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儿弯月儿圆

2009-12-29 00:00:00马忠静
上海故事 2009年7期


  熬到探视时间,笑笑也饿过头了。从进产房到听见儿子的第一声啼哭,笑笑经历了担心、无助和绝望。当然,绝望是短暂的,接生的医生告诉她看到胎儿头发了,请她好好配合,马上就生了。
  如果说漫长的孕期,肚子里的孩子是个虚幻之物,那么此时,当医生说到“头发”,那就是为这个鲜活完整的生命拼一把的时候了。
  凌晨两点三刻,笑笑顺产一男婴。护士告诉笑笑,婴儿体重3.6公斤,哪儿都长得很好。笑笑虚弱地说谢谢,并很快换算出3.6公斤是7斤2两,比嫂子生下的侄儿少4两。她没有深想少4两的孩子会瘦成什么样。她现在只想把好消息,告诉远在鄂西北老家的娘和远在巴黎的老公。她没想让护士马上转告守在产房外面的公公婆婆,她在生他们的气,早就说好提前一周把娘接来侍候月子,他们硬是认死理,说预产期还没到,可结果怎么样?笑笑提前三天把孩子生下来了,整个生产过程没人在跟前鼓劲,就冷了笑笑的心,她认定生孩子必须有娘守在身旁,不然就会害怕,就会绝望。
  笑笑现在还想娘是因为肚子饿。生孩子弄得她精疲力竭,现在直想喝娘做的汤,当然,没有汤,有碗米饭、面条都可以,可是没有。医生只给她输液,输消炎的、补能量的药。
  输着液的笑笑只觉得肚子饿。她对护士说:“我想吃一点能饱肚的东西,太饿了!”护士说:“我们只管给你消炎,要吃食物,你得等到探视时间。”
  探视要等到明天上午八点半。笑笑苦笑一下说:“等待吧,不想吃了。”
  从昨天笑笑发作,公婆俩打的送她来医院妇产科,并一直守候在产房外,一个搓手,一个哆嗦,走路都不会迈步了,盼望儿媳生下一个健康漂亮的宝宝。上海人的优点之一是不重男轻女,无所谓生个啥。倒是笑笑娘老是打电话让女儿一定要生个带把的。笑笑公婆的态度有些不屑:“都什么年代了,生男生女都一样,阿拉上海人更喜欢女儿!”笑笑说:“我娘说男孩好,生男孩能干活又能给祖宗续香火。”说得公婆直摇头。
  半梦半醒时,笑笑听见有人说:“探视时间到。”心里一喜,知道公公婆婆会给她送吃的来。
  婆婆周琳达用一顶贝雷帽压住波浪汹涌的长卷发,以巴黎女性走路的优雅姿势,手捧一簇鲜花,喜气洋洋地走进病房。后面跟着公公老克勒徐松茂。
  鲜花炫亮了笑笑的眼睛,瞬间让她忘记这是在产房,而是和老公在花前月下。笑笑是那么喜欢花,而现在才知道,诗意和浪漫也有不管用的时候,她现在需要的是能吃饱肚子的食品。于是她扒开花簇,拿眼睛瞅公公手里的食品袋。
  汤肯定是没有的,那就退而求其次吧,一块蛋糕一块比萨都行。
  婆婆琳达低头吻了吻笑笑的额头说:“孩子,谢谢你给我们生了个健康漂亮的宝宝!”
  公公说:“谢谢啦,这下你姆妈该高兴了!”
