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险与机会并存的飞行
飞机起飞了,腾空而起,国民党南京首都机场被远远地抛向身后。
层云锁空,遮没了太阳。葛大刚估计要不了多久,天色就会阴沉下来,甚或降雨。他是老飞行员了,经验和技能都足够老道,尽管眼下不得不寄人篱下,屈居这副驾驶的位置。
机长杜志豪坐在葛大刚的前方,专心致志地摆弄着操纵杆。
机长的右侧是随机机械师,一个说话嗲声嗲气、长得像精白粉团似的漂亮男人。
身后,年轻的无线电报务员童庆庆脸贴着舷窗,正兴致盎然地看着窗外游动的浮云。
后机舱里,那31箱使葛大刚魂牵梦萦的巨款被一张大网罩着,安安静静地摞成一堆,每只箱盖上都贴着上海中国银行总办事处的封条,通红的封印像涂满口红的女人的嘴,充满诱人的魅力。
舱内只有一名乘客,他是中国银行稽核处特派员钱益新,一个浑身透着精明的矮个中年人,负责监护这批巨款去上海。
行动方案是周密的。昨天晚上,葛大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盘算过每一个细节。
不难想象,此刻的上海,龙华机场,正戒备森严地等待着这批巨款。蒋介石的财政大员孔祥熙和他的幕僚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本来最安全的天空会变得充满杀机。
唉,想到自己如今落草的凤凰不如鸡,堕落到了简直和响马一个档次,这位曾经声名显赫的国民党前空军少校不禁双眉紧锁,悲从中来。
1937年,年仅20岁的葛大刚从航校一毕业,即加盟于国民党上海空军第三司令部,授衔少尉,成为一名轰炸机驾驶员。同年“七·七事变”爆发后,葛大刚所在部队受命远征日本,投撒传单。葛大刚积极请缨,终于遂愿,驾机乘夜飞临日本首都东京上空,在密如礼花的高射炮火中投下大量传单。任务完成后,他获得了晋级奖励,升为中尉。“八·一三事变”后,上海失守,葛大刚随部队撤往武汉,又从武汉移驻印度,先后参加过武汉保卫战和中美联合航空队的对日作战行动。抗战胜利前夕,又数度飞越太平洋,参与对日本本土的轰炸。因其作战英勇而被授予三级空军复兴勋章。军衔亦由中尉升任上尉、少校。
凭良心讲,葛大刚对党国的事业可谓忠诚,党国待他也不薄。他的堂叔葛统乾,从军二十余载,曾担任过战时航空委员会育训处长,是国民党空军中为数不多的元老之一,战后官居上海空军供应司令部司令官,其军衔也不过是上校。国民党空军的军衔大多不高,不像陆军似的将军多如牛毛,但物以稀为贵,上校的地位绝不亚于一个陆军少将。葛大刚已经是少校了,他还年轻,刚刚28岁,只要跟党国走到底,完全可以由少校、中校、上校直至将军,最终跻身于那些显赫的人物之中。
1945年9月,驻印度的国民党空军第八大队奉调班师,移驻上海,葛大刚是这支B24型超低空堡垒轰炸机大队的副大队长。从9月21日起,40余架飞机陆续抵达上海大场机场。葛大刚从此走上了他人生的转折点。
问题出在此刻坐在后舱的那位中国银行稽核处特派员钱益新的身上。
——刚刚从日寇铁蹄下解脱出来的上海市民对凌空飞落的国军英雄们表现出了极大的热忱,“到大场接国军去”,一时成了热门话题。连续不断的宴请、舞会、游园,以及充斥耳廓的“抗战八年,劳苦功高”的恭维话,使葛大刚熏熏然、陶陶然。他一反驻印度时期的严谨,尽情地享受着大上海的富丽奢华,陶醉于不夜城的美轮美奂。
恰在此时,他与中学时代的校友钱益新邂逅相识。
这天,葛大刚应邀出席在南京西路康乐酒家举行的慰劳国军茶话会。茶话会的规格相当高,淞沪警备司令汤恩伯、副司令李及兰、张雪中等均在被邀之列。席间除备有各式饮料、精美佳肴外,还有魔术表演及伴舞助兴。
葛大刚身着笔挺的美式校官服,仪表堂堂,气度不凡,落座不久就受到淑女小姐们的青睐,频频被邀入舞池。他发现,有一对黄眼珠总是执著地在人群中追寻着他,偶尔双方的目光相遇,那人也不回避,而是彬彬有礼地向他颔首致意。他有些纳闷,想不起这人是谁。
终于,那人凑到了葛大刚的桌子前。“在下钱益新。”那人谦恭地递过一张名片。
“客气,我叫葛大刚。”葛大刚接过名片,认真地看了一眼,起身让座。来人的身份是中国银行总管理处汇兑科科长,一个很有油水的肥缺。
“葛长官早年是否在上海求过学?”
