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春天不会有天黑

　　1
　　
　　赵亮赶回家乡的时候，家里一片混乱。
　　奶奶的棺木停在堂屋里，至亲好友和村里的乡亲挤满了屋子。因为奶奶死得极不正常，三天后也不敢出殡，都眼巴巴盼着赵亮从异乡赶回来。
　　赵亮五岁那年爹娘出车祸意外死亡。赵亮就跟奶奶过。奶奶靠种几亩山地，养猪养鸡，将赵亮拉扯大，并供他读完了大学。没想到，赵亮参加工作刚一年，奶奶还没享到福，竟突然死去了。
　　赵亮放下行李，就哭倒在奶奶棺木前。村民告诉赵亮说，奶奶是受了惊吓，突发脑溢血死亡的。三天前，奶奶起了个大早，准备到镇上的集市去卖鸡蛋。拎着鸡蛋篮子打开大门时，猛然间，一个花花绿绿的东西迎面扑来……奶奶惊叫一声，再也没了动静。
　　邻居发现奶奶的尸体时，只见她四脚朝天倒在门内，身上压着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大花圈，这个破旧的花圈，不是花圈店里来的，很可能来自坟地。显然，老人是被这不可思义的东西吓死的。奶奶死后，村民也百思不得其解，山后坟地上的花圈，咋会出现在奶奶家门前呢？更为奇怪的是，就在当天，村里还出现了坟地的纸钱和一些冥物，扔得到处都是。
　　村里一时议论纷纷，信神信鬼的人说，那天晚上，村里过鬼兵了。过鬼兵可不是好事，说明有冤魂冲了后山的坟场。鬼兵要打仗了，村里将有大灾祸，走夜路不小心，说不定魂魄就被鬼兵打着，横死道旁了。不信鬼神的，又有另一种更可怕的说法，在山村一带，门前被放花圈，是极其恶毒的咒人方式。一般是有了血海深仇，才会做这种阴损之事。奶奶一生行善，走道上蚂蚁也不敢踩死，与人结仇是不可能的，肯定是先人或后人与人结仇了。遭此报应，不得善终啊……
　　赵亮一边料理奶奶的丧事，一边忍受着各种猜忌和谣传，心中的悲愤如火山爆发。他暗暗发誓，不弄清奶奶的死因，绝不罢休。
　　奶奶被送到县城火化后，骨灰盒安葬在了后山坟地。这块坟地，是乡政府为周围几个村特别划下的丧葬之地。
　　那天，赵亮在坟地呆了很长时间。这里离村子有三里多地，杂草丛生，偏僻而荒凉。每年除了清明和春节，有人给亡人扫墓送灯以外，平日里极少有人到这里来。奶奶是被花圈吓死的，死因肯定与这块坟地有关。他仔细在坟地查看了一下，发现几座稍新的坟地上，插在坟前的花圈都被扯得七零八落，坟头的供品更是被扔得到处都是。这样的情景虽说让人看了毛骨悚然，但赵亮一点也不害怕，他是在山村长大的，后来进城接受了高等教育，从不信鬼神之说。据他所知，附近也没有什么野兽。从坟地的破坏程度来看，更像是人的行为。
　　那么，是什么人干的呢？为什么要干这种无聊而可怕的事呢？
　　回家以后，赵亮越想越整不明白，为了弄清奶奶的死因，他决定住到后山坟地里去。
　　那天，他抱了床被子，带了只手电筒，腰里插把砍柴刀，静悄悄进了坟地。他在奶奶坟墓附近，寻了一处避人避风的地方，放下了行李。
　　当夜，皓月当空，春风习习，坟场一片宁静。他躺在地上，与先人们的亡灵在一起，第一次切身体会到“安息”这个词的真正含义。第二天天蒙蒙亮，他收好行李，准备离开坟地了。这时，他恍惚听到了脚步声，再细听，对，脚步声。他轻轻摸到能见度好点的高地，他看清了，嘴巴惊得再也合不拢。
　　在离自己两百多米的草丛中，有个黑呼呼的人影，高举着一只花圈，狂奔着，嘴里“呀呀”有声。赵亮打了个寒战，从腰里拔出砍柴刀，追了过去。坟地杂草太深，他追过去时，那个黑影早不见了。草丛中，扔着一只花圈。这只花圈，正是吓死奶奶的那只，埋葬奶奶时，赵亮将这只花圈带到了坟地，扔哪里，他记不得了。