  笑笑觉得这些话很受用,可肚子不理这茬儿,不配合地叽哩咕噜叫。她说:“妈,我饿了!”公公提提方便袋说:“有的有的。”
  笑笑看了看,请婆婆扶她坐起来。
  打开方便袋一看,笑笑怔住了,三明治和沙拉。笑笑感到心里有些凉,像被沙拉搅凉的。轻声嘀咕,“娘说过,坐月子吃不得凉东西,要喝汤。我们那儿是不给产妇吃冷东西的,一个月都不给吃。就连最苦最苦的穷人也能在月子喝到热乎乎的补汤。”
  公公婆婆面面相觑,公公说:“琳达,你忘了,这里是上海,不是法国巴黎。应该给儿媳妇炖汤喝。”
  琳达说:“我说你这个笑笑啊,年纪轻轻的观念倒很老,我在巴黎生你老公,我的洋婆婆只送去一束花,别说三明治,沙拉想看还看不到哩。”
  笑笑耳朵听着,脑子掠过一幅画面:一个鹰钩鼻子鹞子眼的洋女人看望年轻产妇,高举一束花亲吻媳妇。
  笑笑别无选择,拿起一块三明治狼吞虎咽。笑笑知道什么叫饥不择食,不是饿到这份上了,根本不会吃洋快餐的。
  两块三明治很快咽下去,笑笑推开婆婆送到跟前的沙拉说:“我娘说过,坐月子的女人碰不得凉东西。”
  老克勒说:“好好,就按你娘说的,不吃凉东西好吧。”
  琳达白了老克勒徐松茂一眼。
  笑笑找婆婆要手机,她要给娘和丈夫打电话。婆婆说已经给儿子打过了,他高兴得话都说不好了。你给娘家人打电话报个喜吧。
  手机拨通,笑笑说“娘,我好想好想你呵!生了。生了个你盼望的。什么时候来上海呵?”
  笑笑娘在电话里咯咯笑了一阵说:“好,丫头行,给娘生了个心里美,好,我这就让你哥去订火车票。”
  亲家公老克勒掐着钟点去火车站接亲家母。按事先约的,接应时老克勒戴一顶褐色礼帽,戴金丝边眼镜,笑笑娘穿一件大红色织锦缎唐装。到出站口,笑笑娘一看到瘦高个子、戴礼帽的老克勒就喊:“哎呀,不是说好的让亲家公戴礼帽接俺嘛,咋叫这么大岁数的爷爷戴个礼帽接俺哩!看我带了这么多吃的穿的用的,老爷爷咋拿得动嘛!”
  老克勒听笑笑娘这么说,立即取下礼帽点头行礼,说自己不是笑笑的爷爷,是笑笑儿子的爷爷。
  笑笑娘想了想说:“哦。您老还是真亲家公啊,没想到您有这么大岁数了。”
  老克勒很沉着:“我是老来得子。快当爷爷的时候才当上爸爸。不好意思啊!”
  笑笑娘说:“知道啦知道啦,你这个岁数,在我们乡下,都能当太爷爷了。”
  笑笑娘坐在出租车里,一路偏着头看上海的高楼大厦,还说电视里头看的东方明珠和这里的不一样,电视里头的东方明珠像一根绣花针,这里的东方明珠像大圆球。
  老克勒忍住笑,嗯嗯叽叽应付她。
  笑笑娘跟在老克勒身后进屋,对琳达说:“大妹子,今儿可把你爸累坏了,走了好远的路才租到车,你怎么不去帮忙接哩。”
  琳达一听脸上挂不住了,但一想,这样说来自己要比老克勒年轻一代人,又透出些得意。说:“辛苦了,请坐。”
  笑笑在卧室传出声音:“娘,不了解情况奠乱说话好不好,她是我婆婆,你的亲家母。”“亲家母?是亲家母吗?”
  琳达嗔怪说:“不是亲的还是结拜的啊?”
  笑笑娘进卧室就抱起婴儿看,说要弄清到底是外孙还是外孙女。当确认是外孙。笑笑娘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说:“哎呀,在我们乡下,哪家得了男孩儿,这村前村后都要跟着一块高兴三天哩!”
  老克勒说:“生男孩就那么好?”
  “好!有撑门户的了,有传宗接代的了,哪家不喜欢哪!”