“曾就读于沪江大学附中。”
“这就对啦!”钱益新高兴地拍了一下巴掌,说:“怪不得看上去面孔老熟,兄弟我也是沪江附中的校友。哈哈……”钱益新畅怀而笑。葛大刚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也笑出了声。两人越说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当晚,钱益新盛邀葛大刚在百老汇大厦共进晚餐,名曰“洗尘”。此后,今日“百乐门”,明日“恩派亚大戏院”,后日“会宾楼”;偶尔,他也随钱益新去上海滩著名的红灯区“会乐里”,找找乐子,败败火气。不到半个月,他俩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莫逆之交。
终于,有一天钱益新有点小事请葛老弟帮帮忙。“是这样……”钱益新显得难以启齿。
忸怩、做作了一阵,钱益新才说出了他的苦衷:最近头寸吃紧,有点调不过来,想抛售一点黄金,但是上海金价太低,不合算。想请葛老弟顺便带到重庆去卖,不晓得是否便当?
“行。”葛大刚满口答应。
从上海大场到重庆白市驿,几乎每天都有飞机往返。军用飞机有专用机场,旁人无权干涉,又快又稳当。别说带“一点”,就是成吨地带,他葛大刚也能办到。
不出三天,葛大刚就替钱益新把事办妥了。他开着吉普车,把钱给钱益新送去。钱益新当即从中分出一叠,硬塞给葛大刚。葛大刚勃然作色,声称为朋友尽心,耻于言利。钱益新说,这跟两个人的交情浑身不搭界,实际上他是在做生意。上海黄金官价每两收进为法币8万5千块,比重庆低一半还多。他以低价收进,运到重庆高价售出。一进一出,就是一笔很大的收益。他劝葛大刚不妨也试试,跟他一起干,赚几个零用钿。
葛大刚久居军界,对此类投机买卖不甚了了,听了钱益新的一番揭密,不觉茅塞顿开。
其实,对政界、军界的贪腐之风,葛大刚不仅早有所闻,而且早有所见。
1937年8月13日,日军继闸北之后,向吴淞、江湾等地大举进犯。8月14日,驻大场空军奉命出动轰炸停泊在黄浦江中的日军旗舰“出云”号,刚刚从意大利买来的“飞亚”式轰炸机首次投入实战。这批飞机是1936年蒋委员长50寿辰时,向社会各界人士摊款买来的,当时称“献机祝寿”。
那天,驾机出击的中队长是葛大刚航校时的教官,和葛大刚有着很深的师生之谊。不料,教官驾机升空未几,即被敌舰炮火击中,飞机凌空爆炸。按理说,“飞亚”式出击突然,先敌开火,理应奏效。而且,对一个老飞行员来说,没有把握是不会盲目俯冲进入敌炮火射程内的。事出意外,葛大刚虽感蹊跷,但不明究竟。直到部队移师印度,他才从一位老同学口中了解到真相。原来,从意大利买来的这批飞机,有很多是人家弃之不用的废品,炮管中的来复线早已被磨光。国防部有关大员低价买下这批飞机,将多余钱款中饱私囊。难怪那位教官几番俯冲扫射均未奏效,最终死于非命。
闻知此情,葛大刚气得破口大骂。除此而外,他无能为力。这次部队重返上海,安顿甫定,他即到处寻找教官的妻小,希望能有所表示。殊料人去屋空。邻居说,教官夫人带着两个孩子,生活艰难,为了糊口,早已堕入娼门,靠出卖肉体维持生计,现在去向不明。
丈夫在前线慷慨捐躯,老婆却被迫沦落风尘。若非亲历亲闻,葛大刚断不敢相信。严酷的现实,无情地肢解着他对党国的一腔忠勇。这个世界实在太黑暗、太龌龊了。
天道沦丧,安得净土?葛大刚心一横,牙一咬,拍出一只巴掌:“听你的,干!”