　　这天，赵亮没有回家，他再一次巡视了一下坟地。在刚才黑影狂奔的地方有一座坟，在坟的墓碑上，放着一把新鲜的野花，显然是刚放上去不久的。这是一座新坟，从坟上的土质看，亡人入土不到一个月。黑色的墓碑上只刻着亡人的名字：“洪大兴之墓”。这个名字，让赵亮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是谁。再看那坟，像被狗刨过一样，到处是刨出的新土。坟前有两个孔，是插花圈的地方，花圈已经不翼而飞。赵亮捡来那只吓死奶奶的花圈，将花圈杆插进孔里，分毫不差。
　　吓死奶奶的凶手，在赵亮脑海里，一下子变得清晰了。
　　
　　2
　　
　　回到村里，赵亮找了个帮手，一起到坟地捉拿凶手。只要那黑影再出现，就拿住。
　　天麻麻黑，赵亮和堂哥向坟地走去，赵亮的堂哥，五大三粗的，有一股蛮劲。路上，堂哥不停地问：“兄弟，你瞧见的那影，不是鬼吧？你别瞧我能打死牛，但我怕鬼！”赵亮笑了。“你放心，这世上没鬼，到时你拿住就知道了。”两人说着话，没提防迎面撞来一人，来人举着花圈，狂奔着，怪叫着……
　　“拿住。”赵亮大喝一声，迎面冲了上去。按住那人时，赵亮感觉手上不对劲，那人一点力气也没有，伸手所及，身上软绵绵的。天还没有黑透，他看清自己按在怀内的，竟然是个女人，准确地说，是个大姑娘。他惊得跳了起来，并用手挡住了正要发横的堂哥。
　　“你……你是谁？”
　　姑娘惊恐地坐在地上，直勾勾地打量着赵亮，赵亮也仔细地瞧了瞧姑娘，姑娘披头散发，面色苍白，一身衣服脏得分不清颜色。脚上没穿鞋，赤裸的双脚血迹斑斑。正疑惑间，姑娘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拳打在赵亮左眼上，赵亮毫无提防，被打了个正着，顿时眼冒金星……堂哥大怒，再一次按住姑娘，用一根麻绳紧紧将她给绑了。
　　姑娘被押回村子后，被堂哥绑在村口的一棵大树上。村民一听说抓住了吓死赵亮奶奶的凶手，也顾不得天黑，都跑到村口来瞧热闹。赵亮家的几个近亲，都带了家伙来，准备先将凶手揍一顿解解恨。一看是个姑娘，顿时面面相觑，愣那里不知所措。几个半大孩子，在旁边嚷道：“是个女疯子啊，我们在上学路上经常看见她。”
　　赵亮跑去找村主任，没找着，说村主任到乡里开会去了。找了半天，找来的村干部是个会计。会计跟赵亮来到村口，见树上绑着个姑娘，也不知道该咋办。便上前问姑娘是哪个村的？叫什么？姑娘仰着头，一言不发。于是，会计跟赵亮和几个村里的老人商量，这事要不要报警。老人们认为不要急着报警，先查清这姑娘的身份再说。赵家人说要等村主任回来拿主意。商量了半天，没有结果。村里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老的老，小的小，也拿不出什么主意，瞧过热闹，呼老唤幼的，纷纷散了。一时间，村口变得冷冷清清，除了在春夜冷得发抖的姑娘，就剩下赵亮和自己的几个亲戚。
　　不一会，姑娘开始惨叫，也没什么内容，一个劲唤自己的娘，凄厉的叫声，在静夜里回荡，让人毫发倒竖。不一会，又开始叫另一个人的名字。“我的大兴，你到哪去啦？来救你的婉儿啊。”姑娘叫唤了半个多小时后，很快平静了。忽然对蹲在不远处的赵亮说：“我要喝水。”赵亮愣了愣，到附近家倒了一碗凉水。姑娘的手被绑着，他只好喂给她喝。姑娘在黑暗中喝水时，赵亮感觉自己端碗的手一暖一暧的，像是什么热东西滴手上了。拿手电一照，姑娘边喝水，边默默地流泪，眼泪如泉水一般。
　　村主任和村里的干部赶到村口时，已是夜里九点多钟。村主任是个跛子，五十出头，在村里威望很高。到场就吆喝先给姑娘松绑，说这么随随便便绑人是犯法的。堂哥大喝道：“这是杀害我二姑奶的凶手，我就绑，咋啦？”
