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孩子

2009-12-29 00:00:00葛会渠
上海故事 2009年3期


  崔民牛这些天遇到一件烦心事,老婆姚顺梓整天催他给才两个月大的儿子报户口,还非要孩子随她姓。
  要说这件事怨不得姚顺梓,是崔民牛曾经亲口答应人家的。当年两人谈对象时,追求貌美如花的姚顺梓的人有一大把,但最终她选择了从农村考取大学走出来的家庭贫困且老实巴交的崔民牛,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将来有孩子了要随她姓。理由很简单,姚顺梓的父亲虽然贵为副军职干部,却只有女儿没有儿子,并且在她才几个月大的时候,母亲就因疾病离开了人世,全是父亲一个人将她拉扯大的。在姚顺梓的记忆里,父亲是非常非常想有个男孩的,常常对她说,你要是个男孩就更好了。所以父亲才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字,“要孙子”的谐音。
  当初崔民牛几乎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姚顺梓的要求。他想,有哥哥为咱老崔家续香火,老爹不会在意自己的孩子姓什么的。
  可现在的情况却与崔民牛当初的打算大相径庭。哥哥去年初添了个女娃,倔强而又守旧的老爹老大不高兴,把续香火的“宝”转押在了崔民牛的身上。这个时候,将儿子改姓姚,老爹还不得把他崔民牛给生吞活剥了。
  这晚,满腹心事的崔民牛下班回到家,老婆正在给孩子喂奶,望着儿子红嘟嘟的小脸蛋,崔民牛忍不住上去亲了一口,却被姚顺梓一把推开了。崔民牛这才注意到,姚顺梓的眼睛红红的,刚哭过的样子。
  “怎么啦?”崔民牛轻声问。
  姚顺梓的眼泪又忍不住地淌了下来:“我爸的秘书今天打电话来,说我爸被检查出得了肺癌,半个月后要到我们这儿来复诊,确定是否要做手术。”姚顺梓的父亲在西北某部队任职,当地的医疗条件不是很先进,所以医生向部队方面建议将首长送到姚顺梓所在的这座沿海大城市,请专家再做彻底的检查治疗。
  闻听此言,崔民牛的心也异常疼痛。他深知姚顺梓父女情深,这样的打击对她确实太大了。
  隔了一会儿,姚顺梓哽咽着说:“民牛,你这几天一定要抽空把孩子的户口报了。爸说不准哪一天就会走了,你就成全我爸的这个心愿吧!”
  话说到这个分上,崔民牛想了想,他说:“这样吧,再过两天就国庆长假了,我回老家一趟,把这事跟爹说一下。你也知道的,就我爹那脾气,这么大的事情不告诉他,日后知道了,他还不得活活气死!”
  姚顺梓点点头。崔民牛抱着老婆还在抽泣的肩,动情之下,自己的眼泪也不争气地要往下落。儿子似乎感应到了父母的心情,“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崔民牛的老家在河南的一个小山沟里。民牛的娘很早就去世了,那年,他还不到10岁。老爹一个人又做爹又做娘,忙完田里忙家里,拼了命地挣钱供两个儿子读书。大哥初中毕业后就跟着老爹一起下地干活,为了创造好的读书环境,他们从来不让崔民牛干任何活,这才造就了他这个令全村人都引以为豪的大学生。
  崔民牛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赶到家的时候,老爹正在屋前的田里拨弄庄稼。看见民牛,他激动地一把将锄头扔在了田里,像个孩子似地光着脚就跑过来,要替儿子拿背包。民牛的鼻子一酸,慌忙说,我自己来。
  老爹显得异常兴奋,进屋后,大着嗓子就嚷:“怎么不把我媳妇和大孙子一道带回家?”
  崔民牛愣了一下,一边从背包里取出孝敬老人家的烟酒,一边故作笑意地说:“孩子太小了,坐火车怕不适应啊。”
  老爹“哦”了一声,连忙道:“是的,是的。瞧我这把老骨头,想见孙子想疯了,才两个月大怎么能坐火车呢。”他动手给儿子倒了杯茶,又说道:“民牛,你先坐着,爹去把圈里养的那只大母鸡宰了,咱爷俩今天好好喝两盅。”
  大哥在外打工,大嫂和孩子住到娘家去了。吃饭的时候,就老爹和崔民牛两人。老爹兴致很高,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一句接一句地问崔民牛的近况,崔民牛却没有一句完全听进去的。等到酒过若干巡,崔民牛逐渐地有些醉意了,他终于开了口:“爹,有件事我想跟您商量一下。”
  老爹抬起已经被酒灌得有些发红的眼睛:“什么事,只管说。”
  “我,我想让您的孙子姓姚。”崔民牛满脸通红地小声说完这句话,猛地一下将杯中的酒全倒进了嘴里。
  “什么,你说什么?”老爹好像没听清。
  崔民牛只好又重复了一遍。这回,老爹终于听明白了,他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瞪着眼说道:“民牛,你酒喝多了说胡话了吧?”