钱益新笑逐颜开,抱住葛大刚的手,把刚才那叠钞票又塞了回去。
自此,葛大刚的人生轨迹,闯入了一片迷乱的星空。
他利用职权之便,不断地往返上海重庆之间,大做特做起黄金买卖。资金不够,他自恃权柄在握,肆无忌惮地挪用军款。现代化的飞行设备,军人的特殊身份,以及精通金融业务、老谋深算的钱益新的保驾,使他所向披靡,无所顾忌。
转眼到了11月份,上海金价暴涨,最多时,10两一根的大条子一天可跳起一百多万元。行情突变,令初出茅庐的葛大刚眼花缭乱、不知所措。看着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钱益新笑得笃定泰山。葛大刚按照钱益新的吩咐,一改过去那种上海收、重庆出的方式,转为重庆收、上海出,掉了个180度的头,照样斩获连连。
葛大刚跟着钱益新的指挥棒转得晕头转向,也转得胜任愉快。如今,他的收入远不是一个少校、中校、乃至上校所能比的……
面对金钱,人类有一个共同的弱点
机身一阵剧烈的颠簸,把葛大刚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之中。
机翼下是一条葛大刚早已熟稔的航线:绵延的长江水如蚕吐丝,吞吞吐吐地孕育着城头变幻大王旗的人间沧桑;沿着沪宁铁路,镇江、常州、无锡、苏州,如同一颗颗珍珠,任由岁月的蹂躏依然璀璨如链……
地面的上升气流愈来愈频繁地骚扰着这架涡轮螺旋桨式运输机。飞机就像一只顺流飘摇的巨大的纸鹞,起伏摇摆,动荡不安。
钱益新哇哇地吐了起来。这个小个子男人哪受过这种折腾。他就像个贪杯的醉汉,把中午吞下去的法式香槟、煎牛排、意大利通心粉,哇哇地统统吐了出来。
——钱益新这家伙确有一套。自从上海金价暴涨,他们的买卖反而更发了。葛大刚存在汇丰银行的存款,已接近6位数——是美金,不是法币。此外,他还有黄金。
他想洗手不干了。随着“生意”越做越大,他隐隐感到了一丝不安和恐惧——挪用军款为军法所不容!况且,“少府无妻春寂寞”,他已28岁,也该有个正经归宿了。
快人快语,他找钱益新谈了自己的一揽子心事。钱益新对这样的谈话缺少心理准备,一时间,他猜不透葛大刚的真实用意,是真打算洗手不干呢,还是嫌钱分少了,以此要挟?
