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蛙

　　天津卫朱家庄有个百里闻名的大善人，名为朱长青。他不仅是当地商会会长，更是数一数二的富商巨贾。
　　三月十五庙会上，朱府来了位座上宾，他是朱长青老友的儿子万久铭。万久铭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却英气逼人，看上去颇具侠气。朱长青称他为少年英豪，十分喜爱。其实，万久铭不仅仅是朋友之子，还是朱长青女儿朱慕云的未婚夫婿。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虽然分别数年，却仍是一见如故，彼此爱慕。这天，朱长青请了几个门客饮酒，也好订下女儿和万久铭的婚事。不想，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管家慌慌张张地进来，语无伦次地说一群流氓来寻衅滋事，要朱慕云小姐出来。朱长青一听，脸色大变。
　　万久铭问清事由，不由驳然大怒。原来，当地流氓恶棍竟看中朱慕云的美色，被朱长青断然拒绝后，恼羞成怒，三番五次上门滋事。
　　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万久铭霍地站起身，疾步出门。几个流氓根本不把万久铭这白面书生放在眼里，蜂拥而上将他围了起来。万久铭却毫无惧色，仰仗一身好武功，没过一袋烟功夫就将流氓打得落花流水。万久铭面不改色，整整衣襟正要进门，突然，旁边的树上跳下三五个壮汉，人人手里拎着钢刀。万久铭措手不及，被一刀砍中背部，又一刀切中右臂。眼看着万久铭就要被乱刀剁死，朱府家丁拼死将他拖了进去。
　　朱长青命人将大门紧闭，亲自察看万久铭伤口，然后敷以祖传秘药。万久铭少年英雄，虽然疼痛难忍，却一声不吭。包扎完毕，朱长青长叹一声，嘱咐万久铭快逃。天津卫的流氓官府都不敢惹，恐怕不出一个时辰流氓就会封锁各个路口，再拖延逃都来不及了。为今之计，他先将女儿藏起来，等万久铭有了落脚之地，他亲自将女儿送上门去。
　　万久铭一跺脚，怕牵连朱府众人，也只有逃走。从朱府后门出去，刚走出不远，身后一个小僮追了上来。万久铭问他是谁？小僮说自己姓张，叫张林采，刚刚看到一场恶斗，他敬重万久铭是个英雄。万久铭不耐烦，问他想干什么？
　　“我想跟你交个朋友。从此往西走十里路，有个山丘，林多路窄，沿着林子往里，走不远就能看到一户人家。你身负重伤，要逃出天津卫谈何容易？不如先到我家避避风头。”说着，张林采就地画了张图，指出他家的方位。
　　万久铭看着眼前的少年，见其骨骼清奇，神态端正，骨子里有股正气，便抱拳道谢，飞身上路。尽管背上伤痛难忍，可万久铭还是凭借轻功在半个时辰内走出十几里。他看到了张林采所说的小树林，心里暗喜。可是，就在他迈步正要疾走，却感觉后背如万蛇噬咬一般，一个踉跄昏倒在地……
　　万久铭醒来时，见床边站着张林采和一个老者。已经是深夜，两人正焦急地看着他。见他醒来，张林采十分高兴。万久铭半晌才问是他救了自己？张林采摇摇头，说是爷爷救了他。他运气好，爷爷见自己久不回来，便出门去迎，想不到却迎到了昏迷的万久铭。于是把他背回家，察看伤势，刚刚用酒给他冲洗了后背的伤。
　　彻底清醒过来，万久铭觉得背上像压了一口磨盘，疼痛、麻痒难以忍受。他忍不住微微皱起眉。
　　“公子的后背中毒已深，如不及时医治，渗入血液，恐怕再难生还。”老者忧心忡忡地说。“中毒？”万久铭一惊，问老者自己中的什么毒？
　　老者摇摇头，说这毒不好分辨，隐隐泛紫，紫里透青，恐怕是剧毒。万久铭听罢，一时惊呆了，他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莫非是血蛙？张林采不解，问什么是血蛙？万久铭说那是一种毒蛙，通体泛红，其涎剧毒无比。一旦沾上，不消一个时辰就会浑身奇痒，等痒至骨髓，剧毒攻心，就会不治而亡。
　　张林采吓得面如土色，万久铭沉吟片刻，令他取来一把尖刀。将尖刀在火上淬过之后，万久铭将刀递给老者。老者长长叹了口气，问他可忍得住？万久铭咬咬牙，说忍得住？
　　张林采又惊又惧，怯怯地问只有这样才能去毒？爷爷点头，张林采抹一把额头的汗，说等他再加把柴，把锅里的牛肉煮好。
　　灶间传来煮牛肉的香气。不过片刻，张林采端上大块热气腾腾的牛肉，叉起一块送到万久铭的嘴边，说：“大哥，这是一大块牛筋，你咬着。”