  崔民牛不敢朝老爹望,嗫嗫嚅嚅地把姚顺梓与她父亲的事情说了,还没说完,就听“咣啷”一声响,酒瓶被老爹狠狠地砸在了地上,飞起的碎玻璃片子差点钻进他眼里。就听老爹吼道:“除非我死了,否则你们就别想打这主意!”
  崔民牛死皮赖脸地还想劝劝老爹,谁知老爹却忽然抓起一把笤帚,猛地一下向他打来,边打还边嚷道:“你这个白眼狼,我瞎眼了,白养了你三十年,你现在却要做出让我老崔家断子绝孙的事来,你的心都叫狗吃了!”
  一笤帚过来,崔民牛没来得及避让,挨了个结结实实,疼得他喊起来:“爹,你怎么打我啊?”
  “我就要打死你这个没良心的!”老爹举起笤帚又打了过来,吓得崔民牛直往外跑。老爹仍然不依不饶,声嘶力竭地不断嚷着,“我没你这个不孝子!”
  崔民牛在前跑,老爹在后追,苍老的吼骂声在原本寂静的山沟里绵绵回荡。不少村民都听到了,纷纷出来观望,大家异口同声地责骂崔民牛太不像话了,简直丢了整个山沟的脸。那些唾沫星子差点没把崔民牛淹死。
  崔民牛狼狈不堪地“逃”出了山沟,连背包都没敢拿。当他疲惫不堪地回到家时,老婆迫不及待地就过来问情况怎样。崔民牛心里很是烦乱,但还是轻声细语地把情况给说了一遍,他希望姚顺梓能体谅他的难处,不要逼他,给他一段日子缓和。谁知姚顺梓却叫道:“我不管你老爹同意不同意,这孩子就得跟我姓,你不去办,明天我带着孩子去办户口!”
  崔民牛几乎是央求道:“再给我几天时间吧,就几天都不行吗?”
  “不行!”姚顺梓斩钉截铁地说,“你一拖再拖地要拖到什么时候,眼看我爸就不行了,我不能再等了。再说了,我自己的孩子为什么要征求别人的意见?”
  这句话彻底地把崔民牛给惹火了,这段日子的酸甜苦辣“刷”一下子全都涌上心头来,他不由自主地大声吼了起来:“你的孩子,难道不是我的孩子吗,你有什么权利自作主张让孩子跟你姓。这件事情现在没得商量了,孩子必须跟我姓崔!”
  姚顺梓更是没想到崔民牛会是这个态度,而且还朝她发这么大的火,这可是他们俩认识以来从没有发生过的事。她“哇”地一下就哭开了,“崔民牛,你这个没良心的,说话不算话的东西,我要跟你离婚,明天就离,孩子归我!”
  “离就离”,气头上的崔民牛毫不示弱,“不过孩子跟谁姓得由法律说了算!”
  两个人大声的争吵惊醒了熟睡中的孩子,姚顺梓慌忙跑去,抱起孩子给他喂奶。崔民牛坐在沙发上,气恨恨地抽闷烟。
  隔了一会儿,孩子吃过奶,哭声渐渐地小了。此时,门铃声忽然清脆地响了起来。崔民牛没好气地拉开门,却大吃一惊,门口站着的竟是自己的岳父!