犹疑了片刻,钱益新才字斟句酌道:“老弟的心事我明白,为兄当然……不过……嘿嘿,不就是这么几桩事嘛。第一是想成家,这有啥难?房子、家具,为兄帮依全包。女朋友也没有问题,想找啥样子的尽管挑,为兄包侬称心满意。”
慷慨,大方,钱益新的脸上闪烁着长者的宽厚与体贴。
“那么第二呢?”葛大刚不觉有些惭愧,但急于知道下文。
“钞票的事体也好办。等阿拉手上的这批货脱手,侬要多少尽管开口,为兄即使倾家荡产,也要帮侬堵掉账面上的漏洞。军法如山,马虎不得。”
一番仗义之词,感动得葛大刚鼻子发酸。
钱益新眼看着自己的即兴发挥已收到了预期的效果,为了稳住葛大刚,他向葛大刚道出了他的经商机密。
外滩沙逊大厦二楼有一家裕新有限公司,这家公司实际上由一家荷兰人费力普兄弟私设的雷伯公司掌控。雷伯公司曾经在美国登记,但在中国从未登记过,所以,对外只能以裕新公司的名义出现。借助这样一个空壳,雷伯公司真正经营的却是美钞、英磅、港币、黄金等黑市买卖,与西欧以及东南亚各国的金融黑市过从甚密,同时又秘密地在上海设立了60多家代理商。1945年11月上海金价暴涨,就是由费力普兄弟一手操纵的。他们在金价未起之前,先大量吃进美钞,然后指令60余家代理商到处煽风点火、使上海市场由抛出转为收进,致使买风突起,整个大盘金价暴涨。费力普兄弟足不出户,使手中的美钞翻了3.5倍,净赚上百万元。
钱益新就是那60多家代理商之一。
钱益新说,要想在中国成大器,一要有钱,二要有外国势力撑腰。阿拉有雷伯公司撑腰,正好大展宏图,侬现在不做,更待何时?当然,有一点钱益新不肯直言,那就是他离不开葛大刚的飞机。上海黑市金价波诡云谲、瞬息多变,两地倒卖,贵在神速,一旦葛大刚洗手,首先会绝了他钱益新的财路。
面对金钱,人类有一个共同的弱点,那就是缺乏足够的定力,葛大刚也一样……
生命史上最黯淡的时刻
天空中的云层愈来愈厚,飞机时而跃上云层,时而又被压下云底。能见度不足三公里,杜志豪只能依靠仪表和地面无线电引导驾驶飞机。童庆庆忙前忙后难得安生。
葛大刚回脸后望,身后是那堆摞得整整齐齐的31箱巨款,他的目光贪婪地舔过每一只棕色的箱体。葛大刚知道,这些箱子里装着整整12亿元法币,重达1395公斤。按当时美元与法币的平均汇兑价1:2020折算,这些法币价值593564美元,一个令人晕眩的数字。为了这个数字,任何一个善良的人都有可能铤而走险。
——葛大刚怎么也没有料到,几乎就在他同钱益新那次深谈的同时,命运已悄悄地向他张开了血盆大口——葛大刚贪污、挪用军款,东窗事发!
自从葛大刚明来暗往地贩卖美钞黄金以来,整个飞行大队的军纪就一天天废弛下去。飞行员们仿效葛大刚贩卖美钞黄金者有之,与黑社会勾结偷运毒品者亦有之,嫖娼宿妓、酗酒聚赌,也成了许多人的家常便饭。
这使第八飞行大队张志强大队长痛心疾首。
张志强比葛大刚资历稍长,年龄也要大几岁。原先两人相处虽也免不了磕磕碰碰,但大体上还算“精诚团结”。葛大刚少年得志,一帆风顺,养成了盛气凌人的派头。年轻人嘛,居功自傲,这也难怪。张志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再说葛大刚还有一个当司令的堂叔,朝中有人,谁能奈何得了他?能忍且忍吧。
这一回张志强忍无可忍。葛大刚胆敢无视他堂堂大队长的存在,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一而再、再而三地贪污、挪用军款,搞得全大队人心涣散、军纪废弛。是可忍,孰不可忍!