  琳达说:“可我准备的衣服玩具全是女孩儿的。棉裙子、单裙子、芭比娃娃……什么也没给男孩儿准备。”
  笑笑听得皱起眉头。笑笑娘耷下眼皮放下外孙,说:“笑笑,肚子还疼不疼哪?”
  “还有一点儿疼,基本上没事了。”
  来到客厅,老克勒刻意把各种各样灯都打开,笑笑娘被炫得眯缝起眼睛,感觉眼梢有个黄澄澄的东西眼熟,就抬头看。原来,客厅正中嵌套着巨幅《向日葵》。笑笑娘不相信眼睛似的,看看向日葵,看看亲家母,笑着说:“晤,我说亲家母,你们家挂这个是为了感谢向日葵是吧?”
  琳达和老克勒相互看看,不明白笑笑娘说的啥意思。笑笑娘继续说:
  “你们大概听笑笑说过吧,俺们是种植向日葵大户,全村大多数人家也都是种向日葵发财的。你们有空到俺们村看看去,满地都是向日葵啊,走路都能被向日葵绊着!”
  老克勒说:“哎,你们那种向日葵,那是给人吃的,我们这种向日葵是挂起来让人欣赏的,一个是生活,一个是艺术,不好比的哦!”
  琳达用眼梢扫了老克勒一眼,小声用上海话说:“伊是乡下头美景养大的,阿拉是上海滩和巴黎双重文化养大的,哪能讲法子啊。”
  笑笑娘不知道亲家俩说啥,只望着向日葵发笑。觉得上海人太有趣了,回去讲给村里人听,一个个还不笑掉大牙。
  笑笑娘让笑笑换上千层底布鞋,说笑笑爹给外孙编了个竹背篓。笑笑说:“布鞋我穿,背篓就藏起来吧,让假洋婆婆看到要笑话的,现在谁还用这么原始的东西背孩子。他们过几天就去给孩子买摇篮和童车。”
  “告诉他们别买,到时候有人买。”
  “谁买?”
  “你别管,按规矩应该是娘家人买。”
  笑笑娘取出一条方巾,要给笑笑系上。笑笑说:“天气热,系上更热。”
  “我看不是怕热,是嫌难看。我可告诉你,月子里的女人要是不系头巾,以后会落下头痛病。”
  “那我先搁枕头下边,等会儿没汗了再系。”
  接着笑笑娘宣布了好多规矩:“不许刷牙,不许洗澡,尽量少下床。”
  琳达在卧室外面听到了,捂着嘴笑。小声对老克勒说:“侬听听,这就是原始的月子文明吧?”
  说到底婆婆琳达对媳妇还是挺理解的,瞅着笑笑娘出去买东西,就跑到笑笑卧室,朝她嘴里喂了颗口香糖。她说:“不让刷牙还不嚼点口香糖,那才叫不文明哩。”
  笑笑说:“谢谢姆妈!”
  琳达说:“孩子哭得依一身汗,干脆汰个浴去吧,简单揩揩身子也可以的。”
  “谢谢姆妈!”
  从笑笑娘来家,她就尽炖鸡鸭鱼肉让笑笑吃。到今天,十多天过去了,琳达忍无可忍了,说:“亲家母,照这个吃法,侬会把阿拉儿媳吃得血脂高,孙子吃了血脂高的奶,血脂也会高。再说了,侬把阿拉儿媳妇是吃得虎背熊腰,像只邮筒,以后怎么带她见亲戚朋友啊?怎么带她到巴黎见圈子里的朋友啊?”
  “养孩子要把血气补出来,补出来人才好看,见亲戚朋友比补血气还重要啊?再说了,我来了这些日子,也没见你家有一个亲戚来呀!”
  琳达噎着似的不说了,心想不必跟这个乡下女人争辩,反正侍候到满月就会走的。可转念一想,这么磨叽的日子才刚过一半,后半个月子还怎么熬哟!
