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里乡的文化站

2009-12-29 00:00:00李腾智
上海故事 2009年5期


  三里乡的文化站昨天夜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县里来了一大帮人,冲进文化站揪出一对男女一顿痛揍,挨揍人的惨叫声惊醒了睡梦中的乡民。有好事的披上衣服跑去看热闹,看见两具白花花的人体在棍棒怒骂声中鱼一样的跳跃闪避。事后人们才知道被打的男女原本是初恋情人,分开了好一段时候,女的嫁给县城一个做生意的有钱人。一天女的在乡里遇上了男的,男的在文化站里放电影。两人旧情复炽,一抽空就在文化站里幽会,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有钱人知道了以后带人连夜来捉奸,便上演了这一幕闹剧。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文化站站长老杨并没有怎么把它当一回事,没想到中午就被乡长叫到他的办公室,狗血淋头地挨了一顿痛骂:“你这文化站到底是宣传先进文化的阵地,还是赌场淫窝?告诉你,文化站不办了!以后你就在乡政府做事!”
  老杨脑袋嗡地一下就炸了。他老早就听说乡里的二狗子眼馋文化站那块地,想从乡政府手里买下来建客运站,没想到昨夜那屁大一点事成了乡长卖文化站的借口。
  老杨从小就对民间文艺痴迷,横笛竖箫、芦笙唢呐;泥塑根雕、山歌剪纸,他无一不精无一不会,因为这些特长他被推荐进了文化站,一干就是十几年。文化站就是老杨的根、老杨的命。文化站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老杨的心血,房子破了乡里不发补助,他掏自个腰包修补。
  乡长卖文化站的理由根本是歪理。难道一座房子里有人作奸犯科了就要卖掉房子?老杨咽不下这一口气,也舍不得文化站,他想到县里反映,但这意味着得罪乡长了。以后自己被乡长拿捏是小事,可是儿子要想从临时工转正,找他办事就彻底没门了。
  老杨犹豫了一晚上没睡觉,最后还是摸着黑出门了。如果不去,老杨觉得自己会内疚后悔一辈子。
  几天以后乡政府来了两个装扮古怪的人要见乡长,他们是坐班车来的。负责接待的人炼就火眼金睛,来乡政府的车是啥车,车上坐的是何等级别的人,他们一眼就看清楚。车和车之间也有讲究,一看这两个人是坐班车的,是县文化局的,接待的人就连茶都懒得给他们倒了。来人觉得受到了冷遇,气呼呼地要走,要不是恰好乡长从外面回来,他们就打算这样一直走回县城了。
  乡长连连赔着不是,把两人好酒好饭地款待了,又安排最好的房间让他们休息,临走的时候还派专车送,大包小包的土特产塞满了车子。两人回去“如实”地写了一份三里乡文化站实地考察报告,报告中文化站变成了危房,于是文化局同意了卖文化站的事。
  老杨被乡长当众训斥羞辱了一顿,他心里难过到了极点。回到家里想摔东西泄愤,可四壁空阔,哪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老杨悲从中来,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这些年搞文化站的艰难,谁比老杨更清楚?文化站图书室里千把本书,几百册过期杂志,都是他骑着旧单车跑县图书馆、文化馆、找老同学老朋友,这里要一点、那里要一点,一趟趟翻山越岭驮回来的。有人看了苹果栽培的书,学会了种苹果,收入增加了,便常常邀他去看苹果,尝苹果。有人看了科学养猪的书养的猪壮了,宰猪的时候一定把最好的里脊和腰花留给老杨吃。那些年老杨还学会了放电影,驮着机器挨村子给农民放电影。看电影是农民的节日,他一进村村民们就争抢着拉他到自家吃饭,抢到他的那一家会觉得这是一种荣耀,然后把家里的东西全拿出来招待他。老杨有一次深入到穷僻山区里放电影,有一个八十岁的老妇人,眼睛瞎了,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看”一场电影。当机器响起来的时候,老人激动得哭了,说:“娃娃,难为你了。盼了一辈子俺终于看到电影了。这不是做梦吧?我明天死也值得了。”
  回想起十几年文化站工作的点点滴滴,老杨心中一阵酸甜苦辣。卖了文化站,自己还能干啥呢?这一辈子都没有什么奢求,只想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喜欢做的事,难道连这一点都不能满足?老杨发狠要守住自己这一点爱好,一点心愿,一点信念。
  凌晨一点,二狗子酩酊大醉地从城里回到家的时候,老杨已经在大风和蚊虫的夹攻下守候了很久。二狗子也不吱声,也不招呼老杨坐,眯了眼睛装睡觉。在亮晃晃的灯光下老杨无地自容,他知道二狗子故意在摆架子,羞辱人,但他还是咬住牙憋住了怒火。过了半天,二狗子才装作醒过来的样子,故意伸着懒腰说道:“哎哟,贵人上门啊!是老杨,杨老师,你看,我喝多了,你不要怪罪。坐,站着干嘛啊?有啥事你说,杨老师,你是文化人,平时请你都请不来,你这一来,我屋里文化味都浓多了。”
  老杨把来意说了,二狗子惊讶了,文化站又不是你家的事,拆不拆关你屁事?真是人一上百,形形色色,啥怪人都有。二狗子打量着一脸窘态的老杨,心里有一种猫玩老鼠的快意,他知道老杨在骨子里看不起自己,认为自己只是暴发户,钱来得不正当,平时面对面了也就是点点头。二狗子说:“杨老师,这不是什么大事嘛。你对文化站的热心,你的为人都是让我挺感动的。这年头除了您,谁还会关心文化?虽然我识字不多,对文化还是热心的,特别尊重文化人。”
  老杨一听全身轻松,说:“二狗子,那你同意不买文化站了?我谢谢你了……”
  二狗子眼一瞪:“我同意啥了?我啥时候说过不拆了?杨老师,这拆不拆不是我的事,是乡上的事。我做得了主吗?不过……”
  老杨觉得又有了一线希望:“不过啥?”