眼下内战烽烟即起,蒋委员长忙于调兵遣将,空军的运输任务相当繁忙。如果听任葛大刚胡作非为,早晚会坏事。万一上峰追查下来,身为大队长的他知情不举、包庇纵容,岂不要罪加一等!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和前途,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
也活该是葛大刚倒霉的时候了。
1945年年底,由于国民党在“接收”中暴露出了太多的丑闻,使它的美国盟友甚感不满。马歇尔因此对蒋介石发出警告:“如此臭名远扬,不能不影响今后美国的援华政策及美国军用物资赠与中国的问题。”在美国国会中,已经有反对党议员对政府的这种无效赠予痛加挞伐。面对来自美方的警告,蒋介石不得不下决心对棘手的“接收”问题进行清查。汤恩伯、钱大钧等等心腹股肱自然不能碰,但拍几个“苍蝇”以儆效尤还能办到。
蒋介石清查贪腐的决心,给张志强带来了告发葛大刚的勇气。他精心拟就一份诉状,详尽罗列日常搜集的证据种种,投书国防部军风纪巡察团,把葛大刚给告了。
这一告可把葛大刚害惨喽。
国民党空军总司令部饬令据状追查,果然事实清楚,罪证确凿。按照葛大刚的犯罪事实,对他的处罚起码也应在15年有期徒刑以上。但是,堂叔葛统乾心疼了,亲自出马,前往南京为侄儿说情。空军司令部、国防部,该拜的菩萨都拜到了,终于为葛大刚挽回颓势,免却一场灭顶之灾,得到了一个折衷的解决办法。
经国防部核准,第八飞行大队少校副大队长葛大刚,因犯有渎职、挪用军款等过失,本应交军事法庭重处,念其作战勇敢、屡立战功而从轻发落,撤销一切职务,着即退出现役……
那是葛大刚生命史上最为黯淡的时刻,身边到处是不屑一顾的鄙夷和斥责。唉,墙倒众人推。就连钱益新闻知凶讯,也当即变了脸,非但只字不提原先的种种许诺,还对他冷漠疏远,托辞回避。
葛大刚气愤得简直要吐血。他恨不能一枪崩了这个卑鄙下流的家伙。他终于想明白了,离开了飞机,离开了职位上的种种便利,他在老校友钱益新的眼睛里狗屎不如。
他必须再飞起来。
在堂叔葛统乾的鼎力扶助下,他终于转业进入中央航空公司,在京(南京)沪线运输航班中担任了一名副驾驶员。此后,他跟钱益新又有过几次生意上的交往。看到他重返蓝天,钱益新的冷脸又换成了热脸,还作揖赔罪,言不由衷地向他解释前些日子的种种苦衷。葛大刚成熟了。他好像真的一点都不计较,继续同钱益新酬酢交往。然而,酒肉穿肠过,情义表面留。他心里明白,从此往后,他和钱益新的关系,仅仅是同伙,不再是朋友。
三天前,在百老汇底楼餐厅,钱益新十万火急地约见葛大刚……
统统不许动
手表的时针已指向2时零5分。该动手了!
——三天前,钱益新十万火急地把葛大刚叫进百老汇餐厅,就是为了策划今天的行动。
钱益新奉中国银行总管理处之命,将于三天后包机飞赴南京,以特派员的身份提押一笔巨款回沪。这笔钱将用来兑付市民手中的伪中储券——日伪时期发行的一种货币。
“整整12亿啊!”钱益新加重语气道,“怎么样,葛老弟,哪怕上刀山下油锅,兄弟我陪你一起走一趟?”
“什么意思?”
钱益新一双小眼炯炯放光,斩钉截铁地吐出一个字:“抢!”
短短一个字,葛大刚听来却如雷贯耳。怎么抢?光天化日之下,汽车运输,武装押送,当中飞机过渡,根本没法下手。葛大刚沮丧地连连摇头。
也难怪葛大刚沮丧,二十世纪40年代的中国,还从来没听说过“劫机”这个字眼。
钱益新胸有成竹:“我们可以在飞机上动动脑子嘛。”
飞机上动脑子?葛大刚的脑子豁然一亮:“迫降?”