  笑笑娘看出亲家母不高兴,给笑笑倒完痰盂坐到她跟前说:“亲家母你也是个好心肠,担心笑笑母子的身体。你放心吧,以后给孩子断奶了,她的身材肯定还会瘦下来,现在要是不把生孩子伤掉的元气补回来,以后就不好补了。女人血气补足,脸红扑扑的才好看。”
  琳达心里不服,但知道亲家母在给自己台阶下,说了句没啥,耷下眼皮走开。
  琳达窝在心里的火气只有找老克勒发。她说:“老公,伊个乡下人懂啥么子?还敢来给我上课?笑话!伊晓得巴黎有多少条以世界名人命名的街道?可我晓得巴黎街头的路牌全都是搪瓷做的,蓝底白字,漂亮得不得了,侬知道个啥么子?伊祖上穷怕了,逮到大鱼大肉猛吃,吃得像个穷人才叫人笑死掉了!”
  老克勒劝她顾全大局:“笑笑娘是阿拉家里的临时住户,忍够三十天,伊回去了,阿拉自家的家自家调理。”
  开始几天,笑笑娘初来乍到,有些犯窘。吃饭的时候,她不太好意思挟菜,老克勒示意琳达给亲家母挟菜。琳达用公共筷子给她挟了几块豆腐干。笑笑娘吃过虾和蟹,白水煮出来的,不是个味道。正不知道挟什么吃,琳达把一块豆腐干挟到碗里了。笑笑娘一尝,竟然是甜的,皱着眉头问:“亲家母哇,你们上海要不是缺盐就是打死卖糖的了,怎么个个菜都甜啊。什么菜甜都勉强说得过去,怎么豆腐干也是甜的呢?没法吃啊。”
  过了几天,笑笑娘不让钟点工李妈做菜了,她说李妈炒的菜很难吃。
  老克勒说:“好不好吃不是第一重要的,符合人体每天营养需求才是最重要的。阿拉每天的菜都是高蛋白高营养的,虾蟹都老新鲜哦。”
  笑笑娘说:“营养好我知道,新鲜我也知道,可她只会用清水煮,缺油少盐的,不下饭,吃得我几次都要吐。”
  老克勒说:“这就是南北方饮食差异了。要不这样吧,侬看侬想吃啥么子,阿拉明早去买,买回来依自家烧。”
  笑笑娘说“不用不用,我自个买,自个炒。让李妈专门照顾笑笑母子。让另一个钟点工专门按你们的口味做菜。
  老克勒望望琳达,能看出老两口心里都不舒服。老克勒小声对琳达说:“多想想自家孙子,要团结合作,把月子过完。”琳达捏捏老克勒的手,表示同意。
  第二天,一个锅做起了两种口味的菜。
  钟点工煮好虾和蟹,把锅洗干净,告诉笑笑娘接着掌勺。
  笑笑娘不客气地上任了,先用沙锅给女儿炖上一只小母鸡,再把豆油棍泡好。等沙锅开了,把火调小,给自己煎起了麻辣鱼块。几天没沾辣椒的笑笑娘馋呐,闻见辣椒花椒都要流口水了。她把油烧开,倒进葱姜、辣椒和花椒,顿时浓烟四起,双排油烟机全打开也排不过来了,呛得老克勒和琳达咳嗽得眼泪都出来了。琳达捂着鼻子跑外面透气,心想:怎么和这样的人家结成亲家了?
  吃饭的时候,笑笑娘用公共筷子挟了鱼肚上的肉让亲家母尝尝。琳达说:“你就饶了我吧,我大半辈子都没沾过辣椒!”