  “不过你以为你是谁?你有啥了不起?不就是识几个字吗?不就是会放个电影,拉拉二胡,画几笔画吗?你平时啥时正眼看过我,装模作样充能人?你有钱吗?你能甩出几十万买下文化站吗?你这种臭穷酸,现在还不是要像狗一样地求我!”
  老杨气得浑身发抖,快步走了出去,背后是一片二狗子疯狂的嘲笑声。
  老杨又进了县城,这一次是直接找县领导。他在城里守了三天都没见到分管文化教育的副县长,回到三里乡才收到县政府办公室的一个回函,大意说他写的材料领导看到了,很重视,农村文化站是精神文明建设的重要阵地,不能轻易拆迁。三里乡文化站是全县仅存的几个文化站,拆迁变卖之事暂缓,待调查后再作处理。
  看完回函老杨一蹦老高,兴高采烈地上市场,打算买点肉庆祝庆祝。刚割了一斤精肉,就看到二狗子就和一伙人杀气腾腾地围了过来。二狗子在乡里啥恶事都敢做,今天一顿揍逃不了。
  谁料二狗子突然变了笑脸,横拖硬拽地把老杨拉到了乡上最好的“金大庄”饭馆,最好最贵的酒菜摆了一桌,二狗子满斟了一杯茅台,恭声说道:“杨老师,我是个粗人,向来敬重文化人,尤其敬重你。过去有不尊敬的地方,望你海涵。我喝干,你随意。”
  老杨忍不住冷笑,二狗子哪里是敬他,分明是敬他口袋里那张县里的回函啊!老杨豪气勃发,也是一仰脖子喝干了。
  二狗子说:“今天兄弟是为了文化站的事求你的,兄弟这些年人熬干、骨熬枯,见庙烧香见鬼磕头,就是狗气也受了不少,兄弟也是人啊。现在几十万交到乡里了,求您老人家高抬贵手,放兄弟一马,否则兄弟只有跳河了。”
  老杨心里复杂起来,觉得二狗子也不容易,但文化站是不能放弃的,他修哪里不好,偏偏看中文化站,不就是那里地盘好,好赚钱嘛!再想到二狗子平日威风凛凛、作恶多端的嘴脸,老杨的气就上来了,他冷着脸,一言不发。
  二狗子的眼通红了,端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起来,酒也洒出不少。众人盯着他的手,只要二狗子酒一泼出来,就是掀桌子一场打。但二狗子的酒始终没泼出去,他把酒往桌上一放,咕咚一声朝老杨跪下了。
  老杨顿时感到巨大的压力铺天盖地地袭来,二狗子是有钱有身份的人,这一跪下,你能不答应么?老杨突然抓起酒瓶,咕咕咕地把一整瓶烈酒倒进了喉咙,眨眼工夫一阵天旋地转,倒在地上沉沉睡去。
  这一睡就是几天几夜,那瓶酒差点要了老杨的命。但他觉得值,人就是争口气嘛。
  
  这时乡长找上门了,苦口婆心地劝道:“老杨,文化站的事你就不要再管了。乡里穷哇,要不是天天有人逼着要钱,我也不会打文化站的主意。现在几十万拿到手,发了大家的工资,也就没啥了。文化站卖不掉你叫我上哪去弄这么多钱还二狗子?你就听我的,等以后有钱宽裕了,再盖一个文化站还你。”
  乡长这一说,老杨不禁又同情起乡长来,他替乡长难过。但他绝不会相信乡长开的空头支票。所以老杨缓缓地、坚决地摇了摇头。
  乡长恼了起来,可他还是压住怒火说:“老杨,你儿子在乡上好几年了吧?最近乡上有两个转正指标,我正考虑他的事呢。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再来找我。”
  老杨心里猛地一震,看着儿子成材这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老婆死得早,就这么一个儿子相依为命,儿子转不了正老杨无法面对九泉之下的婆娘。就在老杨犹豫不决的时候,事情又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
  几天后老杨上街遇到乡长,乡长恢复了常态,冷着脸问:“你怎么还在这里鬼混?别以为去趟县城天就塌了。告诉你,文化站照样拆,你去收拾好你的破家什吧!”
