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命债

2009-12-29 00:00:00兰云峰
上海故事 2009年10期


  一开春,丈夫大栓就出门打工去了,留下春枝一人在家侍弄庄稼。好在现今通信便捷,两口子隔三岔五地通电话,解个寂寞愁苦,日子倒也有些盼头。
  这几天春枝的右眼皮老跳。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一想十来天没和丈夫通电话,她心里就不踏实,可拨电话过去却总是关机。下午,春枝在地里锄草,心里悬着事,手上的活就没准头,不锄草老破苗。
  这时,邻家的喜风跑到地头喊:“春枝,快回家,有急事哩!”还没等问个明白,喜凤就跑得没了影。春枝满肚子不解地往家里走,进了院门,却见院子里站着广智和传正,他们脸色暗淡,神情悲戚。
  他们不是和大栓一起出门打工了吗?不等春枝开口问,喜凤就过来扶住她,广智从帆布包里捧出一个匣子,沉痛地说:“春枝,你要挺住……大栓他走了……”不等广智说完,春枝两眼一黑,直挺挺地倒在喜凤怀里。等醒过来,她才知道丈夫突发脑溢血,在打工的城市病故了,广智和传正把骨灰送了回来。丈夫说没就没了,春枝哭得昏天黑地,好几次都哭得昏了过去。
  幸亏有乡亲们帮忙,按丧葬习俗,挖坑砌墓,祭奠出殡,大栓的丧事办妥后,大家才自行散去。三十丧夫的春枝一连几天颗米未进,消瘦得早没了人形。喜凤和几个嫂子轮流陪着,劝慰的,跟着抹泪的,都想帮帮这个苦命的女人。
  要说春枝的苦,村里谁都晓得。大栓是孤儿,俩人结婚时就几间破瓦房,好在天道酬勤,俩人吃苦耐劳,起早摸黑,日子才渐渐有了起色。谁料在前年,六岁的儿子患上了骨髓癌,钱花了不少可孩子还是夭折了。才从丧子之痛中走出来的春枝,偏偏又死了疼爱她的丈夫,独留下她一个苦命人。
  空荡荡的屋子里死一般寂静,窗户透亮时,隔壁家的门吱呀着开了,鸭叫鸡鸣,牛哞猪哼,映现出一派勃勃生机。可躺在床上的春枝心如死灰,想着一家人曾经的和美幸福,一个念头在心里跳过,死!到另一个世界去和丈夫儿子团聚。再说自己无牵无挂,还有什么比死更好的归宿呢?
  春枝打定主意后,起床洗漱梳头,把屋子打扫干净,又换了身新衣裳。正准备到镇上买瓶农药回来,院子里却有人喊:“春枝,在家吗?”开门一看是传正,他搓着双手,支吾说:“春枝,本来这会不该来,可……可这事……”说着,就递给春枝一张纸条。
  春枝接过来展开一看,是大栓写的借条:今借李传正四仟元整。春枝心有疑问,为孩子看病的钱已还得差不多了,这事从来没听大栓说过呀!传正指着借条解释:“这是大栓去年找我借的,因为工地上活少,他怕你担心还钱的事,就找我转转手,你看这钱……”
  春枝明白了人家的意思,忙说:“传正大哥,你放心,大栓欠你的钱我一分不少的还你,行吗?”听春枝应下了话,传正高兴得连连点头:“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说完劝慰几句就走了。
  真是墙倒众人推,正当春枝为大栓欠的钱犯愁时,广智又寻上门来。他把借条朝桌上一拍:“春枝妹子,按说大栓兄弟刚走,我登门要债不近人情,可咱把话挑明了说,我的钱可不是大风刮来的,你说是不是?”春枝把借条拿来一看,大栓竟借了广智七千块钱。
  春枝不由嘀咕一声:“可从没听大栓提过这事。”广智一听恼了,夺过借条气鼓鼓地嚷:“这白纸黑字还有红手印,难道我讹你不成?”那借条跟广智说的一样,的确是大栓的笔迹,并且还郑重其事地摁了红手印。
  春枝是个好强的女人,即使才死了丈夫,也不愿别人看到她的软弱。她定定神说:“广智大哥,虽然大栓死了,但他欠的债我会还的,只是现在家里真的没钱,等到年底咋样?”广智皱着眉想想,估摸着春枝说的是实情,只得把借条装回衣兜:“咱可说好了,年底还钱……”
  正说着,喜凤从屋外闯了进来,把广智直往外搡,连声责骂道:“你个挨千刀的,这节骨眼上还真来要债,你不是把春枝朝绝路上逼嘛!”广智一把拨开喜凤,虎着脸骂:“给老子滚一边去,你当这七千块钱是一摞纸?要是我不来要,万一人家不认账咋办?”