  老克勒顾及笑笑娘的面子,硬着头皮接过去,小心翼翼咬了一丁点儿,舌尖滋啦一下着火了一样,眼泪也给辣出来了。
  琳达赶紧起身给老公倒水嗽口,抽出餐巾纸帮他揩眼泪,小声说:“这都是儿子惹的事,摊上这么个亲家,不知道以后有啥办法。”
  老克勒说:“看在阿拉可爱孙子的分上,别太在意这些生活细节,快了,快满月了,满月伊就回乡下去了。”
  琳达说:“可伊要是每天把家里炸得辣兮兮的,哪能办呢!”
  “忍着嘛,没几天就满月了。”
  笑笑的儿子闹夜了,不好好吃奶,不好好睡觉,弄得笑笑不知怎么是好。
  琳达自以为见多识广,郑重其事地亲自摆弄孙子的小屁股。琳达摆弄了好一会儿,对一片红红的疹子一筹莫展,说不出所以然。她搓着手喊老克勒:“侬过来看呀,孙子屁股出状况啦,去叫辆出租车上医院检查检查。”
  笑笑娘头晚哄外孙累了,正补觉,迷迷糊糊听见隔壁在说疹子、出租车、上医院,就赶紧起来。她揉着眼睛,仔细看了看外孙的屁股,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说:“唔,怪不得昨夜里那么闹人,我外孙屁股起湿疹了。小屁屁一痒痒可不就吃不好、睡不好了。”
  “那还是打车上医院吧。”琳达说。
  “用不着,我发现尿不湿那玩意儿不好使,孩子屁股挨着就过敏。”笑笑娘说。
  “阿拉上海哪个孩子不用尿不湿啊?从没听说谁用尿不湿起疹子啊。”
  “我外孙的屁股可能跟其他小孩的屁股不同,接触尿不湿就会起疹子。”
  笑笑娘边说边笑。老克勒笑不起来,问亲家母是不是有办法。
  笑笑娘从容地从柜子缝隙抽出个蛇皮袋,拉开拉链,取出一大摞叠得方方正正的布块说:“来前我就担心这个,就把家里几个旧床单洗好烫好,撕成的方块,在缝纫机上轧了边,带来备用了。”
  “这些东西能有尿不湿好?”琳达问。
  “当然比尿不湿好,这玩意儿透气、吸水还环保。我外孙的屁股恐怕认这个,好,试试就知道了。”
  果然不出所料,奶娃换上布尿片,到下午疹子就不那么红了,安静地吃奶、睡觉。
  老克勒夫妇开心了,心想这个乡下亲家母还真有一套。
  笑笑娘把外孙的屁股摆弄好,自己也有信心了,不光布尿片派上用场,把带来的开裆裤和虎头鞋全给外孙穿上了。
  琳达看看全副武装的孙子,哭笑不得地说:“老虎鞋子就不说了,看这身衣裳,把我孙子穿得像只布谷鸟!多乡气啊,我们怎么抱给亲戚看嘛?”
  笑笑娘说:“亲家母尽说外行话。虎头鞋在我们当地,会做的人已经不多了,算得一鞋难求哩。穿虎头鞋有说法的,能镇妖避邪,能使孩子胆儿大。我求一组的三婶大半年才求着了一双。”
  琳达想了想说:“穿这个对孙子有好处我就不说什么了,可你怎么能给孙子穿开裆裤呢?”
  笑笑替娘辩解:“婆婆,开裆裤多好啊,端尿方便,我们那里每个小孩都是穿开裆裤的。”
  琳达不依不饶:“伊说什么都可以,唯独开裆裤阿拉不同意穿。这要是让法国人知道还不笑我们愚昧啊?”
