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刀医心

2009-12-29 00:00:00林中精灵
上海故事 2009年3期


  张玉儒的诊所在一条深巷子里。前面是诊所,后面是院落和住处。诊所很小,屋檐低矮,只摆着一张手术床,一张桌。坐在桌前抬起头就会看到一个恶鬼骷髅,骷髅挂在墙上,左手持刀,右手捧心,十分诡异。张玉儒年过六十,行医三十多年,只医疑难杂症。而且,他有怪癖,每天只医一个人。张玉儒从未为诊所做过宣传,来诊所的人都是口耳相传,慕名前来。即使这样,他的登记簿上也已写下密密麻麻等待救治的人。
  这天,张玉儒吃过早饭,恭恭敬敬为祖先上了炷香,然后沐浴更衣,坐进了诊室。那个叫曹同的男人已等候多时。张玉儒打开门,见曹同面色无华,骨瘦如柴,衣服就像挂在衣架上。曹同进了屋,脱掉外衣。张玉儒见多了怪病,可眼前的景象还是让他颇为吃惊。曹同的身上,竟长出一身奇形怪状的木楔。看上去他就像被剁过许多段,又用木楔楔到了一起。张玉儒用手摸一下,原来是肉楔。
  “这病治不了。”张玉儒摇摇头。
  曹同一听,急得“扑通”一声跪到地上,给张玉儒磕了三个响头,说:“我知道您一定能治。您治不了,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您手里有鬼刀,与其被这些肉虫折磨死,不如死在您刀下。”
  看着眼前的曹同,张玉儒沉吟片刻,说他的确能治,但治这病他得让人了个心愿。曹同连连点头,说别说了一个心愿,一百个心愿他都答应。他现在是万箭穿心,生不如死!张玉儒听罢,转身回屋,取出一个古旧乌亮的檀木匣。打开檀木匣,里面是一个黄绸包,绸包裹着一把刀刃薄如蝉翼的短刀。刀柄有手掌长短,而刀刃透明,肉眼几乎看不到。
  曹同躺上了手术床,张玉儒为他脸上盖了一张白纸。那些肉楔坚硬如石,但张玉儒的刀削石如泥。曹同闭着眼睛,感到十分奇怪。他能感觉到刀刃划破皮肤的幽凉,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耳畔不时传出张玉儒将肉楔甩进盆里的声音,当他剔除脚上肉楔时,曹同侧一下头,让纸滑过脸侧。刹那间,曹同惊得目瞪口呆,拿刀的已不再是张玉儒,而是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老者手上拿的也不是刀,而是一道白光晃来晃去。那白光,分明是一只骷髅的影子!曹同再次紧紧闭上眼睛,汗水顺着额头淌了下来。
  “起来吧。”
  曹同听到张玉儒的声音,缓缓睁开眼。低头看看浑身上下,那些肉楔居然消失了,而身上竟无一处伤口,亦没有流一滴血。他大喜过望,急忙从随身皮箱里拿出厚厚几沓钱放到桌上。张玉儒行医从不开价,让患者量力而行。曹同拿来了五万,这对他已宛如割肉了。曹同虽身价千万,禀性却是一毛不拔。
  “现在你这病虽好了,可少则一年,多则三年,还会犯。”张玉儒缓缓地说。
  曹同呆住,忙问可有办法根治?张玉儒说有,得换心。
  换心?曹同一听,腿肚子都要抽筋了。
  张玉儒看着他,轻描淡写地说:“你的心早坏了。三年前,你用钱笼络了厂子里一个女孩。可你始乱终弃,女孩怀孕后竟抛弃了她,她找到你家,身上浇满汽油跟你要五十万,你舍不得,她对着自己就划了火柴。自她死后,你每晚都梦到她和孩子,每梦到一次身上便像被钉进了一根木楔。我说过你得了个心愿,这心愿就是善待死者的父母,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家人养起来。不换心,你又怎么能做得到?”
  听完张玉儒的话,想想刚才偷见的场景,冷汗顺着曹同的每一个汗毛孔渗出来。他重又躺到手术床上,闭住了眼睛。张玉儒从里屋拿出一只锦盒,锦盒里是一颗楠木心。他用手术刀轻轻划开曹同的胸口,眉头紧紧锁在一起,他找不到那颗心,胸腔里本该长着心的地方什么都没有。汗水顺着张玉儒的额头淌下来,他拿刀的手开始抖动。连鬼都有心,人岂无心?
