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剪

2009-12-29 00:00:00程小成
上海故事 2009年7期


  民国三十三年的一个秋天,巴水城一片萧条,枯黄的落叶铺满了大街小巷,街上的行人非常稀少,可就在三弯巷拐角处,突然响起噼里啪啦喜庆的鞭炮声,一个白脸素净的小伙子,正在支开木板门,摆起一爿裁缝铺。刚才燃放的鞭炮,是他的裁缝铺今天要开业了。
  突然,寂静的街道上传来一叫骂声:“个呀的,是哪个吃了豹子胆,敢在三爷的地盘上放鞭炮,吵得三爷没法睡个懒觉!”只见七八个尖嘴猴腮的人冲了过来,打头的正是巴水城作恶多端的地痞流氓江灵儿。
  小伙子一见,忙上前迎着江灵儿,陪笑道:“抱歉,今儿小铺开张,不知吵着您的……”看他说话慢条斯理,人又长得白白净净,江灵儿的眼睛就有些发直了,这还是个爷们吗?!江灵儿想着,就把他那双又粗又短的黑手,伸过去摸了一把小伙子的脸蛋,戏弄道:“个呀的,咋嫩得像个小媳妇?!”说罢,站在一边的七八个歹徒,把小伙子团团地围住了,爆发出一阵一阵淫邪的恶笑。
  小伙子素白的脸上腾起红晕,抱拳对着他们说:“各位爷,小的流落到此,摆一爿裁缝铺,也就是想混口粗饭吃。今日和各位爷相识,日后还全仗各位爷的多多关照。爷日后想做个长衫短裤什么的,只管对小的吩咐一声,一定按时送到府上。”
  小伙子话音一落,江灵儿就大刀阔马的往铺里一坐,说:“正好,爷正想做件长衫。”
  小伙子答应一声,便随手从腰间抽出一卷软尺,往空中一抖,一阵风啸乍起,江灵儿们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时,只见软尺两头,分别握在小伙子的两只手上:“那爷就站起来让小的量量。”
  “嗬,看不出,好手艺!”江灵儿从椅子上站起来,嘻笑着盯着小伙子涨红的脸蛋,却好奇地顺手抄起放在案板上一把剪刀,很重。掂了掂,不明白地问:“个呀的,这把破剪刀还有个重量!你个细皮嫩肉的人儿,咋个拿呀?”他的那帮兄弟又爆发出一阵哄笑。
  只见小伙子上前一步,笑着接过江灵儿手中剪刀,两指相夹,一抖,一把剪刀犹如飞轮般地在他手中旋转起来,青辉乍现,寒光四溢,江灵儿和七八个地痞看得眼睛都直了。听到几声“嘎嘎”脆响后,江灵儿后退半步,盯着小伙子手中剪刀,结巴地问:“个呀的,你……你咋耍……耍起剪刀来了?”
  小伙子淡定一笑,谦逊地说:“献丑了。刚才只是当着各位爷的面,量了爷的身材,给爷裁了一件长衫。”说话间,一件长衫的碎片,已经摆放在案板之上。
  此时,江灵儿一改刚才凶神恶煞的态度,有些后怕地盯着小伙子手中的剪刀,对着小伙子客气地问:“请问师傅贵姓?”
  小伙子也客气地说:“免贵姓白。”
  白师傅的裁缝铺就在三弯巷正式开张了。开张没几天,白师傅的手艺,就让巴水城的男女见识了,经他手做出来的衣服,就像刚刚从你身上剥下来的一层皮,穿在身上是那样合身,得体。特别是白师傅做的旗袍,那式样看上去,也不是很新潮,可穿在不同女人的身上,就把那女人不同的气质、韵味表现得淋漓尽致,好像这件旗袍天生就是为这个女人而做的!