　　村主任的话，提醒了赵亮。他默默地走上前去，把姑娘给放了。松绑后，姑娘一下子瘫在地上。村主任询问在场的人，谁认识这姑娘，叫啥？哪村的？都说不知道，平日里偶尔看见她披头散发在村头转悠，只知道她神经有问题，是个疯子。也有人说，她有时又像正常人似的，穿得干干净净，是个很漂亮的妹子。
　　村主任拿主意说：“我说，这事儿天大地大，也不能拿个病人出气。明天天亮后，我打听一下，有事跟她家里人说。”顿了顿，对赵亮说：“天晚了。先把这姑娘放了吧。”
　　
　　赵亮说：“这不行吧，如果她跑不见了，我到哪去找。”赵家亲戚也不同意放人。
　　村主任想了想，说：“这样吧，晚上这姑娘爱上哪上哪，我派两民兵跟着，你看行不？”赵亮一想，也只能这样了，要求自己也跟着，说不定姑娘夜里跑回家，他也好认个门儿。村主任再次交待跟着的民兵，不准为难这姑娘。
　　大伙走后，赵亮和民兵守着姑娘。奇怪的是，姑娘一直蹲在地上，不跑。赵亮对姑娘说：“你回家吧，我们不为难你了。”姑娘像没听见一样，还是一动不动。赵亮想了想。拉着两民兵躲在了暗处，偷偷观察着蹲树前的姑娘。
　　果然，姑娘见四周没人了，爬起来就跑。赵亮他们一直在暗处跟着，脚步像猫一样，免得被姑娘察觉，惊吓了她。夜深时，月亮爬上了天空，大地一片银白。跟了一程，发现不对劲了。姑娘并不是向有村子的地方跑，而是跑向了后山坟地。
　　尽管有月光照着，赵亮他们跟到坟地时，由于这里地形复杂，还是将姑娘跟丢了。
　　
　　3
　　
　　第二天一早，赵亮去找村主任汇报姑娘失踪的情况，村主任天没亮就带着几个干部到各组指导春播去了。每年春季，是村干部最忙的时候，村主任更是忙得脚踢屁股。
　　赵亮沮丧地回到家，他再一次跪在奶奶的灵堂前，失声痛哭。查凶手查出这种结果，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一个疯子，还是个姑娘，竟然就是自己的仇人。从法律的角度说，无法追究；从道义的角度说，自己也不能把一个疯姑娘咋样。这么想着，他的心更痛。
　　三天以后，村主任也没有带回任何消息，疯姑娘也再没在村里出现。赵亮心如死灰，也想开了，奶奶命该有此一劫，也没办法。眼看假期已到，他准备返回省城上班。走之前，他决定再到奶奶坟前看一下，加几锹土。
　　来到坟地，他将自己对奶奶的思念，全使在蛮劲上，一锹又一锹的土，将奶奶的坟做得更高更漂亮。正忙着，一阵凄凉的哭声，随风传来。
　　“大兴啊大兴，婉儿好想你啊。”
　　赵亮循着哭声寻去。在一座坟前，一个脏得像泥蛋的姑娘，跪在坟头，两手疯狂地刨着坟上的泥土，哭叫着，哀哀欲绝。这人，正是失踪三天的疯姑娘。
　　赵亮被眼前惨烈的情景惊呆了。姑娘哭了又哭，然后倒在了坟前，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累了睡着了。那双搭在墓碑上的手，手指血糊糊的，还在本能地颤动着。
　　同是伤心人，那一刻，赵亮忘了仇恨，心里最柔软的一角被击中，他想起了奶奶，想起了自己幼年就失去的父母……泪水如泉涌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姑娘醒了。她爬起来，慢慢向坟地外走去。赵亮紧紧地跟着她，也向坟地外走。姑娘走了一程，忽然转过身，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盯住他，冷冰冰地问：“你跟着我干啥？”赵亮从姑娘的眼神中，判断她的意识有暂时的清醒。也不管自己的判断是否正确，也不管姑娘能不能听懂，一字一句告诉她，她无意中，用最荒唐的行为，夺走了一个善良老人的生命。这个老人，是他的奶奶。
　　姑娘苍白的脸，变得更加没有血色。她忽然怪叫一声，飞奔而去……
