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年间,清河来了位知县,姓张,名向阳,是个容貌清秀的白面书生。说起这位张知县,清河人无人不知,没人不晓,他祖籍就在清河,年少时聪慧异常,读书过目不忘,出口成章,可他偏偏不喜仕途,整日沉醉于吟诗和棋枰,一心想过隐士生活。后来他扭不过父亲,前去科考,中了进士后外放了几年。此时回到家乡,他如鱼得水,整日与朋友在城内太白楼吟诗下棋,把衙门内的事物俱交给李师爷打理。
但张向阳这神仙般的生活并没持续多久,这一日,李师爷向他报告了一则坏消息,说与临县交界处的山区出了伙山匪,经常在两县骚扰那些有钱的员外,而且神出鬼没,两县的捕快都拿他们没办法。
“山匪?”清河民风淳朴,辖区已连续多年没有大案发生,张向阳有点不大相信,“他们都是些什么人?”“还能是什么人?当地的寻常百姓呗。”李师爷叹了口气说,“据说山匪的首领武功高强,使一手好暗器,人送绰号‘圣手书生’。以前他们只在边界周围活动,现在都进县城了,昨天他们在城里抢劫商铺,衙门里的捕快前去捉拿,结果没拿着人不说,自家兄弟还伤了几个。”
“圣手书生?”张向阳听罢愣住了,良久才问李师爷,“他们现在有多少人?”“据悉已有数百。”李师爷小心翼翼地说,“大人,这股山匪可不能小视,现在他们已在聚集处修筑工事,打造兵器,还招募人马,恐要起事,光凭捕快难以抵挡。”
听了李师爷的话,张向阳打了个寒战,级级上报请求出兵需要一个过程,万一在这期间山匪攻城该如何是好,果真这样,那百姓可就遭殃了!不管怎么说,我是清河的父母官,能眼睁睁地看着惨剧发生吗?这天晚上,他在书房里来回踱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一边命差役火速向上级报告,一面让人在城里张贴告示,说他在城里太白楼摆下棋擂,若有胜他者赏银千两。
看了张向阳的告示,李师爷一头雾水,他焦急地说:“大人,都火烧眉毛了,你怎么还有如此闲情啊!”张向阳知道李师爷责怪他怎么不布置防御,但他并没做过多的解释,只是说他自有办法,让李师爷不要多问,多密切关注山匪的动向就是。
知县大人摆下棋擂,而且胜他者赏银千两,这消息像风一样,很快就在清河传了个遍,有好棋者争相来太白楼与他一试身手,无奈张向阳棋力劲猛,接连两天,来应战者无人能赢他一盘。
第三天,张向阳又来到太白楼,见无人来应战,便自己摆下棋盘,自拆自解解闷。拆至中盘,一个汉子上到楼上,走到他身边看了看,然后抱拳道:“江湖传言不虚,张大人果然棋道高深。”
张向阳抬头一看,只见站在身旁的是个结实的汉子,一张红脸,一身粗布衣服,肩上背着一个褡裢,脚蹬一双草鞋,一副买卖人模样,细看眉宇间却透露出豪气,心不由就一动,起身抱拳道:“先生过奖。听先生口吻,定是个会家子,还望指教一二。”
那汉笑了一下,没有搭话,放下褡裢,侧身细看张向阳摆的棋局,半晌,他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却道:“恕在下直言,张大人此局棋似有不尽人意之处。”
张向阳心中一怔:“愿闻指教!”
那汉子也不含糊,侃侃而谈说心之躁者,不胜而烦,不负而喜,无所胜而怒,无所负而悦,无所取而起。张向阳这局棋似无疏漏,红黑双方各得章法,进退有据。然这楚河汉界之上阴云密布,杀气逼得太紧,浮躁气太重,所谓百密一疏,双边便各有破绽了。
张向阳听得呆了,忙深施一礼道:“张某今日遇到高手了,恕在下冒昧,能否与先生对弈几局?”那汉子也不拒绝,拉过椅子坐下,笑道:“在下正有此意。”
说完两人在酒楼喝酒对弈。这一局直下到月上中天,二人竟各不伤一子,和了。一局终了,那汉子起身笑道:“张大人果然棋力过人,不瞒大人,在下自幼学棋,至今未遇到过对手,看来大人的赏银还真难拿啊。在下还有些琐事,就此告辞!”
言罢那汉子正要转身下楼,却听张向阳在背后沉声喝道:“圣手书生!”那汉子闻声一怔,随即转身,右手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剑尖直指张向阳的咽喉,沉脸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我的底细,摆棋擂是给我设下陷阱!”