  白师傅生意自然很好,可生意再忙,白师傅也总是不紧不慢,一个人在铺子里做,早上八点开门,下午五点收摊,好像这时间雷打不动。有人问白师傅,这么好生意,怎么不带个徒弟?白师傅淡淡一笑,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一个人混口饭吃都难,带着个活口,遇到个不测,心也不安然。”
  这天,白师傅刚刚支开铺面,突然从外面款款走进一个年轻女人。女人走进白师傅的裁缝铺,也不说话,就打量着白师傅挂在铺子里,那些成品或半成品的各式旗袍。白师傅小心地跟着,见女人的眼睛浏览完挂在衣架上的旗袍,白师傅就上前问了一句:“请问夫人想做旗袍吗?”
  年轻女人便顺手从带来的小提包里,掏出一块丝绸布料,说:“这块料,能做旗袍吗?”
  白师傅接过女人布料,这是一块正宗的瑞蚨祥真丝面料。白师傅抡起胳膊,把布料刷地抖开来,在那一瞬间布料从空中划过,散发出一种不可模拟的气味。光线穿过薄薄的面料,白师傅的眼睛在面料后面尽力地睁大,像要把面料看穿过去似的。过后,白师傅这才抬起头,对女人说:“一块上等好料。”
  女人这时露出了甜甜一笑,没说话,往白师傅面前一站。
  白师傅便拿出了软尺,站在女人身后,轻轻地转动着女人的身体。他的软尺,像是世界上最柔软的绳子,绕过女人的脖子,拂过她的肩膀,在她胸部最高处停留了一下,又迅速地缠绕在女人最细小的腰肢上、最丰厚的臀部……白师傅的软尺流连忘返,走走停停,伸伸缩缩,最后,白师傅突然一抖软尺,叫一声:“好了。”女人突感神清气爽,睁开眼睛时,白师傅已经趴在案板上,埋头在写着他刚才量好的尺寸,并告诉女人三天后来取旗袍。
  三天后,女人如约来了,这时,白师傅的旗袍也做好了。白师傅拿过旗袍,让女人到后面的试衣间去试试。没过一会儿,女人穿着旗袍从试衣间走出来,往镜前一照,女人激动地“呀呀呀”大叫起来。白师傅听不懂她在说什么,但从女人那激动得潮红的脸上,他明白这女人是发自内心地喜欢旗袍。
  女人没有换下旗袍,就回过头问白师傅:“多少工钱,你大胆地说。”
  白师傅微笑地看着女人,他纤秀的手指伸过去,在女人的肩头,拈起一根线头,这才说道:“既然夫人这么喜欢旗袍,这件旗袍的工钱,就算是我送给夫人的见面礼,望夫人日后多多关照我的生意!”
  女人十分高兴,笑眯眯地看着白师傅,深深地鞠了一躬。
  半个月后的一天,这个女人突然又来到了白师傅的裁缝铺,跟她一起来的,还有她的丈夫,驻巴水城的日本少佐井田。白师傅不解地望着女人,女人笑着说:“我是日本人,我叫井田慧子。”这时,井田少佐也走进白师傅的裁缝铺,上下打量了一下,然后就用手杖指着白师傅问:“你一个中国人,竟敢给我们大日本人做衣服,就不怕你那些十分憎恨我们的同胞对你唾骂吗?”