　　这次，赵亮没有让姑娘逃掉。他一直将姑娘追到一个村子。这个村，离自己的村庄大约七八里山路，在大山深处。这里的村民，居住更加散落。姑娘在一户偏僻的村民家门口停下了，大门紧闭着，她疯狂地拍打着，尖叫着。赵亮打量了一下，这家有两间破旧的正房，一间偏房，偏房的墙上裂开好大一条缝，用一根老树木撑着屋顶。从这间危房里，跑出一个大婶，瞧见姑娘，脸上露出又哀伤又惊喜的复杂表情。大婶嘀咕了一声，飞快跑回偏屋，很快，大门就打开了。
　　大婶没让姑娘进屋，手忙脚乱用身上的围裙小心擦着姑娘的脏脸。又飞快跑进屋，端出一碗玉米糕，又端出一盆水。姑娘抓着玉米糕狼吞虎咽时，大婶开始给姑娘洗脚。整个过程是那么默契，两个女人没说一句话。
　　赵亮出现在这家门口时，大婶已给姑娘穿好鞋。他自称是送姑娘回家的过路人，跟大婶聊了起来。
　　“她是您女儿？”赵亮问。
　　大婶叹息如山。“不是，是我没过门的媳妇，也跟我女儿差不多。”
　　“没过门的媳妇？”赵亮瞪大了眼睛。
　　大婶看上去不到五十，额头上的头发，全白了。她告诉赵亮，姑娘叫林婉，是儿子的未婚妻，一个多月前，儿子死在了南方，婉儿就疯了。
　　“您儿子叫洪大兴？”赵亮想起了墓碑上的名字。大婶点点头，开始抹泪水。赵亮念叨着这个名字，问道：“这个名字一直耳熟……请问，他是不是在县一中读的高中？四二班？”大婶说：“对啊，我儿命苦，那么好的成绩，却高考失误，没进城读大学。”
　　记忆，刹那间照亮了赵亮的大脑。五年前，他班上有个成绩优秀的同学，就叫洪大兴。当时，班上成绩排名前五的同学中，他和洪大兴总是在争这个第一。两人排名上上下下的，虽说不是好朋友，却彼此对对方印象深刻。班主任老师逢人就说，高考最有希望创造奇迹的，就是这两个得意弟子。但是造化弄人。高考时，赵亮和洪大兴同时发挥失常。赵亮只考上了一所二类大学，而洪大兴呢，考数学那天，他不知咋啦，试卷没做完，晕倒在考场……洪大兴被送往医院时，班主任老师惋惜得跌足痛哭。这事，当时轰动全县。
　　五年啊，这个当年县一中的高材生，被埋葬在了家乡的一片荒山上。
　　“他是咋死的？大婶，你告诉我。我就是他当年的同学赵亮啊。”
　　
　　4
　　
　　洪大兴高考落榜后，回到了家乡。
　　亲朋好友都为他惋惜，建议他复读一年再考。但是这个家境贫寒的山里娃，三年高中用功过度，身体完全垮了。不仅患有营养不良综合贫血症，还查出患有肝炎。父母在给他治病的同时，他为了减轻家里的经济压力，偷偷跑到乡里的小学当代课老师。在这里，他认识了学校门口小卖部的林婉。
　　小学离家里比较远，洪大兴平时就住在学校，周末才回家。业余时间，他爱上了写作。他心里清楚，上大学，对自己来说已经成了一个遥远的梦。他将自己所有的希望和才情，都倾注到了写作上，五彩缤纷的文学世界，让他的心灵得到了最大的慰藉。
　　当时，最让他苦恼的就是吃饭问题，学校没有食堂。大部分时候，他就到校门口的小卖部买方便面泡着吃。日子久了，就跟店主林婉混熟了。
　　林婉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爷爷和奶奶在家闲得慌，见学校的学生经常在门口经过，就在自家开了个小卖部。不久，奶奶的腿患风湿不能走路了，为了照顾两个老人的生活，高考落榜的林婉被父母留在了家乡。每天除了给爷爷奶奶做饭，就是帮爷爷看店子，日子过得又郁闷又无聊。这期间，洪大兴像一道亮丽的风景，展现在她的面前。小伙子那张清瘦而忧郁的脸，一身儒雅的书生气，以及孤独而洁身自好的生活方式，都被她看在眼里。更让她心动的是，小伙子每天清晨，都要在学校的操场上高声朗诵一些经典诗句，那情那景，虚幻得像电影镜头里发生的事。
　　那天，洪大兴到小卖部买方便面时，林婉向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建议。
　　“到我家来搭伙吧，我家没几个人吃饭，也不多你一个。”