  抹一把额头的汗,张玉儒接着找。终于,在两条肋骨间,张玉儒发现了“心”。那几乎已经不是心,状如蛇头,坚硬如石。
  “这还是人心吗?”捏着那粒似乎吐着信子的“蛇头”,张玉儒的手不住地发抖。
  一颗楠木心,换给了曹同。这是千年楠木心,楠心高洁,此人走出诊所,必将脱胎换骨。曹同换了心,对张玉儒感恩戴德,连声感谢。
  张玉儒看着他出门,洗手净面,长舒一口气。他将曹同坚硬脏臭的心放进一只玻璃瓶,然后擦净手术刀,将它恭恭敬敬用黄绸包好,放进檀木匣。
  后院有一间仓房,专门盛放张玉儒取出来的心。一只只玻璃瓶摆放得整整齐齐,宛如“心”的展厅,上面贴着标签,有豺狼心,恶虎心,毒蝎心,亦有脏心,烂心,黑心,臭心,腐心……
  天黑下来,儿子张志行还没回来。张玉儒拿起桌上的黄松,雕一颗慈悲心。雕雕停停,他发现自己拿刀的手有些抖,他年纪太大了,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三十岁那年,他从父亲手里继承鬼刀,本以为儿子也会顺延从他手里拿过这把刀,想不到儿子的心却钻进了方孔钱眼。
  拿起白天收的五万块,张玉儒出了门。一直走了二十多分钟,他进了小胡同。这些钱,张玉儒全部交给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女孩面容清秀,腹部隆起,看到张玉儒,马上打开了门。
  “我什么时候才能搬到诊所?”女孩轻声问。
  张玉儒说不会太久,他正在想办法,他一定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答复。说完,张玉儒匆匆离开,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身影。
  回到家,张玉儒看看表,已经是晚上11点了,儿子还没回来。张志行从小桀骜不驯,不服管束。张家世代为医,惟有张志行上到医学院二年级退了学,做起了生意。这几年起起伏伏,生意没多大起色,人却越来越忙。张玉儒躺下来,合上眼。朦朦胧胧中他突然看到一个人影满身鲜血地站在身边,张玉儒睁大眼睛,竟是儿子。他惊出一身冷汗,坐起来问儿子发生了什么事?张志行摇摇头,说他做了亏心事。张玉儒呆住了,一把抓过儿子,正要撕开他的衣服看他的胸口,突然,门外一声尖利的猫叫,眼前的一切,瞬间消失了。
  张玉儒大喘着气醒过来。屋子里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原来是做梦。
  大门有响声,这回张志行真的回来了。张玉儒远远地闻到他满身酒气,身上似乎还有一股血腥味儿。他起身进到儿子房间,见儿子上了床,已经鼾声如雷。
  张玉儒很忙,居然一连好几天都有换心手术。这天,天黑下来,张玉儒来到储心室,突然发现已经再没有“心”的储备了。明天还有一个15岁的孩子过来,张玉儒务必得雕出一颗结实的黄松心——那个孩子,有一颗还未成形的虎狼心。
  夜深人静,张玉儒全神贯注,一把鬼刀上下飞舞。心雕到一半,突然,门口“嘭”的一声响,张玉儒一愣,刀差点儿划破他的手。他站起身,跑到门口,见儿子张志行倒在地上,浑身鲜血,人事不知。
  儿子,是被人扔进来的。张志行的胸口别着一张字条:取了你的狼心,从此不必害人。张玉儒大惊,一把翻过儿子,只见张志行胸口有半尺的伤口,心已被活生生摘走。
  张玉儒紧紧咬着牙,一把抱起儿子,放到了手术床上。然后他洗手焚香,喃喃地对着祖先说:“孙辈不孝,今天要破祖先的例,救两个人。”说着,张玉儒对着祖先像连磕三个头,然后转身走向手术床。
  刃薄如蝉翼的鬼刀划破了张玉儒的胸,张玉儒从自己胸口捧出了一颗心。这颗心鲜红如血,通体发光,是一颗大慈悲心。张玉儒掂掂自己的心,小心地放进儿子的胸腔。看着刀口渐渐合拢,他脸上现出微笑。此刻,张玉儒想起爷爷讲的祖辈流传的“鬼刀”故事,祖先因为医术高明,救人无数。而为救人,常常不避夜路。某天走过乱坟岗,一个厉鬼倒在路边,捂住胸口,痛得满地打滚。厉鬼作恶多端,残害无数生灵,可祖先却不忍弃它,于是小心为其施药,灌下苦散,厉鬼的伤竟渐渐愈合。它醒来看着先生,第一句就问:为什么救我?
  祖先答:医者仁心。
  厉鬼无比感激,用全部之力化为一把鬼刀,发誓千年万年追随张家。正是透过鬼刀之眼,张家后人能看到每个病患的病灶所在。
  张志行醒了过来,发现父亲已经奄奄一息。他摇晃着父亲,大放悲声。他的公司濒临破产,他与人合谋上演了一起诈骗案,想不到,计谋被人识破,他也被取了心。张玉儒看着儿子,艰难地说:“我把自己的心移给了你,快去八杨胡同找李鹃。她劝你、拦你,和你打和你闹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该一怒之下和她分手。李鹃已经怀了你的孩子,将来那孩子还是要从你手里接下鬼刀的人。我已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她,她会协助你建一所医院,一所我们张家祖祖辈辈一直想建的医院。相信爹,李鹃会是你最好的助手,爹不会看错。”说完,张玉儒将鬼刀双手递到儿子手里,慢慢合上了眼睛。
  眼泪顺着张志行的眼睛流下来,落到了鬼刀上。他第一次看清楚,那把刀,正面刻着两行字:施术救人,施仁救魂。背面刻着四个字:医者仁心。
  张玉儒去世了,张志行拜过祖先,正式接过了父亲的手术刀。出自悬壶世家,又读过医科大学,雕心雕命,他竟无师自通。李鹃为他生了个大胖儿子,夫妇俩齐心协力建起了医院。医院小病不收费,大病只收床位费。不过几年,医院名声在外,规模越来越大,而人们不叫它医院,而是叫它“华佗院”。每到年底,匿名捐款如雪花般飞来,医院治的病人越多,捐款就越多。张志行常常暗自感慨:父亲的鬼刀,到底医治了多少人的心?
  (责编/方红艳插图/安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