望着圣手书生那明晃晃的剑尖。张向阳面无惧色,微微一笑,道出了圣手书生心中的疑问。原来,张向阳学棋多年,早就耳闻临县有个下棋高手王逸尘,文武双全,人称棋中圣手,只是从没见过,在听说与临县交界山区冒出一股山匪,为首的号称圣手书生后,他便明白了八九分,为证实猜想,他特意摆下棋擂,圣手书生是好棋之人,定会前来一试身手。而这汉子与他棋力不相上下,但双手粗糙,右手食指与中指又结有老茧,想必是练习暗器所留,他就断定这汉子就是王逸尘,也就是圣手书生!
听了张向阳的判断,王逸尘也愣住了,随即哈哈大笑几声,不以为然道:“张大人好眼力,在下佩服,但你手无缚鸡之力,仅凭你手下那些三脚猫功夫的捕快又能奈我何?”
“看来你是执意要走不归路了?”张向阳并没理会他的话,却道,“起事事小,但茶毒百姓事大,我看你是枉读了圣贤书!”
“当今皇上昏庸,又宦官当道,大明江山已岌岌可危。”王逸尘反唇相讥道,“王某人惜才,不如张大人也易帜如何?”
“我是朝廷命官,官职虽小,但有职责保护清河百姓平安,岂能让他人来破坏!”王逸尘不听劝告,反倒拉拢他,张向阳正色道,“倒是你,放下屠刀,尚能立地成佛,否则悔之晚矣!”
“话不投机,王某多说无益。”王逸尘摇了摇头,没正面回答,“张大人是清官,我不会杀你。告辞!”说完他转身就走,可还没走出几步,酒楼上突然落下一张大网,一下把他罩了个结实。李师爷从酒楼里闪了出来,命捕快制服王逸尘,把他捆了起来。
这一切出乎张向阳的意料,忙问李师爷这是何意。“大人,圣手书生是匪首,所谓擒贼擒王,抓了他一切都好办了!”李师爷得意一笑道。“可我并没说要抓他呀?”张向阳一听顿时恼了,“赶紧放了他!”“大人……”李师爷正要辩解,却被张向阳挥手制止了,并走到王逸尘身边,亲自给他松了绑。
这个变故让王逸尘也一头雾水。他试探性地说:“张大人,放了我你可不要后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再说我今日只是与你下棋,又不是要抓人,何悔之有?”张向阳摇了摇头,“你走吧。”
王逸尘抱拳谢过,转身就走,刚走了几步,却又被张向阳叫住了,说刚才与他一弈,见他后半程棋力不济,勉强为之,应手之间涩滞,估计体内有疾,但又见他身体健壮,因此怀疑他有心病。
王逸尘闻言大惊,还未答话,张向阳又微微一笑,解释说据他所知,王逸尘原本是贤达人家出身,不是草莽之人,如今投身匪巢,想必其中自有隐情。但这心病未必就是这隐情。
王逸尘的脸色一下黯淡下来,良久才叹息了一声道:“王某与张大人素未谋面,张大人却目光如炬,知我者,张大人也!”见王逸尘欲言又止,张向阳挥手让李师爷及一干捕快退下,然后又请他坐下,这才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先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吧!”
说完望着王逸尘那惊骇的神情,张向阳淡淡一笑道:“先生不用惊讶,你我是嗜棋如命之人,我尚对为官不以为意,何况先生?”言罢见王逸尘沉默不语,张向阳又轻声问:“先生以后有何打算?难道真想与朝廷对抗到底?”王逸尘无奈地摇了摇头,悲叹道:“张大人所言不假。只是上贼船容易下贼船难啊!”
“在下有个提议,不知当不当讲。”张向阳看了王逸尘一眼,欲言又止道。“大人但讲无妨,”王逸尘眼睛一亮道,“望大人为我指点迷津。”“在下与先生再下两局棋,若有胜负,在下便不勉强先生,若两局皆和,不如先生隐退,在下也辞官做一市井百姓,你我二人便可在这尺余棋枰上逍遥世外,了此一生,先生以为如何?”张向阳道出了他的想法。
“张大人此提议甚好!”王逸尘听罢面露喜色,立即站起身说这就回去处理一些事情,约定十日后两人在太白楼再聚。张向阳哈哈一笑,伸出手与王逸尘连击三掌:“王兄爽快,在下绝不食言,十日后再聚!”