　　洪大兴望着这个善良而美丽的姑娘，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到林婉家搭伙以后，洪大兴从每月有限的收入中，拿出四百元给林家做伙食费。业余时间，经常帮林婉干点家务，如挑水，劈柴之类。爷爷奶奶也很快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四个人在一起吃饭，经常有说有笑，像一家人似的。那段日子，老人发现，经常心事重重的林婉，一下子变得快乐了，天天哼着小曲，忙这忙那。家里的饭菜，花样也越来越多，味道也越来越好。
　　半年后，两个年轻人顺理成章地相爱了。
　　那天，林婉到洪大兴家里去玩了一次。瞧着歪歪倒倒的几间破房，贫寒得超出想像的洪家，没有吓退她的爱。从那以后，善良的林婉再也不要洪大兴的生活费，并将父母寄给自己的小用钱积存起来，帮洪大兴买药治病。她说：“我要让你健健康康做我的新郎。”洪大兴感动地说：“放心，我一定会出人头地的，为了你，我要努力。”
　　
　　但是，命运没有垂怜这对相爱的人。两年后，学校由于生源减少，不得不裁减老师，洪大兴被辞退了。这时，林家的情况也发生了变化，奶奶去世了，爷爷被二叔接走了。林婉的父母让女儿跟随他们到南方打工。
　　林婉经过慎重的思考，决定带洪大兴一起南下。
　　为这事，两人发生了第一次争吵。
　　“我不能出去，我的写作刚刚有点起色，到南方后，紧张的打工生活，我这两年的努力就白费了。”洪大兴痛心疾首地说。
　　“那咋办？你不能太自私吧？你也为我想想，跟我走吧。”林婉哀求道。
　　“我咋自私了？我的一切奋斗，还不是为了咱俩明天的幸福。”
　　争吵了几次，痴情的林婉妥协了。她决定留在家乡。更让人吃惊的是，她以未婚妻的名义，住到了洪家。为这事，妈妈把她痛骂了一顿。爸爸的态度更强硬，一月内，林婉不到南方，就不认她这个女儿了。
　　林婉最终没有向父母妥协，她义无反顾地留在了人生地不熟的小山村，留在了洪家。每天，洪大兴在家里写作，她跟洪大兴的父母下地干活。
　　又是一年过去了，洪大兴的写作毫无起色。林婉不明不白住在洪家，闲言也越来越多。在洪大兴最艰难的时候，林婉认真地对他说：“我们结婚吧。”洪大兴被林婉执着的爱深深打动，这时，他也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尽一个男人的责任，出门去，到浙江一个表叔那里去打工，他要挣一笔钱，风风光光举办一场婚礼，娶为自己受尽委屈的林婉为妻。
　　临行前，林婉交待洪大兴说：“出去走动一下也好，也许更利于你开阔眼界，写出好作品。记住，无论挣不挣得到钱，早点回来，我永远是你的新娘！”
　　洪大兴走后，林婉像丢了魂似的，每天入睡前，都要到洪大兴的书桌前坐一坐，摸一摸他经常看的书。那些书像有灵性似的，散发着主人的幽香。她的睡梦中，多少次出现一个瘦弱的青年，在一所乡村小学的操场上，大声朗诵：“假若生活欺骗了你，不要焦急，也不要愤怒……不顺心的日子要心平气和，相信吧，一切都会过去，快乐的日子会来临……”
　　在异乡的土地上，百无一用是书生，洪大兴只能在一家私营企业当保安。半年后，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中，他为了抢救别人的生命，葬身火海……
　　洪大兴的骨灰盒运回家乡后，林婉陪着心爱的人，在他书房里呆了三天三夜。再次出现在人前的林婉，已成了一个疯子……