“对,迫降!让飞机在我们指定的地点降落,劫走全部钱款。”
钱益新眉飞色舞,情绪亢奋。他很体己、很神秘地告诉葛大刚,费力普兄弟的雷伯公司愿意做他们的后盾,届时将派出接应人员在迫降地点等候,并提供运输工具。全部钱款由雷伯公司负责兑换成美金,然后与他们四六分成。雷伯公司得四成,他俩得六成。为确保安全,他俩当晚乘英国太古轮船公司的“维多利亚女皇号”客轮去香港暂避一时,全部费用由雷伯公司提供,分成付酬亦在香港进行。
待一切细节商量停当,已是后半夜了。葛大刚打着饱嗝走出百老汇,一个人沿着外白渡桥往回走。室外寒气袭人,街头人影稀疏,葛大刚独自踽行,就像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航程过半。眼下正是飞机同两边机场进行通讯联络的薄弱地带。
机长、机械师、报务员、钱益新加上葛大刚,一共5个人。他俩必须以少胜多,控制住另外三个人,让飞机脱离航线,按照他们的意愿转向飞行。
腕上的手表时针指向2时13分,飞机起飞已整整43分钟。机翼下是水波浩淼的太湖,蒙着一层恹恹的水汽。再不动手就来不及了。
葛大刚摘下飞行帽,复又戴上。这是事先约定的催促钱益新动手的暗号。
钱益新站了起来,蹑手蹑脚地逼近报务员童庆庆。
葛大刚全神贯注地谛听着身后的动静,一旦钱益新得手,他就将掏出手枪,控制住机长和机械师。
“你干什么?”身后传来童庆庆惊惶的叫声。
葛大刚想转过头去,但他没有动,他的任务是制服前面的两位。
就在杜志豪和机械师闻声向后看时,葛大刚掏出手枪,跳了起来。他用枪尖逼住杜志豪,声嘶力竭地吼道:“统统不许动!”
骤然塌陷的欲望天穹
眼前是杜志豪那张吃惊的脸,他的嘴唇蠕动着,好像在说着什么,但舱内的噪音把他的声音吸得干干净净,什么也听不见。
机械师侧转半边身体,左手掌哆哆嗦嗦地护在胸前,嘴张得老大,一脸的可怜兮兮。
葛大刚从对方的面部表情中感受到了自己的威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用枪口一点杜志豪:“现在,你必须按我的口令飞,不然就对你不客气!快,沿太湖向南飞。”
杜志豪极不情愿地转过脸去,嘴里仍在嘀咕。“快,你想找死!”葛大刚厉声喝叱。
杜志豪不得不调整航向。葛大刚是内行,作假是瞒不过他的。
身后传来激烈的撕打声。钱益新显然没能制住童庆庆。
“哐当”,什么东西被撞翻了。葛大刚忍不住向后瞥了一眼。
不好,钱益新被童庆庆掀翻在地,他身边是被砸得支离破碎的无线电台。
葛大刚有心策应,然而他首尾两端,应接不暇,顾了前头顾不了后头。
就在这时,钱益新手中的枪响了。他肩部着地,一只手抵着扑过来的童庆庆,另一只手伸进西装内贴袋,子弹从内贴袋中射出来,穿透童庆庆的右腮,又从他的左后脑钻了出来。鲜血顺着他的脖颈往下淌。一条年轻的生命,随着一缕硝烟归入了永恒。
葛大刚松了口气,刚想转回脸去,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怒吼:“都把枪放下!”