  白师傅望着井田少佐,“嘿嘿”一笑,说:“我是个手艺人,做好自己手艺才是我本分,其他的与我无关。”
  “好!”井田少佐“哈哈”一笑。上前拍着白师傅肩膀说:“八月十五,也是你们中国传统的中秋节,我要在我的府上,宴请我的将士们。只有先熟悉中国的传统文化,才能让我们日后更好地治理中国。中秋节晚上,我要和将士们穿着中华立领装,共度中秋节。你的,明天就去我那里,给我们制作中华立领装。”
  白师傅犹豫着,井田慧子忙过去拉拉白师傅的衣袖说:“快答应下来,工钱不会少给你的。”白师傅便笑着说:“只怕少佐如此看重,我不能胜此大任!”井田少佐不高兴地问:“你的意思是不去了?”白师傅忙摇着头说:“不不不,我是怕我的手艺,有愧于少佐的器重。”
  井田少佐又“哈哈”一笑,边往外走边说:“就这样定了,明天一定要去。”说着,偕着夫人,穿过三弯巷的街道,在人们的惊异中走远了。
  白师傅在大家的一片骂声中,关上铺门。带着他的剪刀和软尺,走进了井田少佐府上。
  井田少佐统管着七十六名日本兵,这也是驻守巴水城的全部日本兵。白师傅一一见过这七十六名日本兵。仔细地给他们量好衣服的尺寸,并一一地记在一个小本本上,旁边就记着他们的名字。
  白师傅开始忙了起来,天天不是裁剪,就是缝制衣服。一转眼,三个月过去了,中秋节来了,白师傅赶制的七十六件中华立领装,也全部完工了。
  中秋节这天晚上,井田少佐府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井田慧子忙着到外面摆放月饼去了,井田便也拿着自己的那身中华立领装,高高兴兴地回到卧室试穿,结果发现,衣服做小了。怎么也穿不上去。井田十分不高兴,让人叫来白师傅。
  白师傅拿着剪刀软尺,满头大汗地赶了过来,井田少佐一个人生气地坐在里面。白师傅忙说:“不急不急,我改改就能穿了。”井田不高兴地问:“小了还能改大?这回倒要看看白师傅的手艺了?!”白师傅向井田一笑,从腰间“刷”地抽出软尺,一阵风啸乍起,井田少佐身体轻微地抖动了一下,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舒适。白师傅站在井田身后,对着他的耳朵,喃喃低语道:“你再试试,衣服已经改好了。”
  井田少佐听话地重新穿上白师傅为他改好的中华立领装,一身中华立领装,是那样得体合身,严丝合缝包裹着井田少佐的身子。白师傅此时就站在少佐的身后,用他纤小的素手,轻轻弹去衣服上零星的线头,他的手指所到之处,井田少佐就听到一声“嘎”地脆响,低头一看,自己的一只胳膊从肩膀上掉了下来。井田少佐一惊,却感觉不到痛,肩膀上面还不见一丝血迹!井田意识到什么,想撒腿开跑,可浑身乏力,他看着白师傅笑眯眯地正望着自己,井田少佐恐惧地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白师傅一手握着软尺,一手拿着剪刀,望着井田少佐说:“一个手艺人,一个来自东北的、无家可归的中国手艺人!”
  井田少佐此时是大汗淋漓,用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的伤口,绝望地望着白师傅。白师傅望了井田一眼,突然猛一转身,只见他手握的软尺在眼前飞旋,一把锋利的剪刀,在“咔咔”地快捷前行,如一个感官灵敏的盲人,总是在该停时立定,该行之处前进。几分钟后,白师傅一收软尺,一件衣服的碎片,清晰地摊散在地上各处。
  井田少佐四肢不知什么时候都剪掉了,身体只剩下一具躯干,可他却还是感觉不到疼痛,他躺在地上,望着白师傅,害怕地问:“我想在死前知道,你这是中国什么功夫?”
  “风月剪!”
  白师傅望着瘫在地上的井田少佐,“哈哈”地仰天一笑,边往外走边说:“你不是自以为是中国通吗?你以为你就很懂中国了,你们就可以来欺负我们了?!告诉你,你们那东瀛小国,永远不是中国人的对手!”说罢,白师傅举起剪刀,“咔咔”两声脆响,“哈哈”大笑着走出井田少佐的府邸。
  第二天,一条震惊巴水城的新闻传开了:驻守在巴水城的七十六名日本官兵,和他们的十三名家属,在中秋节夜里全部毙命。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尸体支离破碎,奇异恐怖,那形状,就像一块块还没来得及缝制的衣服碎片,拼揍起来,不仅是一件件完美衣服,也是一具具完整尸体……
  三个月后,和巴水城相邻的蕲州城南门口,开了一家裁缝铺。一个白净的小伙子,正支开铺面,放着鞭炮,他的裁缝铺,今天要开张了。
  (责编/方红艳 插图/魏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