　　大婶在讲述时，林婉已经在门前的躺椅上睡着了。赵亮没再提林婉吓死奶奶的事，把一切恩怨埋进了心底。在生与死之间，他被生者生死不渝的爱情所震撼，而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回到家里，他再一次来到后山的坟地，采了一大把野花，虔诚地放在昔日同窗的墓碑前。然后，像精心呵护奶奶的坟一样，花了半天时间，将洪大兴的坟，也做得又高又漂亮。
　　
　　5
　　
　　这次，赵亮真的要走了。坐上火车，除了怀念亲人，又多了一个影子，林婉，让他莫明地对这个仇人多了一份牵挂。
　　回到单位，赵亮因为续假了好几天，不得不向头儿详细叙说了回家后所发生的事情。很快，赵亮的事就传遍了单位。大家既为老人的无妄之灾感到痛惜，又为疯女的事揪心裂肺。但是，仍然有很多人，对一个姑娘为爱而疯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都啥时代了，还有这样的童话故事。单位市场部有几个美媚，专门跑到赵亮的办公室查证。
　　“哇，生死不渝的爱情，传说中的吧？有没有搞错啊？”有个美媚嚷嚷道。
　　“嘿嘿，让我为一个男人发疯，好像下辈子才有可能。又帅又有钱的男人跪我面前，还要看本姑娘心情好不好。爱情，电影里的吧！”另一个美媚说。
　　赵亮不想跟她们争论，他心里清楚，跟这群整天谈小资，时时嚷着“消费男色”，“没车没房绝不嫁人”的美媚们谈爱情，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办公室的头儿也不相信发生在赵亮家乡的爱情传奇，认为是部下编的一个续假谎言，拍着赵亮的肩说：“兄弟，哥哥我都是离过三次婚的人了，你说的一切，也只能哄哄总经理办公室那些老东西。我啊，打死也不信。”
　　在郁闷的日子里，赵亮在自己的博客上，一字一字写下了自己的遭遇，奶奶遭受无妄之灾，仇人却是个神志不清的疯姑娘……顺便写下了林婉的爱情故事。没想到不到一天，博客上就有一长串留言，除了一些开导赵亮的话，更多的留言，关注着疯女林婉的命运。更多的人从赵亮的文字中，相信了疯女的故事。其中有个医学博士留言：“从先生的叙述中，我为林婉小姐的故事震惊而感动，也初步诊断出林婉小姐的真实病情。她的病，是神经性疾病中很难通过医疗有效治愈的一种，在民间称之为‘失心病’。病人除了配合药物治疗，更重要的通过心理疗法，如心理暗示，再现一些她生病前很熟悉的场景之类……”有更多的好心人，打听林婉的联系方式，要亲自前往施行救助。
　　网民的热情和善良，深深打动了赵亮的心。那夜，他失眠了，昔日同窗洪大兴和林婉的影子，在脑子里挥之不去。迷迷糊糊睡着以后，林婉趴在洪大兴坟前撕心裂肺的哭声，隐约入梦，再次把他惊醒。
　　赵亮在博客上写道：“大爱无言，我知道自己该咋做了……我会与大家在博客里保持联系的。”
　　几天后，赵亮再次向公司申请了年休，踏上了回家的长途车。他想好了，为了向世人证实一段地老天荒的爱情，为了自己早逝的同窗，他要尽自己的努力去救助自己的仇人。家乡的医疗条件太落后，同窗家里又一贫如洗。现在只能按医学博士的话去试试，而能这么做又能做好的，自己是最佳人选。
　　回到家乡后，他没有直接回村，而是去了洪大兴家。这次，他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大婶有关林婉在神志不清时做的糊涂事，以及奶奶死后发生的一切。希望见一见林婉。大婶抹着泪说：“作孽啊，咋办啊？她还是到处疯跑啊，已经两天没回来了。我有空就去找，前天摸黑走山路，把一只腿也跌伤了。”
　　赵亮告诉了大婶，自己回省城后，将林婉的事和病情发网上了，引起了许多热心人的关注，并将医学博士的话转告了大婶。大婶愣了愣，疑惑地说：“这成不成啊？”
　　“我是您儿子的同学，请您相信我。只要您配合，我想试试。”赵亮坚定地说。
