朋友却一个也没有,我发现自个就像个孤魂野鬼一样,活着一点生趣也没有了,于是散尽家产来到了这里……可我偏不死,要死还不容易,一根绳子就足够了,可我偏留着我这条贱命,我要时时刻刻地想着我的爱儿、娇妻、我的老娘,要永永远远折磨自己,让自个时时刻刻受那万箭穿心似的痛苦!”
  庆福一个字一个字地听在耳里,老叫花又说:“可笑有些人啊,还像我当年一样痴迷不醒哩!”老叫花说到这里慢慢站起身来,众人惊讶地发现老叫花片刻之间好像苍老了十岁,背都弯到了地,眼见他一步步挪出赌场,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忽然从庆福和每个人的心底直升上来。
  (责编/邓亦敏插图/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