  “穿开裆裤就愚昧啊?谁生下来就穿的是燕尾服啊?”笑笑生气了。
  “依好好想想,一个男孩子,关键部位敞着,难免磕磕碰碰的,要是伤着怎么得了。”婆婆也不肯让步。
  “我们祖祖辈辈都穿开裆裤,从没听说伤着哪个娃娃的蛋蛋了。”笑笑娘说得理直气壮。
  “怎么弄都行,就是开裆裤我不同意穿。这件事太严重了!”琳达据理力争。
  老克勒只能站出来当和事佬了。他知道,只要老伴说“这件事太严重了”,那就是不可能再让步了,任凭怎样说都不管用了。
  老克勒让钟点工给琳达冲杯咖啡吃吃,他和笑笑母女俩单独谈谈。
  琳达还想说什么,老克勒推她出去,告诉有他事情能办好。
  琳达气咻咻地坐到客厅,耳朵一直注意卧室动向。
  老克勒说:“你们说开裆裤的好处我都同意,我也觉得穿开裆裤有一定的合理性,比方说风凉、透气、大小便都方便。但是你们也要顾及一下他奶奶琳达的感受。她出生在上海,十几岁就到巴黎了,骨子里已经被西方文化浸润透了,她认为孩子裆部缝起来,对孩子有着绝对的保护,那就是有着绝对保护,如果你们和她僵持下去,对笑笑这个月子是十分不利的。再说,谁敢保证小孩子屁股露在外面不被手指甲划到呀什么的,真要是那样,琳达会跟我作天作地的。你们就给我一个老面子好不好?”
  笑笑说:“娘,爸爸说得有道理,这事就依着婆婆吧!”
  笑笑娘想了想说:“行啊,不依着你婆婆也不行,我们不能让亲家公夹在中间为难嘛。”
  老克勒双手作揖说声谢谢出去了。
  笑笑娘连夜把几条开裆裤缝上了。
  开裆裤倒是缝上了,可奶娃娃不争气,一会儿尿湿一条,一会儿又尿湿一条,笑笑娘把尿湿的裤子清洗干净递给亲家母,让她这位“烘干部总裁”招集人马“烧烤”去,外孙等着换哩。琳达看着一条条可爱的整裆裤,笑眯眯地喊:“老克勒,放下依的报纸,帮忙给阿拉孙子烘裤子哕!”
  老克勒一听,立即放下报纸,一溜烟跑到客厅,说:“烤吧烤吧,阿拉孙子的尿尿也太多了些!”
  望着老两口围着烤箱烘裤子,满屋弥漫着婴儿的尿臊,笑笑母女俩捂着嘴巴笑了。
  日子一顺,过起来疯快。转眼就到满月这天了。
  笑笑半晌醒来,屋子里静得只剩下奶娃娃的呼吸。李妈轻手轻脚进来,擦着大衣柜上的灰尘。笑笑问:“李妈,我娘呢?”
  李妈告诉她:“你娘给你把老母鸡炖在沙锅里就出去了,说到湘秀园订几桌饭。”
  “怎么是妈妈订饭?没听说谁要来啊。”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和你娘只打了个照面。”
  “我公公婆婆上哪儿去了?”
  “你忘记了,每个月的第二个星期一他们到社区参加大合唱。”
  笑笑怅然若失地“哦”了一声。
  笑笑突然羡慕起自己的嫂子,满月那天简直像过大年哪!那天一大早,娘给她端了一只清炖的母鸡,她也是大热天坐月子,娘倒开水时不小心,把脚背烫了,整个月子一颠一簸地侍候她,家里从没断过人。一个月下来,娘热菜热饭、鸡汤羊肉服侍,把嫂子发成一轮浑圆的月亮。笑笑那时候没少和娘争论,凭什么炒菜不酌葱姜啊,凭什么不能让嫂子刷牙洗澡啊,走几步就是厕所,为什么不许嫂子上厕所啊,蹲痰盂多脏啊。娘说产妇上厕所怕遭风,可谁见过风是什么样的了?两天一罐羊排汤,三天一只甲鱼,还是野生的。尤其满月那天,亲戚坐着手扶拖拉机跑几十里地来送“足美”,我的个天,简直是像开来一支部队啊。可这里是大上海,是村里人都羡慕的大上海。可总有大上海没有的东西,比方浓烈的亲情,传统的习俗,庆祝满月应有的仪式。他们不会知道这里的月子其实坐得很没趣。就连满月这天也弄得冷火秋烟,没劲透了。
  笑笑的儿子像是不许妈妈多想,吭了几声就开始哭,哭得畦哇的。笑笑娘正好回来,赶紧进屋,鞋子也来不及换就往卧室跑:“呵,呵,听见了听见了,外婆知道你醒了!”