  女人才知女人的苦。喜风虽然比春枝大好几岁,可俩人很投缘,八年邻居做下来,俨然是一对儿好姊妹。春枝转眼成了寡妇,已经山穷水尽了,可自己的男人却来落井下石,喜凤哪会坐视不管:“许广智,老娘今天算把你看透了,大栓活着时你称兄道弟,现在大栓尸骨未寒,你就来逼债。”说着,如母老虎一般扑向广智,在他脸上连刨带挠。广智气急了,甩手扇了喜凤一记耳光:“你个拎不清的婆娘,都甚时候了,胳膊肘还往外拐。”俩人扭打得不可开交,春枝拼命拉扯才将他们分开。
  广智揉着被挠伤的脸,狼狈不堪地走了,喜凤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喜凤一哭,春枝心里的苦也被勾了出来,两个女人抱作一团哭得泪雨纷飞。等哭够了,喜凤爬起来要回去找广智离婚,说跟绝情寡义的男人过日子丢人。
  因为自家欠的债让人家两口子闹离婚,春枝忙拽住喜凤劝道:“姐,这不怨广智大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们要是为这事离婚,我怎么担当得起?”春枝的话说得很在情理,喜凤只得打消离婚的念头。可她真是个倔性子,不离婚就分居,把被褥衣物抱到春枝家,跟广智过起了分居生活。
  喜风白天忙自己的事,有时也帮春枝搭搭手,锄草捉虫什么的。等吃过晚饭后,俩人就一起说说话,相互鼓鼓劲,直到夜深了,俩人才去睡觉。好几次,广智厚着脸皮来接喜风,可喜风连打带骂,根本不搭理,就连广智要去沿海打工她都没送。
  春枝知道后,心里很过意不去,就劝喜凤说:“姐,夫妻没有隔夜仇哩!广智大哥是出远门,你应该去送送。”喜风撇撇嘴说:“我倒是想去送送,可一想他做的事,这心里就有气。”春枝好说歹说,总算拉着喜凤来到村口,可广智早搭车走了。
  广智一走,喜风又搬回自己家。一天晚上,喜凤来春枝家串门,想起在县城碰到的一个同学,就说:“妹子,姐有个主意,你听听咋样?”喜风的同学赵向阳在县城开餐馆,店里还缺个掌勺的大厨,她看春枝的厨艺不错,就想让春枝去试试,如果成了比在家种地强多了。
  春枝没出过门,犹豫说“县城我不熟,再说这地里的庄稼谁照看?”喜凤好人做到底,一口应承下来:“你放心,我那同学老实厚道,你去了他会关照的,地里的庄稼我帮着照看,忙月的时候你再抽空回来。”春枝想想也只能这样,要不家里欠的债猴年马月能还清?
  第二天,她们就去了县城。喜凤把春枝一介绍,赵向阳就热情地说:“春枝妹子,你安心在咱这做事,管吃管住,每月工资一千五,要是生意好还给你加提成。”喜凤走的时候千叮万嘱,让赵向阳多照顾春枝,可不能欺负她妹子。
  果然跟喜凤说的一样,赵向阳是个厚道人。他不但没一点当老板的架子,常常自己动手择菜剥葱,招待顾客,对春枝也是嘘寒问暖,并专门腾出一间屋子,给春枝睡觉休息。餐馆生意红火,整天忙点还好,偶尔一闲下来,春枝不免想起丈夫和儿子,想着想着,眼泪就止不住哗哗直淌。赵向阳虽然是个大男人,但心眼挺细,一见春枝悄悄抹泪,就像老哥哥一样开导她,要不就陪着说说自己的事,一起感慨人生不容易。
  在一起聊了几次后,春枝才知道,赵向阳的妻子几年前遇车祸身亡,现在还是孤家寡人。大概俩人都有同样的遭遇,每次聊天就像话遇知音般滔滔不绝。
  时间一长,春枝就看出了赵向阳的心思,可她放不下死去的丈夫,再说命运的一次次捉弄已让她心如死灰,只想着尽快把债还清,即使去死对丈夫也好有个交代。几次赵向阳向春枝暗示,她都婉言拒绝了。
  时间一晃就到年底,听喜凤说广智和传正打工回来了,春枝把攒了大半年的工钱一算,正好能还清丈夫欠下的钱。当她打算向赵向阳辞行,回家把欠的债还了时,广智和传正竟寻到店里来。还有喜凤,一进门就拉着春枝左看右瞧,问这问那。
  赵向阳热情地迎了出来,敬烟寒暄,插科打诨。春枝跟他们打过招呼后,把准备好的钱递给广智和传正,可他们笑着拒绝了。春枝看得一头雾水,当初不念邻里之情登门要债,这会送到手的钱怎么又不要呢?
  广智苦苦一笑,道出了其中的秘密。广智他们在外边打工时,大栓脑溢血发作送到医院时就已经不行了,临终前紧攥着广智的手,嘱咐他无论如何要帮春枝渡过难关。当大栓的骨灰送回来后,春枝悲痛欲绝,哭得死去活来。喜风看出了春枝要寻短见的端倪,也知道她是个好强的女人,就和广智、传正演了一出戏,目的就是用一笔无中生有的讨命债,让春枝在还债中放下伤痛,在生活中重新发现幸福和美好。
  听广智把实情说完,春枝哭了。既为大栓临终时放心不下自己的嘱托,更为这样善良的乡邻而感动。正是他们精心编织的谎言,用登门索债的方式让自己变得坚强,才没走绝路。
  到了午饭时间,赵向阳安排好酒菜,气氛渐渐活跃起来。几个男人碰杯喝酒,高声说笑。喜凤俯在春枝的耳边问:“妹子,你觉着赵向阳这人咋样?”春枝被问得脸颊一红,不知如何回答。喜凤拉过春枝的手,笑着说:“你要是有个好归宿,大栓就放心了,也不枉姐的这番心思。”
  坐在喜风旁的广智不知深浅地凑过来:“你个婆娘是不是又在说我坏话?”喜凤柳眉倒竖,一把揪住广智的耳朵:“许广智,那次在春枝家,你那一巴掌打得够狠的,今晚上你准备好搓板,不把膝盖跪出血,你别想进屋。”广智一边挣扎一边求饶:“姑奶奶你松手啊!”
  大家都被此情此景逗得哈哈大笑,春枝也笑了。这是丈夫死后她第一次这么开心地笑,因为她发现,伤痛是可以抚平的,而只要活着就一定要让自己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