　　在回家的车上，他已将行动方案反复考虑成熟。他要求大婶让他住下，将房间恢复到洪大兴生前住的样子。他换掉自己的衣服，穿上洪大兴生前留下的衣服。一切办妥以后，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从即日起，他得唤大婶“娘”。
　　“都听你的。你也怪可怜的，现在一个亲人也没了……你如果愿意，我就是你干娘。”大婶满口答应。
　　当天，赵亮就在洪大兴家住下了。随便吃了点东西，换上洪大兴的衣服，到林婉经常出没的坟场，去寻找她。
　　途经一处堤坝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让赵亮喜出望外。林婉正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堤坝上晒太阳，手里握着不知从哪捡的一只玉米棒，津津有味地把玩着。几天不见，她更黑更瘦更脏。赵亮没有惊动她，开始在她周围走动。
　　轻微的脚步声，引起了林婉的警觉。她抬起头飞快地张望了一下，发现了赵亮。那一瞬，她直着眼足足盯着赵亮瞧了好几分钟眼珠没挪窝儿。赵亮灵机一动，转身向洪大兴家的方向走去。很快，林婉像被线牵着似的，慢慢跟着赵亮走。
　　赵亮顺利地将林婉引回了家。初次尝试的成功，让赵亮和大婶十分惊喜。当天，赵亮就跑到镇上的网吧，将自己的收获和喜悦，在博客里告诉了热心关注林婉的网民。并在自己经常出没的一个网站，更详细地贴上林婉的故事以及自己正在施行的救援计划。
　　接连几天，林婉再没有跑出去。只要赵亮坐门口看书，她就蹲在旁边，死勾勾地盯着他，像木头人似的，不嚷也不闹。赵亮虽说穿着洪大兴的衣服，两人的长相却有很大区别。洪大兴瘦，皮肤白，爱留齐耳的长发，头发有点自然卷。赵亮身高跟洪大兴差不多，却有点胖，油黑皮肤，板儿头。但两人的书生气却神似，谈吐和举手投足间，连大婶都说他跟自己儿子一样性格。
　　
　　那天，大婶从地里回来，赵亮当着林婉的面，红着脸唤了大婶一声“娘”。正坐在门前的林婉，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直愣愣盯着赵亮，一步一步向他走近……就在赵亮和大婶以期待的目光望着她时，她忽然怪叫一声，飞快地穿过门前的树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亮找了一天一夜，再也没有找到林婉。
　　他再一次来到网吧，在网上求助。他发现，前天发的帖后，有个广东的网友实名实姓跟帖，让赵亮留下联系地址，他可以提供药品，帮助林婉恢复健康。赵亮马上用百度搜了一下这位好心网友的资料，原来这人是广东一家精神病康复中心的医生。医生在帖里写道：“林婉的病情，心理疗法固然重要，但必须配合药物治疗……林婉的遭遇，你的大度，让人感动。让大家也尽点力，帮你做点事情。”赵亮含着热泪，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
　　6
　　
　　几天以后，好心医生的药品寄到，同时收到的，还有网友的不少礼物。有个女大学生寄来一对快乐的瓷娃娃，表达自己的祝福。还有个新疆的网友，寄来一盒葡萄干……为了慎重起见，赵亮捧着好心医生寄的药品，专门去了趟县城，找医药公司的朋友将药验了一下。朋友告诉他，这药的确是国内稀缺的好药，对林婉的病有极大帮助。
　　回去后，赵亮细心回想自己前几天的行为，检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再一次刺激林婉外逃。在外面疯跑的林婉，饿极了时，偶尔回家一次。赵亮抓住机会，与大婶一起，将药喂给她喝。服药以后，林婉的睡眠明显增加，大部分时间在家昏睡。