  笑笑娘让笑笑洗把脸准备吃东西,又招呼李姐给笑笑盛沙锅里的鸡,叮嘱一块鸡骨头也不能碰掉,待会儿要用的。
  坐在餐桌边,面对泛着黄油珠的一只整鸡,笑笑说:“我哪儿吃得下一只整鸡呀!”
  笑笑娘在卧室大声发话:“吃,吃光。吃不下去也得吃!这是老规矩。硬撑也得吃光,我等着鸡骨头有用的。”
  笑笑说:“还不是老一套,和鸡毛裹在一起埋起来,说明产妇的骨骼长严实了!”
  “你还挺长记性!”
  “娘,你去订哪门子饭吗?”
  “别问,晚些你就知道了。”
  “还弄得挺神秘。”
  “那当然,满月嘛,这么大的事儿!”
  笑笑吃完两个翅膀就感觉饱了,望着鸡正身和鸡大腿叹气。瞅见娘还在卧室哄孩子,笑笑赶紧把鸡大腿上的肉蜕下来,扔到猫碗里,然后央求李妈帮忙啃一块,把鸡骨头留下来就行了。李妈说:“我从小到大都不爱吃鸡肉,要不这样,你把吃不完的鸡肉统统蜕下来,只留下骨头,我拿去喂猫。动作快点,省得你娘发现了要吵。”
  看着整个鸡架凑齐,笑笑喊:“俺的个娘啊,总算吃完了!”
  笑笑娘出来,看到餐桌上摆放着整只鸡骨架,高兴地笑了,说:“我闺女儿真行,你把鸡毛揽到一起,装在一个方便袋里,我拿去埋到小区边缘的冬青丛里。”
  喜滋滋打开房门往喷泉边缘走,笑笑娘边走边说:“好哇,俺闺女的骨骼从今儿起长圆乎了。”
  拎着个塑料袋在小区内转悠一会儿,左右看看,不知埋在哪里合适。刚选好一个地方,又觉得被保安盯着了,怕人家说自己在搞迷信活动。迟疑问,老克勒和琳达大合唱回来,老远看到笑笑娘站在那儿发怔,快步迎上前问道:
  “亲家母,依想做啥?”
  “笑笑今天满月,我得把鸡骨头埋了。”
  “满月跟埋鸡骨头有啥关系?”
  “你们上海人不懂,女人生孩子要把全身的骨胳整个松动,才能把孩子生下来,打开的身体要长一个月才能复原,所以满月这天让产妇吃一只整鸡,把所有鸡骨头和鸡毛搁一块埋到地里,表明产妇的身子骨长圆乎了。”
  琳达听得直摇头。连说听不懂。老克勒说:“亲家母,我听懂了,是借用埋鸡骨头的这个暗寓来祝愿产妇的骨骼复原。”
  笑笑娘说:“亲家公你真聪明。”
  琳达说:“哎哟亲家母,依好可笑呵,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么落后的思想?想想都让人好笑呢。还有你,老克勒,你好歹也是位学者,还帮她自圆其说?”