机长杜志豪横眉怒目站在他的面前,手中像变戏法似地握着一支不知从哪儿变出来的狗牌橹子,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葛大刚和钱益新。
完了!葛大刚的大脑嗡嗡作响。怪事,杜志豪哪来的手枪?钱益新趴在地上,依然保持刚才的姿态,眼巴巴地一动不动。
失控的飞机剧烈地颠簸起来,人有些站立不稳。
一对二,双方枪口对枪口,形成对峙,双方都没有勇气首先扣动扳机。
本来这平衡还将持续下去,不料却被一个双方都没有意识到的人给打破了。胆小的机械师突然意识到自己处境危险,于是向左一闪。谁知机身恰在这时又是一阵颠簸,他重心失控,脚底一滑,竟栽倒在杜志豪身上,碰砸了杜志豪手中的枪。
葛大刚和钱益新几乎同时扣动了手中的扳机,一颗颗子弹竞相射入杜志豪的胸膛。
驾驶舱前的挡风玻璃被击碎,飞溅的玻璃渣撒满座舱;强劲的高空气流挟着蒙蒙云雾扑了进来,整座机舱顿时变成了一个冰窖。
子弹穿透了杜志豪的皮制飞行服,胸口浸满了鲜血,他仄楞着粗壮的身躯,直挺挺地倒在机械师的身上。
飞机以极快的速度冲向地面,已经可以看见太湖水面上的滔滔白浪。
钱益新杀猪似地尖叫起来。
葛大刚蹿上前去,使劲把杜志豪搁在座椅上的手臂掀向一边,左手用力扳动驾驶舵杆。
飞机带着尖厉的啸音,重又升上空中。100米,200米,300米……飞机越爬越高,已达到了它的最大爬升率。葛大刚这才手推操纵杆,让飞机恢复水平飞行。
贴身的内衣被紧张和惊恐的汗水濡湿,经风一吹,冰冷地粘在后脊梁上,冻得葛大刚嘴唇乌紫,可是他无法离开驾驶位置,只能忍受着。
“他妈的,刚才真危险!”钱益新面色煞白,余悸犹存,狠狠地踹了一脚杜志豪的尸体。可是,没等他把伸出的脚缩回,又莫名其妙地惊叫起来“啊——”
葛大刚循声望去——杜志豪的尸体颤颤微微地蠕动着,稍顷,从下面钻出一张沾满血污的脸,是机械师。
因为胆小而铸成大错的机械师毫发未损。枪战发生的瞬间,他及时而有效地把身体蜷缩成一团,保住了性命。他爬起来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爷爷饶命,爷爷饶命……”
“啊哈,侬还活着呀!”醒过神来的钱益新怪叫一声,一把揪住机械师的衣领,使劲一搡。机械师被搡得向后一仰,脑袋“咚”的撞在舱壁上,顿时鲜血如注。钱益新掏出手枪就搂火,可是枪没响,没子弹了。先前太紧张,扳机一勾到底,子弹全喂进了杜志豪的胸膛。他反手握住枪管,抡起来往机械师头上砸。机械师也许是被撞懵了,竟然毫不躲闪。一下、二下、三下……钱益新连砸了十几下,才气喘吁吁地住了手。
机械师脑浆进裂,像堆烂肉似地咽了气。
好歹毒的家伙!葛大刚手不离操纵杆,近乎麻木地看着这一幕,心里却在咒骂。只要给钱,杀人简直他妈的太简单了。钱!一想到钱,葛大刚狂躁的大脑清醒了许多,本能地觉得还应该再干点什么。
钱益新低头搬弄着几具尸体,挨个翻他们的口袋,皮夹、钢笔、手表,什么值钱掏什么,一副纯粹的无赖样。
杀了他!早在两个月前,葛大刚就在心里杀过他一回了。对这个落井下石的家伙,杀无赦!而现在,葛大刚有更充分的理由杀他:12亿法币,与雷伯公司四六分成后,钱益新得三成,葛大刚也得三成,仅3.6亿法币,只要杀了他,葛大刚就可独占12亿中的六成,7.2亿。
这主意太妙了!葛大刚为自己突然产生这样美妙的灵感而跃跃欲试。
葛大刚调节好飞行仪,让飞机继续绕着太湖上空盘旋,腾出手来悄悄掏出手枪,“老钱,你过来帮我一把。”葛大刚大声说。他不能离开驾驶位置,必须把钱益新骗过来。
“我可不懂飞行,能帮你什么?”钱益新说着凑了过来。
眼前闪出一张被邪恶侵蚀的脸,下巴上还粘着脏兮兮的呕吐物,那么贪婪,那么下作。葛大刚不由分说撩手就是一枪。“叭”,随着一记沉闷的火药爆炸声,那张脸刷地一下从葛大刚的视线里消失了,迅速得连惨叫声都没顾上。