　　万久铭直直地坐在椅子上，伸手拿起牛肉。老者的刀用力刮了下去，黄豆大的汗珠顺着万久铭的额头滚落。他大口大口吞咽着牛肉，全然不顾自己背上一片片变黑的烂肉被层层刮了下来。整块牛肉进肚，万久铭的背已经是血肉模糊。张林采吓得捂住眼睛，直到爷爷停下手，他才从背囊中取出白药粉递给爷爷，说这是从城里抓的云南白药。
　　虽然中的是剧毒，但因为去除及时，又敷以白药，万久铭渐渐恢复过来。这天，清早起来，他就要和张林采告别。张林采知道他是怕连累自己和爷爷，便诚意挽留。万久铭摇摇头，说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帮流氓恐怕不会甘心。迟早他们会找到这里，但那时再走恐怕会殃及张林采和爷爷。刚到门口，万久铭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定睛一看，竟然是一筐蛇涎草。他微微皱起眉，问这草是哪儿来的？张林采说是自己采的，在蛇口崖，用了两个时辰呢。万久铭问他采这草何用？张林采摇摇头，说每隔两天就为朱府送去一筐，赚些柴米钱。
　　万久铭若有所思，微微点头。
　　时间一天天过去。三年之后的一个清晨，张林采像往常一样，背着一筐蛇涎草送往朱府。不想，远远地，他看到朱家庄上空轻烟袅袅。走到近前，张林采大吃一惊，偌大朱家庄竟已经成为一片废墟。当地人议论纷纷，说三日前朱庄家半夜起火，大火烧了三天三夜才平息下来。奇怪的是，朱家一家只有朱长青葬身火海，朱慕云投水而死，其余全部逃生。朱家自此离开天津卫，不知所终。
　　与之相反，没过三五个月，天津卫的杨柳青却起了一座气势恢宏的“万宅”。宅子占地数亩，屋宇百间，处处雕梁画栋，罗列奇石，更显富贵非凡。里面住的翩翩公子，正是万久铭。伴随他左右的是一个少年，许多人都认得，曾是朱家庄卖草的张林采。
　　一晃又到三月十五。万久铭坐在高台前饮酒，张林采突然问道：“万公子，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
　　万久铭微微一笑，问什么事？张林采犹豫片刻，接着问：“你怎么知道是朱长青给你下的毒？那可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还有，朱慕云小姐，为什么要投水自尽？”
　　万久铭摇摇头，神色中露出几许悲伤之色。他说是因为蛇涎草。这种草有剧毒，却是豢养血蛙的必备之物。血蛙养在水里，再投蛇涎草增其毒性。毒蛙吞之，毒性自然更添万分。他中的毒，就是血蛙毒。
　　张林采诧异，接着又疑惑地问，如果朱大善人存心害他，为什么不让流氓将他置于死地？为何还要费如此多的周折？万久铭摇摇头，说他老奸巨滑，怎么能让老友的儿子死在自家门口？他下的毒，在半个时辰内发作，半个时辰，早离开朱家庄十几里。这样他才撇个干净。
　　说罢，万久铭起身放下酒杯，朝着花园走去。曾经，父亲和朱长青是结拜兄弟，为避战祸，父亲将四大箱珠宝寄存朱家。待世道太平，他命儿子取回财宝，并准备迎娶儿媳朱慕云。想不到，朱长青见财起心，根本不想归还珠宝，更想将女儿嫁入官门，以壮门面。于是，他暗地召来天津卫流氓，施出毒计。万久铭逃回家后，谋划三年，再回朱家庄报仇雪恨。不仅取回家财，更取了朱长青性命。
　　陪着万久铭在花园散步，张林采看着他，几次欲言又止。万久铭疑惑，问他到底想说什么？张林采低下头，说：“有件事，朱小姐不让我告诉你。其实，指路救你，施以白药，让你看蛇涎草，都是她嘱咐我的。她给了我二十吊钱，让我在朱府后门等你。”
　　万久铭惊呆了。他怔怔地看着张林采，问这是真的？张林采点点头。万久铭沉默良久，突然嘴一张，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原来，竟然是慕云救了他！伤愈之后，他本打算再潜回朱府，暗里带走慕云。可得知张林采为朱府送蛇涎草之后，马上推断出是朱长青暗害他，所以才打消念头。那夜他潜入朱府，放火烧了宅院。不忍慕云葬身火海，他推开她的房门，却见她衣冠整齐地出来，手里捧着一只通体泛红的死血蛙。他正要上前施救，却见慕云泪流满面，紧走几步纵身投入深水潭。
　　泪水顺着万久铭的脸颊流了下来，一时间，他感觉竟如万箭穿心一般。
　　花匠正在池中种荷花，问万久铭给花池取个什么名字？万久铭心里一阵剧痛，喃喃地说：“慕云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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