  老克勒说:“什么自圆其说,我们的传统文化都让你这样的假洋婆婆丢掉了。走走,我们回去,让亲家母安安静静埋鸡骨头。”
  笑笑娘刚才像做贼,听亲家公一解释,立即变得理直气壮。她在楼后面的冬青丛里刨了个坑,郑重其事地把袋子里的鸡骨头和鸡毛倒进去,掩好,拍拍手回去了。
  完成大事的笑笑娘变得红光满面了。
  老克勒招呼李妈烧饭。笑笑娘说今天不用烧饭。琳达问为什么。笑笑娘说今天满月,家里有客人来。琳达讶异地看着老克勒,问到底是哪里的客人要来,没通知任何人嘛。笑笑娘说:“我通知了,是俺家乡的亲戚和好邻居。”
  “哎呀,这么大的事儿你也不和我们商量商量?”琳达说。
  “大好事儿,商量个啥嘛。”
  “来多少人呀?事先预约一下,我们好安排的。”老克勒说。
  “我都订好了。”
  “来多少人啊?”琳达说。
  “不会少吧,待会儿来了就知道了。”
  “他们是怎么来呢?是坐火车还是坐飞机呀?”老克勒问。
  “几个亲戚自个儿开车来。”
  “他们知道我们家住哪儿?”琳达问。
  “知道,我前几天打电话说过了。”
  “你也太有主张了。”琳达无不揶揄地说。
  听见敲门声,笑笑对着猫眼一看,大声说:“哎哟妈呀,爸、哥和嫂子他们全来啦!”
  琳达听见一长串在上海昕不到的名字和称呼:“长贵、喜娃、六福、桂花、七婶、七爹……”
  琳达自认见过很大的世面,而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傻眼,于是求救似地攥紧老克勒的手,问他怎么办。老克勒手有些抖,但强作镇定,让他点一点人数。一共来了七辆车,三十二个人,每个车子都扎了彩,写的是“俺送足美到上海!”
  笑笑娘招呼亲家俩:“你们别怔着啊,赶紧帮忙把车上的东西拿下来。”
  琳达说:“我们家啥么子都有,不要伊东西。”
  “不全是给你的,多数是给娃娃的!”
  笑笑嫂子推进来一辆自行车,笑笑哥推进来一辆儿童车。
  有人喊:“快闪开,羊肉扛过来了,蹭到羊膻气我可不负责呵!”
  七婶说:“你是笑笑婆婆吧,真洋气了,真年轻。这些布料吧是俺上个月去北京开会买的,上海人用北京的布料做衣服不丢份的。”
  一个客厅转眼变成小仓库。
  琳达接过东西,望着出出进进的人说:“吓煞我了。吓煞我了,恬了大半辈子没见过这种西洋景!”
  老克勒说:“活了大半辈子,头一次知道送足美是这样的。笑笑娘好咯,给我们长了脸,小区好多人伸长脖子、踮脚看哩!”
  琳达说:“笑笑让我羡慕死了,那时候我在法国养孩子,姆妈来不了,老公来不了,亲戚们来不了,一个月我抱着孩子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
  老克勒让琳达不要喊冤了,赶紧带着送足美的队伍吃饭去。老克勒喊:“家里容量有限,请你们一块到外面用餐。”
  笑笑娘接着说:“我带路,湘秀园,不远。”
  落座之后,琳达激动万分地端起酒杯冲各位乡亲祝词:
  “各位亲戚女士,各位亲戚先生,谢谢你们不远千里来上海送足美,这种事体是我走遍全世界也没见过的,你们让我震惊让我感动,谢谢你们亲临上海庆祝我家孙子满月!”
  老克勒说:“再次感谢各位亲戚!你们送足美辛苦了!第一杯酒,我们干了!”
  几位女亲戚传着婴儿看,这个说小子长得真胖实,那个说孩子周岁,抱回老家玩呵。
  透过窗帘,能看到喷泉溅起的水柱洇漫出一层雾气,把月亮虚化成可亲的面庞。
  儿子在摇篮里嗯叽,笑笑拍着儿子,望着上海的月亮,哼起家乡的歌谣:
  “月儿弯月儿圆,小猫小狗咪躲窗前。小乖乖快睡觉,明天醒了见姥姥。”
  (责编/朱近 插图/杨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