  崔民牛喊了一声“爸”,连忙把岳父请进屋来。卧室里的姚顺梓见爸爸来了,连忙擦擦眼泪,抱着孩子迎接父亲。姚顺梓的父亲大笑着说:“你们没想到我会提前来吧,我早就想来看看我的大孙子喽,来,快让我抱抱孩子。”
  原来,老姚所在的部队前两天接到要来这里开会的通知,因为他是这项工作的负责人,必须得参加。本来部队方面考虑到老姚的身体状况,想另派人参加的,但又考虑到病情一直都瞒着老姚,怕不让他参加会引起他的怀疑,便同意他来了,同时安排秘书随行,等会议一结束就顺便给他请专家做检查治疗。下午飞机刚到,等履行完了报到手续,安排好了住宿后,姚顺梓的父亲就急忙跑来看女儿、女婿和外孙了,并且坚决不让秘书陪同,也不让秘书打电话告诉姚顺梓,说是要给女儿一家三口一个意外惊喜。
  
  这个意外之喜来得真不是时候,老人不知道自己得了癌症,看着自己的孙子笑得合不拢嘴。看着消瘦的父亲抱着孩子高兴的样子,又想到崔民牛刚才不让孩子随她姓,姚顺梓再也忍不住,刚擦完的眼泪又不争气地“哗哗”往下流。
  “怎么啦,我的乖女儿”,老人问,“是不是小崔欺负你啦?有什么事跟爸说,看爸不剥了他的皮。”
  老人说的是玩笑话,但却结结实实地刺在了姚顺梓的心窝上。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把孩子报户口的事说了。
  听了姚顺梓的哭诉,老人愣住了,没说一句话。良久,他抱着孩子坐到沙发上,说道:“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听完这个故事,你们再决定孩子究竟跟谁姓。”
  仿佛心有灵犀似的,孩子此刻也不闹了,就像他也要听故事一样。
  老人开了口:
  “那是1976年的事。有对年轻的夫妇同在北方某城市服役,男的在城市南边的军营里任连长,女的在北边军营里做军医。小两口有一个儿子,才几个月大,非常可爱。一家三口平时碰不到一起,但每逢节假日相聚,总是恩爱和睦地让其他官兵羡慕不已。
  一天凌晨,那个年轻军官正在睡梦中,忽然被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动惊醒。他第一时间冲出营房,就见天际闪过一道异常耀眼的白光,他以为是什么武器发射的现象,慌忙叫醒了连里的官兵,叫他们全部整装待发,准备投入战斗。仅仅隔了三五分钟,上级的电话指示就来了;当地发生了大地震,要他们立即投入抢险救援。那位连长迅速带着全连官兵赶到指定地点展开了救援工作,满目所及,尽是残垣断壁,扒开后,一具具形状各异的尸体惨不忍睹。那位连长忘我地投入到了救援工作中,要尽自己最大的力量拯救所有蒙难的百姓。
  在一座倒塌的平房里,他和几个战士发现了一对年轻夫妇的尸体,男的趴在女的背上,一根木椽压在他们的身上。想来是地震发生的瞬间,男人本能地想保护女人,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妻子。他们被这种伟大的爱感动了,满含泪花小心翼翼地把尸体搬开。当搬开女人微微躬着的腰身时,所有人都惊呆了:那女人的身下还压着一个将近一岁的女孩!那个女孩竟然还有微弱的呼吸!大家突然间明白了一切,原来男人为了保护老婆和孩子,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倒塌下来的砖瓦和木椽,而女人居然作出了躬身弯背的反应来保护孩子,要知道,这些都是一两秒钟,瞬间即逝,多么伟大的母亲啊!
  连长和战士们含泪把那个还活着的女孩迅速送至就近的医院,经过抢救,那个女孩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整个救援工作持续了好几天才结束。当连长疲惫不堪地赶赴到北边营房去看望自己的老婆孩子时,组织上告诉他,女军医和她的儿子已经在地震发生的当日永久地离开了人世。那个年轻的连长闻讯呆住了,接着像疯子一般跑进到处都是碎砖瓦,就连土地都裂着很粗的沟缝的旷野,号啕大哭了好长时间!
  为了救援受难的群众,军人牺牲了自己的家庭!
  隔了几天,处理完了妻子和儿子的后事,连长忽然想起了那个他亲手救出来的女孩,他决定跟组织上申请抚养她,当即就得到了批准。从此,军营里就多了一对父女的身影,他像照顾亲生女儿一样,一天天地培养她长大成人。为了给‘女儿’一个好的成长环境,他始终瞒着真相,只对她说妈妈因为疾病过早地走了。但是,有很多时候,他会不经意间想起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就常常对女儿说,你要是个男孩就好了,其实并非他有任何传宗接代的想法,而是想借着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对于早逝的妻子和儿子的思念之情!”
  老人说到这里,眼里溢出了泪花。崔民牛和姚顺梓也已经感觉到了什么。
  短暂的寂静后,老人又开了口:“当年的那个连长姓姚,他的妻子姓孙,儿子叫姚梓,为了纪念他俩,连长给他救出并领养的大地震的孤女取名叫姚顺梓,这样叫着,他仿佛天天都能看到自己死去的老婆和孩子……”
  屋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孩子睡着了,能够听到他发出的轻微的呼吸声。
  (责编/朱近插图/黄全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