放走了王逸尘,李师爷很是费解,他皱着眉头道:“大人,今日本可将他一举诛杀,放走了他,岂不是放虎归山?”“今日抓了他,他那些兄弟明日定会来攻城,到那时,我们该如何是好?”张向阳摇了摇头,“看他今日模样,像是进城探风来了。”
“大人原来是缓兵之计!此招甚妙!”李师爷恍然大悟,“你与他惺惺相惜,今日放走了他,我想此后几日他定不会有所举动。…‘也不尽然。”张向阳望着酒楼外的天空,半天才缓缓道,“我也实在厌倦了这官场……哎。”
“大人,恕小人直言。”听了张向阳的话,李师爷嘴角露出一丝不宜觉察的笑意,却道,“你这是书生之见,你辞官尚可,但那王逸尘可是匪首,朝廷断然不会放过他的。”
“这有何难,隐退就是了。”张向阳不以为然,“山匪组织松散,首领隐退,自然也就成不了气候。”
张向阳说完便不再理会李师爷,径直回到衙门。接下来几日,王逸尘那伙山匪果然没有任何举动。到了第九日下午,知府大人突然带了一队人马来到清河,到了衙门就让人把张向阳捆了个结实,厉声问他道:“张知县,你可知罪?”
“大人,小人不知道。”张向阳心中一惊,瞟了李师爷一眼,见他眼睛流露出一丝怯意,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不知?”知府大人腾地站了起来,怒视着他道:“清河出现山匪,你不仅不去剿灭,还与匪首把酒言欢,这可是通敌大罪!”“大人有所不知,那仅是缓兵之计而已。”张向阳微微一笑,道了这其中的原由。
“那好,现在本府已带人马来援,明日你见那个匪首,用毒酒将其毒死,否则本官就拿你以通敌罪论处。”知府大人看了李师爷一眼,眼珠子一转道,“为表明你的忠心,今晚就将你的家眷送到军中安歇,你看如何?”
张向阳的心一下沉了下来,半晌他才站起身,看了李师爷一眼道:“李师爷,我本想举荐你接任,你未必也太心急了吧。”谁知李师爷却振振有辞道:“大人,即便那匪首隐退,其兄弟未必善罢甘休,到头来还不是我遭殃,我可不像你有书生之见!”
第二天,张向阳怀揣着一壶毒酒来到太白楼,刚上楼梯,就听王逸尘在楼上朗笑道:“大人果然守信,小弟已恭候多时了。”张向阳快步上到楼上,一抱拳道:“王兄孤身赴约,实让人佩服,只是,王兄今天实不该来呀!”
“大人何出此言?”王逸尘愣住了,脸上的表情一时阴晴不定。
“既然王兄来了,在下就不多说什么了。来,下棋!”张向阳迟疑了一下,没再多说,摆开了棋盘。
两人各怀心事,这局棋下得毫无生气,不多久便陷入了僵局。张向阳笑道:“王兄,和了吧,鱼死网破又如何?”王逸尘也笑道:“在下也正有此意。再来。”
最后一局开局时两人和风细雨,到中盘却如狂风暴雨,几经拆挡,又复归平静。棋到了这地步,张向阳一推棋盘道:“纠缠无益。王兄以为如何。”王逸尘却道:“大人应手似有千钧,不妨将没讲明的话道出来。”
“本想与王兄在棋枰上逍遥一生,可惜兄弟要先走一步了。”张向阳说完掏出怀中的毒酒。张嘴便喝了几口。
“大人何出此言?”王逸尘瞪大了眼睛。
“有人向知府大人告密,知府大人让我今日毒杀你。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杀你与杀我何异?”张向阳话音未落,嘴角已有鲜血流出,人也一下从椅子上滑落下来。“大人!”王逸尘大叫了一声,顿时肝胆俱裂,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就在这时,知府大人带着李师爷带士兵来到酒楼,一声断喝道:“给我拿下匪首!”
王逸尘抽出身上的软剑。剑尖直指他俩道:“你们逼死了张大人,拿命来!”说完他正要动手,他身后的一个酒保突然拔出一把短刀,一下从他身后捅了进去。王逸尘身后中刀,他一个踉跄,回头怒视着那个酒保说:“二当家,你……你……”
“大哥,你武功高强,队伍解散了官府抓不到你,我们就不同了,李师爷说了,杀了你不仅可以免我的死罪,还给我官做。”被叫二当家的那个酒保狞笑着道,“对不起了大哥,我别无选择。”
“原来你们串通一气,你这个叛徒!”王逸尘忍痛回身给了二当家一掌,一下击毙了他,却也因为自己受伤过重,一下摔倒在地上。
李师爷见状,忙命令一个士兵前去割下他的首级,那士兵还没走到王逸尘身边,却见他突然跃身而起,伸手发了一把暗器,只听“嗤嗤”数声,知府大人和李师爷及几个士兵皆被击中倒下。这一击消耗了王逸尘很多气力,好在此时无人上前,喘息了一会后。他弯腰抱起张向阳,一步一挪地下了太白楼,楼下士兵见他如此勇猛。无人敢拦,眼睁睁地看着他慢慢走远,身后留下一行血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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