钱益新软塌塌地倒在身后,面孔朝下,两只手还抽筋似地乱抓乱挠。
葛大刚回身朝着他的后背又补了一枪,钱益新两手一震,停止了痉挛。
呸!葛大刚狠狠地唾了一口,很笃定地把枪放好。现在,这飞机上再也不会有人来同他分肥了。如果雷伯公司问起钱益新的死因,很简单,双方枪战,不幸罹难。
葛大刚重新校正航向,飞机沿着太湖岸线向南续航。
从南京起飞,仅携油400加仑,油压表显示还能再飞半小时左右,必须在这点燃油耗空之前寻找到同雷伯公司事先约定的地点,完成迫降。
他小心翼翼地降低飞行高度,全神贯注地搜寻地面标识。几分钟后,视线内出现了一架山脉的轮廓。山不算高,但在这水网地带却显得突兀、醒目。那是茅山山脉。这说明飞机已越出江苏地界,进入浙江长兴境内,雷伯公司派出的接应人员就在附近。葛大刚再次压低高度,仔细搜寻。
身后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移动。
葛大刚没有在意。机翼下闪出一条沙土公路,旁边是干涸的成片稻田。葛大刚顺着稻田望去,忽觉眼前一亮,在一片狭长的稻田旁,闪现出了他急欲寻找的东西——T字布——用一长一短两块白色布卷组成的T字形着陆标识,指示着他的着陆方向。旁边有两个人使劲地向天空挥舞着手臂,沙土公路上还停着一辆卡车。
葛大刚大喜。他解下腕上的手表,脱掉脚上的皮鞋,又掏出手枪搁在一边。为避免迫降时发生意外,他必须清除身上的所有硬物。
突然,葛大刚觉得有谁攥住了他的后脖颈,坚硬的指甲深深地刺进他的皮肉,痛得他冷气倒抽,仿佛心肝也被扯动了。他还没来得及转过脸去,只听“哇”的一声怪喝,一条手臂已兜头锁住了他的咽喉。
钱益新命不该绝。葛大刚那两枪都没能击中他的要害。他在冷风的刺激下渐渐苏醒过来。伤口的剧痛和身下的血泊使他明白了刚才发生的一切,这给他重创的身体注入了一股疯狂的力量。他支撑着爬了起来,不顾一切地向葛大刚扑去。
葛大刚的后脑勺猛地磕在椅背上,痛得眼前进出一片金色的星星;咽喉被锁,嘶嘶啦啦地透不过气;手中的操纵杆身不由己地往怀中一带,飞机“嗖”的一下向上蹿起,直插云端,歪歪扭扭跳起了“蓝天华尔兹”。
钱益新把全部力量都集中在
那只扼住葛大刚咽喉的手臂上,整个身体悬坠着往下压。垂危的生命赋予他一股可怕的蛮力,尽管不可能持久,却生死攸关。
葛大刚奋力挣扎。他想找枪,但腾不出手。他的一只手仍然攥住操纵杆不放,茅山近在眼前,随时可能相撞。他用另一只手试图托起卡他脖子的手臂,但一只手的力量终究不够,脖子仍然被卡得无法解脱。
他憋得两眼昏黑,双脚乱蹬,浑身的气力都被堵在嗓子眼下面提不起来。失控的飞机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东一头、西一头地乱冲乱撞,白色的T字布被越甩越远,以至于消失。
顾不得那么多了,葛大刚终于松开了紧握操纵杆的那只手,双手一起用力,猛往下拽钱益新的手臂。脖子上的压力顿时减轻,一股清新的空气流入肺腑,滋润着缺氧的大脑与脏器。那股惬意、轻松的感觉美不可言,超越以往任何一次骄奢淫逸的人生享受。
葛大刚正准备继续使劲,彻底制服钱益新,却被眼前的情景吓傻了——
一座黑森森的庞大的山体以极快的速度向他迎面扑来,越来越近。他甚至已清晰地看到了嶙峋的山石、摇曳的松枝和深绿色的灌木丛……
葛大刚瞠目结舌、呆若木鸡。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葛大刚的天空顿时塌陷,视线内的一切骤然消失,脖子上的压力也瞬间解除,头颅变得很轻很轻,撇下四肢和躯干,横着飞了起来……在意识即将停止的最后一瞬,他想到了一个庞大的阿拉伯数字:1200000000