  老杨怔住了,脸一下变得惨白。他不知道乡长和二狗子怎么去活动,连上面也同意拆除文化站了。
  老杨病倒了,这次的打击实在是太大,费尽心血地为了文化站,到头来还是失败收场。他在昏沉中听到有人在焦灼地呼唤自己。
  “杨老师,杨老师,您醒醒,我们来看您来了。”
  老杨睁开沉沉的眼皮,看见眼前竖着密密的人影,地上摆满了苹果鸡蛋营养品。在他最困难的时候,乡亲们却来看他,给他鼓励。老杨的眼睛湿润了。
  二狗子带人去查看文化站的房子了,他准备加快拆除进度。老杨堵住了文化站的入口,这个平时文弱而善良,连粗话都不会说的人,眼珠血红,全身透出一股不要命的杀气。
  二狗子看着老杨,背脊上突然泛起寒意:“你要干啥?”
  “不准拆房!”老杨大声吼着。
  “房子是我买下的,我有权拆。”二狗子瞪着老杨。
  “文化站是全乡几万人的,谁也没资格拆!”老杨坚定地说。
  “我出了几十万,损失谁来付?”
  “我管不着,要拆文化站。先把我打烂砸碎了,否则谁也拆不了。”老杨伸出双臂挡住了大门。
  “我的利息都五万块了,你来出?你出了这笔利息,我就不买不拆。”
  “说话算数?不反悔?” 老杨看到了希望,眼睛顿时放光。
  “屙出的屎收不回,谁反悔,谁就当着众人把它吃掉。”
  “好!一言为定!”
  这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两个人都被逼到了绝路。老杨知道二狗子谅他拿不出这笔钱,事实上他也真的拿不出。老杨这些年省吃俭用也就攒了四千块,简直就是杯水车薪。老杨家徒四壁,唯一值钱的就只有他爹亲手盖起的这一栋房子。乡里的刘运民跑运输发了财,瞅准了房子的地势,曾经放话说愿意买老杨的房子。
  老杨记得他爹修这座房子的时候,每天精疲力竭地从生产队回来,饭都没吃上两口就开始和泥脱土坯,一直脱到见不到一丝天光才歇手,累得倒在床上衣服都顾不得脱。有一次天降暴雨,雨水把一堆土坯变成了稀泥,他爹蜷缩成一团在雨里呜呜地哀嚎。那幅景象永远留在了老杨的脑海里。
  现在,他却动起了卖房子的念头。
  约定的日子到了,老杨怀里揣了厚厚几大摞票子,朝乡场上走去。他知道这一去怀里的钱就空了,他将一无所有。望着已经不再属于自己的房子,老杨眼泪流了下来,心里涌出一股又屈辱又悲壮的感觉,他狠狠地跺了跺脚,再也没有回头。
  二狗子正和一帮人坐在茶馆里抽烟喝茶,二狗子志得意满、胜券在握,他找人算过,今天是破土动工的大吉日。想象不久以后车站就要在一片废墟里耸立,进出的车辆像水一样流淌,钱也像水一样淌进,二狗子心里充满了幸福和骄傲。
  老杨一个人来了,二狗子刚想说话,老杨已经大声说道:“今天请大家做个见证,这是五万块钱。”
  扎在他腰上的五捆票子刹那间码在了茶桌上,众人都愣住了,傻呼呼地看着那堆钱,回不过神来。
  二狗子的脸在刹那间就变了,一脚蹋翻了凳子,脸上充满了凶煞之气,大吼着:“拿回去,五万块算啥子,老子逗你玩呢。”
  二狗子这一说话,其他人立刻站起来凶神恶煞地围住了老杨。老杨端坐着,脸上一片平静:“怎么,想耍赖?白纸黑字,你我写了,要吃屎?要打人?今天我坐在这里,皱一皱眉就不是人养的!你今天要么就是当着一个乡场的人把我打死,要么履行诺言,停止拆文化站。”
  二狗子脸色刷地就变了,一步一步地退后。茶馆外不知何时已站着黑压压的人群,没有人说话,但眼里的愤怒毫无掩饰地流淌出来,汇集成汹涌的河流,让二狗子感到恐惧。
  不知什么时候,二狗子悄悄溜走了,他手底下的弟兄,也一个一个溜走了。
  (责编/朱近插图/魏忠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