　　那天中午，天下起了小雨，赵亮闲得无聊，仔细翻看了一下昔日同窗的书桌。他发现，在桌上最显眼的地方，放着一部诗集《普希金诗选》。他问大婶这本书是不是一直放在这里，大婶说：“对啊，我儿子走后，他房间里的东西，一直没人动过。婉儿胡闹，却总不动大兴房间的东西，你说怪不怪？”
　　这时，睡醒后的林婉，在床上忽然哼一首奇怪的歌，由于走调严重，由于不连惯，赵亮实在听不明白是啥歌。大婶听了听，笑着说：“她哪是唱歌啊，是在学我儿子读书。”
　　赵亮回忆了一下，跟洪大兴同窗时，他爱好诗歌，经常写一些让人肉麻的诗，在男生宿舍朗诵。
　　“我明白了。”赵亮兴奋得大叫一声。
　　他迅速翻开《普希金诗选》，在林婉床头轻松朗诵道：“假若生活欺骗了你，不要焦急，也不要愤怒……不顺心的日子要心平气和，相信吧，一切都会过去，快乐的日子会来临……”
　　奇迹发生了。随着赵亮深情的朗诵，林婉安静了。不一会儿，大婶凑过去一瞧，林婉已安然入眠。大婶将赵亮拉到房外，神秘地告诉他说：“你刚才读的书，就是我儿子经常在婉儿面前摇头晃脑念的那段。”
　　从那以后，赵亮就在林婉迷迷糊糊思念洪大兴的时候，高声朗诵普希金的诗。大师不朽的灵魂，让这个在爱的火焰中迷失了自己的姑娘，慢慢苏醒，慢慢恢复记忆。加上药物的功效，不到一月，可怜的林婉清醒了。她首先认出了大婶，然后惊恐地注视着眼前陌生的青年。
　　“他是大兴的同学，也是你的救命恩人。”大婶抹着泪对林婉说。
　　赵亮实现自己的愿望后，很快返回了单位。
　　一月以后。门卫室通知正在上班的赵亮，说他家乡来人了。赵亮赶忙从办公大楼冲下来，跑到公司门口。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洪大兴的母亲，旁边，倚着一个清秀美丽的姑娘，正用一双清澈的大眼，有点害羞地打量着自己。
　　“这是婉儿啊，咋？不认得啦？”大婶笑着拉了一把赵亮说。
　　赵亮怎么也无法将眼前楚楚动人的姑娘，跟印象中令人恐怖的疯女联系起来。公司同事听见传说中为爱疯狂的姑娘来了，马上轰动。
　　晚上，赵亮在公司附近的酒楼摆了一桌，邀请同事来见证一段传奇。席间，仍然有点忧郁的林婉，给赵亮深情地鞠了一躬。
　　临走时，赵亮反复交待干娘说：“林婉还在康复期，您千万别跟她提我奶奶的事啊。”大婶叹息道：“管得住我的嘴，管不住乡邻们的嘴。这事，她迟早会知道的。”转眼到了春节，放假回家的赵亮，无处可去，干娘热情邀他到自己家过年。一家三姓坐在一块的时候，大婶感慨万端，哭一会儿子大兴，抚一把可怜儿林婉和赵亮。
　　吃饭时，大婶试探赵亮说：“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说着，拿眼直瞄林婉。赵亮闹了个大红脸，他明白大婶的意思，自己实在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林婉呢，啥也没说，给赵亮敬了一杯酒。
　　家乡风俗，年三十要给过世的亲人送香火。
　　来到坟地，林婉首先跪在了赵亮奶奶的坟前，让赵亮和大婶大吃一惊。林婉磕完三个响头，仍然长跪不起。
　　“奶奶，对不起啊，对不起！别记恨我。以后，您就是我亲奶奶，赵亮哥就是我亲哥哥……”
　　听到“亲哥哥”三个字，大婶和赵亮再一次吃惊地张大嘴巴。
　　三人来到洪大兴坟前，大婶一到这里就两腿无力，瘫倒在地。林婉更是两眼发直，一双手又像她神志不清时一样，深深插进坟土里。
　　“大兴，你的婉儿来看你了……”
　　赵亮从背后一手扶住干娘，一手扶住林婉。千言万语不知说啥好，最后只说了一句。
　　“娘，妹妹，大兴不在了，有我啊。”
　　（责编/方红艳插图/杨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